疾风吹散树影, 枝头积雪晃动。

夜色中,“砰”一声响。

车停在大院门口,商行舟跟着下了车, 没往前走。

修长手指微屈, 把玫瑰金的箱子从车后备箱拿下来。

少年身形高大, 推着万向轮递给温盏,微垂着眼,很耐心地低声问:“真不用我陪你上去?”

“不用了。”温盏道了谢接过来,转头看岗哨, 声音有些闷, “我自己跟她说。”

杨珂打完电话, 商行舟就帮温盏订了最快的回北京的票。

到家是凌晨, 空气森冷,岗哨卫兵站得笔直, 如同青松。

他收回视线:“成, 那今晚要有什么事儿, 你叫我。”

温盏点点头, 推着箱子走出去两步, 又回头:“商行舟。”

“嗯?”

“谢谢你。”

“……”

商行舟微抵了抵腮, 没说话,眯眼看她。

温盏还是那样子, 小小只,返程时穿了件红色牛角扣大衣, 白色的兔毛高领毛衣打底,整个人看起来元气满满, 毛绒半只手套背后是一对摇晃的兔耳朵, 很小女孩的装束。

但他总觉得, 她好像跟离京时,又有一点微妙的不一样。

看起来,现在比过去更加坚定。

他低声:“你去吧。”

温盏推着行李箱,进家门。

毫不意外,走到玄关,客厅大亮。

杨珂和温俨都还没睡,各自占据一具沙发,围绕着茶几,已经为她让出了位置。

她冷静地脱下外套放下包,换了鞋洗了手,主动坐到第三具沙发前。

然后叫他们:“爸爸,妈妈。”

温俨神色如常,很平和地拿起茶几上的透明小壶,给她倒了杯水。

杨珂没什么耐心,开门见山:“你怎么跟商行舟搞到一起的?”

这问题,不久前在电话里,杨珂就问过。

温盏的解释也跟几个小时前一样:“大学同学,选修课认识的。”

杨珂扶住额头:“你俩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

“就,刚确立关系一个多月……”

“他陪你去上海比赛了,你俩住一起?”

“……”

杨珂太过直白,温俨拍拍她的手背,想让她冷静一点。

温盏舔舔唇:“没,我们分开的,他住我隔壁。”

虽然,她觉得。

如果有下次,住一起也不是不行。

她骨子里一些叛逆的小坏分子被唤醒,想看杨珂生气的样子。

杨珂稍稍松口气:“你刚刚才满十八岁没几天吧?他是不是盯你很久了。”

温盏奇怪:“盯?”

“等着你成年,然后骗小女孩上床。”杨珂先入为主下定义,“我知道你说的那个男孩是谁,商锐的儿子对吧,我高中时就见过他,他可怎么看都不像跟你同一个level的乖乖男孩。”

“……那没有。”温盏慢吞吞。她觉得商行舟确实不乖,但是,“连接吻都是我主动的。”

杨珂身形微顿,好像意外一向害羞又内向的温盏,会这么自然而然、面不改色地说出“主动接吻”这种话。

旋即简单粗暴地表示:“行,我不管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既然还没到特别难舍难分的时候,就早点分铱誮手,免得以后越来越难分。”

温盏猜到了她有这出。

所以也没太惊讶,安静地踢了踢茶几,只是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杨珂纳闷,“我也没不让你谈恋爱,但商行舟家那情况,你总要考虑下自己能不能应付得了吧?”

“……”

“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的人,他爸妈离婚,亲爹二婚后妈还带个姑娘,你后面打算怎么处理他们家乱七八糟的关系。”

温盏还真想了想:“我们又不住在一起。”

而且。

商行舟肯定也不想跟他们往来。

温盏看起来慢吞吞,但每句话都都没什么可商量的余地。

杨珂火大:“商行舟那种人,跟你压根儿不是一条路上的,你跟他根本生活不到一起。而且,你看他那样子,像是会只喜欢你一个吗?”

温盏不说话。

“是,也不是说谈了场恋爱,之后就非得结婚在一块儿生活。”杨珂自己把她的心理活动给想圆了,“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花时间在一些没意义的事情上,你就不能做点有用的事吗?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本科毕业要在北京继续读研,你谈恋爱能不能至少也找个稳定点儿的,别像他一样让人看一眼就觉得不靠谱——”

“我也没说过,非要在这儿读研吧。”温盏心里忽然浮起很多非常微小的叛逆因子,羽毛似的挠在骨头上,痒痒,“说不定以后我都不在这儿生活。”

她话音落下,空气中短暂地沉寂,温俨有些惊讶。

凌晨两点,只有墙上时钟在跳。

杨珂冷笑:“你从小到大连北京市都没一个人出去过,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春游老师带着你们去了趟八达岭,你总不会是打算一直跟商行舟在一块儿?他那样的男生,你几天不理他,他自己就跟别人在一起了你信不信?”

温盏执拗:“他不是那种人。”

“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商锐跟他前妻到底为什么跟他离婚?”

温盏确实不知道。

但她觉得商行舟是一个好人。

她沉默半晌,闷声:“跟商行舟又没关系。”

“行。”杨珂的耐心到此为止,“随你便吧,我不管你了,分手不要回来哭。”

她正了正披肩,起身,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温盏坐在原地没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俨靠过来,拍拍她的手背:“你妈现在在气头上,过几天就好了,给她点时间让她冷静冷静。”

“我知道。”

沉默一会儿,温俨又问:“是什么样的男生,我见过吗?”

“……没有吧。”

“那下次你把他叫出来,爸爸请你们吃饭。”

温盏声音闷闷的:“好。”

-

回房间,凌晨两点半,玻璃窗外黑漆漆。

温盏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没送出去的口红和剃须刀放在书桌上,换衣服洗了个澡,坐在床尾吹头发。

吹到一半,桌上手机传来轻微震动。

屏幕一亮,她划开,看到商行舟的消息。

X:“你们谈完没?”

温盏放下吹风机:“嗯。”

下一秒,他电话打过来。

温盏接起来,那头有些杂音,听起来有点乱,桌面上球与球撞击,发出极其轻微的“叮”地一声。

她愣了下,奇怪:“你没回家吗?”

“嗯,石头他们几个在外头玩,我过来一趟。”商行舟没多解释,走到门外,将嘈杂隔绝在内。嗓音低低地,问她,“你家里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呢,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杨珂很早就见过商行舟,她不喜欢他。

温盏避重就轻,揪着他送的那只大熊的毛毛,把它放到**:“让我别跟社会哥谈恋爱。”

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他问:“然后呢?”

“我说,商行舟不是社会哥,他是一个好人。”

商行舟的呼吸打在听筒上,夜色中,显得有点冷。

半晌,他笑:“没了?”

“没了。”温盏反过来安慰他,“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关于恋爱要不要公开这件事,商行舟的态度一定是肯定的。

但他烧退了之后反应过来,其实温盏不跟她爸妈说也没关系,因为在他记忆中,她爸妈对小女儿保护得非常死,不想让她接触社会上的人。

尤其他也知道,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好人。

“你真没事?”商行舟感觉她不太高兴,想了下,直说,“要不我去找你?我离你也不远。”

“别别,我爸妈都睡了。”温盏顿了下,又惊讶,“你在附近?没走吗?”

商行舟捏了捏后颈,吊儿郎当地,轻笑:“逗你玩呢,早走了。”

温盏松一口气,继而又有些惆怅。

她把那只巨大的熊抱在怀里,捏住熊耳朵,犹豫了会儿,问:“商行舟,如果我以后不在北京读……”

厚重的隔音门一声轻响,台球厅内“叮”“叮”的撞击声再一次传过来。

“商行舟?”是个女生的声音,柔软,带一点明艳的试探,“你怎么在这儿,你不玩了吗?”

温盏手一松,毛绒熊的脑袋“砰”一声轻响,砸进柔软的床头枕。

“等会儿。”

商行舟那头短暂地静默,温盏猜测,他大概是挡住了收声的话筒。

没几秒,他清澈低沉的声音又传过来:“温盏?”

温盏垂眼:“嗯。”

商行舟从地下绕到一层,换了个没人的地方,胸腔起伏,问她:“你刚刚说到一半,是要跟我说什么?”

温盏忽然有点茫然,是她情绪不好,听错了吗。

刚才那个女生的声音,非常像是上一次,过年时,在商行舟家里出现的那个女孩的声音。

不是完完全全的、以中文为母语的小孩,说话的腔调。

听起来有点别扭,但是明亮。

她犹豫了下,说:“没什么,我是想说,外面太冷了,你早点回家。”

商行舟乐了,散漫地轻笑:“我媳妇挺会心疼人。”

温盏没说话。

他稍稍收敛笑意,又问了遍:“真不用我去找你?”

“真的不用了。”温盏脑子乱糟糟,好多事撞在一起,她自己也想静静。

她又想起上海地铁上,看到商行舟在删聊天记录。

“成。”她都这么说了,商行舟也不再往下问,“那你早点睡,有事叫我,过几天开学了,我去找你。”

温盏应声“好”,挂断电话。

商行舟收起手机,后知后觉,才感觉到冷。

台球室建在一栋大厦里,空落落,这个点儿没什么人了,保安躲在小亭子里取暖,街头千堆白雪,冷风穿堂。

他出来得急,没拿外套,里头就一件衬衫,连毛衣也没穿。

手指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他步行下楼,回台球室。

推开厚重的门,嘈杂喧闹的人声,与和煦的热气、飘散的烟味,一并迎面扑来。

几个男生零散站着,石一茗探头:“小温妹妹过来吗?”

大晚上的,他叫商行舟出来玩,商行舟本来拒绝了,走到半路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又问他:“你那地儿是不是离温盏家挺近的?”

石一茗纳闷:“温盏家在哪?”

商行舟沉默好一会儿,估计查地图去了。

查完,回过来句:“那我也过来吧。”

石一茗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叫了温盏出来玩,要先过来等温盏。

结果等到半夜也没见到人,商行舟接个电话,忽然冲出去了。

半天才回来。

“她不来。”商行舟没看他,径直把放在一旁沙发上的黑色外套拿起来,一个字都懒得多说,“走了。”

“哎。”石一茗叫住他,“刚宁语兮出去找你了,你没看见她?”

商行舟脚步微顿,回过身,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看见了。”

“她没回来啊,你跟她说什么了?”

商行舟抵了抵腮,眼里忽然浮起玩味的笑意:“想听?”

“?”

商行舟胸腔微震,“我跟她说,哪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在老子跟媳妇打电话的时候,忽然凑过来。”

“……”

女生那点儿小心机,这两年,他在涂雁晚身上看烂了。

怪了,二十出头的小女孩,玩这个,能玩得过他后妈吗。

也还好他一早跟温盏解释过了,他跟这姑娘没什么关系。

石一茗正站在原地无语,商行舟已经头也不回地推开了门。

宁语兮拿着两杯热饮进来,刚好跟他遇上。

她眨眼:“商行舟。”

商行舟“嗯”了声,没看她,从旁擦肩而过。

门打开又关上,冷风隔绝在外。

宁语兮盯着他离开的地方看了会儿,将饮料递给石一茗,叫他:“一茗哥。”

石一茗莫名觉得,这饮料大概率一开始,是给商行舟带的。

他没戳破,接过来喝了口:“怎么?”

宁语兮问:“商行舟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啊?怎么都没听他说过。”

“嗯,刚在一块儿没多长时间,你舟哥的心头肉。”石一茗说,“学霸,护得可死了,平时出来玩都不叫我们看。”

宁语兮若有所思。

“所以。”石一茗跟她碰杯,提醒她,“别招那姑娘,你舟哥最近疯劲儿大,搞不好真打你。”

-

温盏这一晚睡得不好。

她在梦里被拉扯,养在花园里的小精灵全都不见了,不停有声音提醒她:清醒一点,少做梦,去做你该做的事。

到底什么是该做的事。

一觉醒来,已经九点四十。

杨珂没叫她吃早饭。

接下来一连几天,杨珂都把温盏当透明人。

叫女儿吃饭的人换成了温俨,餐桌上三个人面面相觑地沉默,杨珂不开口,温盏就一句话也不说。

家里发生的事,温盏不知道怎么讲,干脆就没告诉商行舟。

何况就算告诉了,他也解决不了。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星期,温盏忍不住,跟爸爸说:“我先回学校了。”

温俨没拦,在她行李箱侧面的夹层塞进厚厚一沓钱。

早有博士先行返校,这会儿校内也不算很冷清。

图书馆假期不关门,温盏就天天待在那儿。

快开学时,商行舟终于忍不住:“我的小温同学去哪了?开学日,不需要男朋友帮忙搬箱子吗?”

温盏做题做到一半,被逗笑:“我在学校图书馆。”

下一秒,商行舟电话就打了过来。

“温盏。”他难得收敛了笑意,嗓音低沉,带点儿隐秘的担忧,“你怎么这个时间在学校,被赶出家门了?”

温盏哭笑不得,放下笔,到走廊上去接:“没。”

她撒谎:“家里人多,太吵了。”

商行舟直觉她说的不是真话。

她的确非常不擅长撒谎,一开口,自己就先心虚。

哪怕看不到她的脸,他也能猜到她在做一些小动作,摸鼻子捏耳朵,或者左顾右盼地四处看。

他没戳破,轻笑:“在哪间阅览室,我去找你。”

温盏回头看看,给他报了个数。

商行舟声音沉哑:“行,你站着,数一千个数。”

温盏心头微动,从一千开始数:“那我倒计时。”

——一千,九百九十九。

温盏想,实在不行,以后商行舟去哪,她就去哪,也可以吧。

——八百五,八百四十九。

不行,那太恋爱脑了。

温盏想到,早在邱苏橙说自己喜欢裴墨喜欢到发疯时,她就暗搓搓想过,无论如何,不要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发疯。

——四百零一,四百。

唉,但是。

温盏站在走廊边,搭在鼻梁上的细碎刘海被风微微吹起。

她真的好喜欢商行舟啊。

就算能忍住,三天五天,不去找他。

还是想见他,想每天都能见到他。

——一百,九十九。

算了。

不如不要去想以后,能在一起多久,就在一起多久好了。

九,八,七。

最后一秒,空旷清冷的走廊另一侧,传来少年清澈的叫声:“温盏。”

温盏猛地回过头。

冬日阳光清冷,高大的少年快步跑过来,一双腿笔直修长。

他出门大概也很匆忙,黑色羽绒服随手从衣架上拿的,没扣扣子,衣服兜风,整个人被晒得暖洋洋。

他停在她面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温盏笼罩。

温盏失神,然后,几乎不受控制地,朝他伸手:“商行舟。”

他笑着垂眼看她:“嗯?”

她声音很小地,软声说:“你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