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锐打完那一耳光, 气也消了一些。

他耐心地听温盏说完,理智回流,这才想起, 从头到尾也没问过商行舟, 昨晚发生了什么。

“商行舟。”商锐低咳, 冷声,“到底怎么回事儿?”

语气颐指气使,商行舟火气又窜起来。

“你……”骂人的话到嘴边,他忽然感觉一股力道攥着他的手, 很轻地, 捏了捏他的掌心。

商行舟身形顿住。

情绪像装在气球里的空气, 就这样轻而和缓地, 流走一点点。

他撇开目光,淡声:“你自己去问问涂初初。”

商锐冷嗤:“你妹妹最好是没事。你涂阿姨也在过来的路上了, 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医院看她。”

温盏心里一突。

果不其然, 商行舟皱眉, 一瞬间戾气陡生:“我不去。”

商锐:“我并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

父子两人剑拔弩张, 眼看又要吵起来。

温盏掌心出了点汗, 没放开商行舟的手。

她咬咬唇, 抬起眼,很坚定地开口:“商叔叔, 商行舟晚一点会去看望初初,但现在不行。现在他必须跟我一起回学校做选修课作业, 不然老师会扣我们的期末分。我和他被在同一个小组,他是我们组计算能力最强的人, 我不希望他仅仅因为来不了, 就拖累我的绩点。”

商行舟眼皮一跳, 目光落回温盏身上。

商锐微顿,回头,这回多看了温盏一眼。

他的目光饱含深意,又意味不明,最终没有说话,稍稍往旁边站半步,让开了路。

商行舟一言不发。

他牵着温盏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温盏在小区门口的药店里,买了一沓口罩。

她拆封,示意给商行舟看:“你瞧,这个口罩是不是很可爱?感觉日常戴就很好看。我买了很多,分给初初一半,她肯定也喜欢的。”

对折拆开,白色的,是玉桂狗形状。

两只大大的耳朵,横跨小半张脸,刚好罩住下颌。

商行舟没太懂,她为什么买这么萌的……口罩。

但他没问。

沉默地接过来,沉默地戴上。

然后下一秒,他就看到,温盏也拆了个新的,跟他一起戴上了。

商行舟:“……”

忽然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里漂浮上来。

他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视线。

温盏跟他并肩往小区外走,走到公交车站,忽然低下头:“其实……商行舟,昨天晚上,我看见了。”

商行舟耸眉,发出低沉的鼻音:“嗯?”

“看见你给裴墨和纪司宴发消息,让他们去接涂初初。”

“……”

昨晚暴雨,两个人又手忙脚乱,温盏一直在偷偷看他手机屏幕,他都没发现。

她本来以为商行舟给涂初初打个电话确认安全就结束了,结果没想到,他还给纪司宴和裴墨发了消息,问他们:谁在附近,去看一眼。

他明明是一个,非常细心,又很周到的人。

商行舟沉默了下,难得开口没开玩笑,挺正经地望着她,哑声:“吓到你了?”

温盏连忙摇头:“没。”

“我爸他习惯了,就……”商行舟也不知道怎么说,捏捏自己后颈,有点烦,“算了。”

商行舟说得云淡风轻,但温盏又开始难过。

为什么要打他。

她想到他高中时的样子。

商行舟一回身,正对上温盏闷闷不乐的表情。

她将剩余的口罩撞在药店送的小纸袋里,捏在手中,提着。

微垂着眼,鸦羽般的睫毛向下压,微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商行舟忽然感觉有些躁。

他俯身,将她手中的纸袋拿过来攥着,转身:“带你去吃早餐,吃完送你回学校。”

少年身上的气息一触即离。

温盏没再多说什么,她走不快,慢慢地,乖乖跟上。

走出去几步,她突然想到:“商行舟,你等一下。”

商行舟停住,侧过来半张脸,声音很低:“什么?”

温盏快两步走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挂脖吊坠:“livehouse的周边。”

她声音很轻,踮起脚尖,凑近他:“昨晚,忘了把这个给你。”

商行舟晃了下神,有个瞬间,嗅到她衣物上橘子香水的气息。

非常轻且淡,她退后半步,就飘散在空气里。

难得迟钝半拍,商行舟低头,看到一个棕色的皮革吊坠。

不大,被一根同色的细绳拴着,小马驹的形状,最底下印了一排英文,是摇滚乐队的名字。

摇摇晃晃,刚好落在他心口的位置。

-

之后一段时间,温盏没再见到商行舟。

她跟他选修课和体育课都重合,但这俩课一周也只上一次,他不出现,她也见不到他。

何况这个人,在群里也从来不说话。

温盏不知道那天后来他有没有去找过涂初初,问涂初初,涂初初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下午我睡着了,连我继父过来都没发现。”

她觉得商行舟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有,黄昏时分迎来温盏,只看到垃圾桶里多了两个用过的纸杯。

问起livehouse,涂初初一个头两个大:“我没受伤,只是头上撞了一个包,被我妈发现了,她就坚持要送我来医院。”

商锐并不知道事情经过,连涂初初的病情都是听涂雁晚转述的。

涂初初小心猜测:“我妈怎么跟我继父说的?她夸大事实?说我要死了?”

“不是。”温盏犹豫了下,直说,“你妈妈告诉商叔叔,是商行舟把你害成这样。”

涂初初:“……”

涂初初掀开被子下床:“我这就去跟我继父解释。”

温盏哭笑不得,拦住她,塞回**:“你妈妈那儿,要怎么圆?”

“圆什么圆。”涂初初难得正经,看着她的眼睛,说,“商行舟高中时,我就让她别这样,结果到现在了,她还是这样。她不想在家里看到商行舟,所以逮到机会就往他身上泼脏水。”

温盏没想到她这么直白,意外:“高中?他高中的时候,你们不是不住在一起?”

商行舟父母高二离婚,之后商锐才另娶、然后把涂初初也接过来的。

可涂雁晚进门时,商行舟应该已经跟着妈妈出国了才对啊。

“不,我们在一起住过,很短一段时间。”涂初初表情不好看,“商行舟爸爸妈妈离婚前半年就已经分居了,他妈妈一开始没打算带他走,后来发现我继父一直打他,才带他走了。”

温盏愣了下:“所以……”

“所以最开始,商行舟的爸爸妈妈,都没想带着他一起生活。”涂初初垂下眼,轻声,“他什么都不在乎,可能是因为,本来也没人在乎他吧。”

-

温盏躺在**,闭眼,又睁开。

她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闪现涂初初说的话。

睡不着,爬起来,抽了本漫画,躲在床头看。

看着看着又开始走神,想给商行舟发消息,鼓起勇气拿起手机,盯着他黑漆漆的头像看半天,还是放下。

该说什么呢……

水性笔在漫画上画出一条线。

“高中时,是不是应该胆子大一点,跟他告白?”

她思索着,在空白处写:

“虽然他不喜欢我。”

“但是,突然希望他能知道,我那时候,很喜欢他。”

“希望他以后不高兴的时候,能想起来,自己是被人喜欢着的。”

温盏屏住呼吸,写完这段,又懊恼地划掉。

唉,她在想什么。

商行舟又不缺人喜欢……

高中的时候,跟他告白的人,还少吗?

这么想着就又难过起来,她跟那些被他拒绝的女生有什么差别?她的喜欢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她只是非常短暂地从他青春里路过,被他照亮了一下。

因为比过去靠他更近,她现在竟然开始奢望,她也可以对他有意义。

温盏越想越委屈,意识到自己在委屈,更觉得自己没用了。

陆灿听见窸窸窣窣,探出头,小小声叫她:“盏盏,盏盏。”

温盏闷声:“嗯?”

“你是不是在为明天的选拔赛,紧张得睡不着。”陆灿小声给她打气,“别紧张,输了也没关系的。我打听到了,费元嘉每周三都在校外做兼职到很晚然后抄小道回宿舍,那路没灯也没监控,你要是输了,咱们找几个人把他蒙上麻袋暴打一顿,他也发现不了的。”

宋思蘅忍无可忍,从被子里钻出来:“少说点废话吧,你能不能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陆灿被吓一跳:“卧槽你没睡啊,你没睡就没睡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温盏好笑地揉揉鼻子,睡意淡了:“没,我在想别的事。”

陆灿:“说出来给你两个大姐姐听听,我们帮你分担一些人间苦难。”

“就是……”温盏平躺着感觉自己像条小咸鱼,“我总觉得自己,没什么用。”

朋友不多,没什么特长,长相不明艳,性格也不好,总被人说闷。

还……

还总是,想哭。

宿舍里静了两秒,好像都有点词穷。

半晌,宋思蘅叹息:“盏盏,你信我一句,你真的不普通。”

陆灿喃喃附和:“是啊,如果我有你那样的腰,以后冬天都穿抹胸上大课。”

温盏:“……”

“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你‘我很没用’这种错觉,但是。”宋思蘅想了想,“你已经很好很好了。”

温和,柔软,但又坚定,且勇敢。

宋思蘅说,“你会成为更了不起的大人的。”

温盏沉默很久,轻声回应:“谢谢你。”

虽然她没太信。

但是她踌躇着,还是在漫画空白处写:

希望我,有一天。

也可以照亮他。

——2015.12.23

-

那个名字很长的比赛,分很多轮。

第一轮校选拔赛,定在平安夜当天。

参赛的主要是工程学和数学以及计算机系的学生,陆灿和宋思蘅错过了报名时间,不参赛,特地来给温盏加油。

“早知道费元嘉会发疯。”陆灿远远看着温盏入场,有一种老母亲目送女儿离开的惆怅感,“我也报名参赛了。”

宋思蘅冷笑:“你报名有屁用,你报名也晋级不了下一轮。”

“我是想,入场之后,先找个没人地方把他打到半死,也赢一半了。”

“……”

入场处人有些多,两个人站得远,陆灿捧着脸四处乱看,忽然愣了下:“思蘅,那是商行舟吗?”

宋思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黑衣黑裤、身形颀长的少年。

不止他。

她认出他身边另外两个人,隔壁学校的纪司宴,以及裴墨。

“我靠。”陆灿呢喃,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帅气程度都加倍了,简直跟素人有壁一样,“他们仨怎么一起出现了,商行舟要参赛吗?”

宋思蘅犹豫了下,不知怎么,忽然想到温盏椅背上那件黑色外套。

她没记错。

她一定,一定,见商行舟穿过。

“就……”宋思蘅迟疑着,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来找盏盏的……?”

“……”

???

陆灿吓得话都说不完整了:“所以我们这是,撞破了小温的,奸情吗?”

-

温盏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入场处排队安检,她垂着头点开那天涂初初临时建的群,思索半晌,又纠结地退出了。

算了。

等商行舟想回来时,他自己会出现的。

她有点郁闷,将背包取下来,低头找身份证。

阳光晃了下,余光内忽然闪过一个东西。

棕色的,绳子很细,但是不长,所以如果挂在脖子上,只能铱誮落在胸前。

皮革质地的,如果伸手捏,会有一点软。

——那晚livehouse,其中一支乐队的周边小马。

温盏脚步停在原地。

凉意从指尖爬起来,毛毛的,压到胸口。

她转过头,看到两个排在隔壁队列的女生,言笑晏晏,闹着交谈着,互相打趣:

“……你不是暗恋他么,还不让说了?多大的人了连句喜欢都不敢当面讲,他就站在那儿呢,喏,刚刚还在看你。”

被打趣的那个,两手拎着一只巨大的毛绒熊手提包,拉链处,挂着那只皮革小马。

鹿眼,长裙,黑长直,肩膀纤瘦。

柔软温柔的长相。

是她见过的面孔。

温盏无意识地攥紧背包背带,指甲刺进掌心。

她目光沉默地落在皮革小马上,紧接着,见女生若有所觉抬起头,目光穿过她,落到她身后,然后绽开笑脸:“商行舟!”

温盏再迟钝,此时也不自觉跟着回头。

今天终于出了太阳,人群中,商行舟长手长脚立在场外,脸上的指印完全消了,就也没戴口罩。

他一贯漫不经心的样子,靠着栏杆像是在等人,长相太出众,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似乎是因为望见熟人,他深邃的眼里起了点波澜,抬起手,像是要朝这边打招呼:“温……”

温盏藏在人潮里,被淹没,忽然觉得非常刺眼。

所以。

他把她送的吊坠,给了别人吗。

她看到他在笑,听不清说什么,眼睛发涩。

商行舟望着温盏的方向。

然后,下一秒。

她平淡地移开了目光。

作者有话说:

舟舟:?

舟舟:只有男孩子受伤的世界,再一次达成了: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