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小顾医生立马赶过来打抱不平, “都什么年头了,说什么女子不如男,十个我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方老师。”

方柠被他这比方逗笑,“行了, 别贫了, 带小师妹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受了委屈唯你是问。”

“Yes, madam。”小顾医生学着港片里的强调, 立正站好敬礼。

站在方柠身旁的柏兰,仰头侧目看着她。

方柠长得很漂亮,像是电影里的女明星, 但她漂亮得不仅仅是皮相, 更多的是她脸上那自信张扬的笑。

即使是在男性占绝对优势的地方,她也有足够的底气立于他们之中, 并获得他们的尊重和赞赏。

她来科室前就听说过仁春心外科有一个“美女一刀”,百闻不如一见,比她想象中还要夺目耀眼得多。

如果有一天,她也能成为她那样就好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方柠转过来看向她的笑容更盛了, 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 一起去查房,柏兰。”

她手上的力道不大,像是安抚,又像是鼓励。

却轻轻地拍落了一颗种子,在柏兰来仁春的第一天, 种在了她心里。

“大妈您好, 我是你的主刀医生方柠。”方柠轻轻俯下身来, 对病**的病人轻声细语道。

看着她露在口罩外的眸子弯了弯,就知道她此刻肯定面带微笑。

但患者却始终恹恹,甚至回答问题时的语气都透露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敷衍。

“医生,我可以换个主刀医生吗?”患者在方柠伸手给她做检查时,拦住了她的手,皱着眉问道,“我听说有一位纪医生是从国外回来的,医术很好,可以换成他给我主刀吗?”

这话说得格外唐突,即使只是旁观者的柏兰手指头都蜷了起来,骨节因用力泛起森白。

但方柠似乎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那双桃花眼仍旧弯着同样的弧度,保持着笑意。

患者的眼神在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里精准地锁定了纪昀,立刻笑靥如花起来:“诶对对,就是这位纪医生,他是你领导吧?”

“对呀,他是我领导。”方柠始终保持着笑容。

“那他肯定比你厉害,让纪医生给我做手术吧。”患者要求道。

每年总会遇上一些这样的病人。

纪昀看了方柠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于是沉声解释道:“您这个手术,方医生是专家,我经手的手术量远远不如方医生,这些您也可以查查。”

“真的吗?”患者狐疑道,“可是她看着也太年轻漂亮了。”

“又来一个。”小顾医生在后面小声嘀咕着,被柏兰听个正好。

对于方柠的长相,可能放在别的圈子里是优势,但当医生却总是会被患者怀疑医术水平。

显然方柠面对这种事情,也已经习惯了:“大妈,感谢您夸我年轻漂亮。当然我尊重您的选择,不过您这手术,别说在仁春,就算是在国内,您都未必能找到比我做得更好的医生了。”

此话说得狂妄,却是绝对的实力带来的绝对自信。

“哎哟,”隔壁床的大爷此时插嘴进来,“你不是刚还说我这个恢复得好嘛,就是方医生给我做的手术,你要相信方医生,方医生很厉害的。”

就连其他患者也信任她。

“抱歉啊,我不太了解。”大妈面露尴尬。

“没关系。”方柠丝毫不介意的模样,朝着她笑了笑。

仍旧保持着专业,继续刚才没有结束的检查。

她微微俯下身子,轻声说道:“您用两只手捏紧我的手。”

耳侧的小碎发随着她弯腰的动作,滑落下来,深色的瞳孔始终闪着专注认真的光芒。

这样一丝不苟的模样,让纪昀想起她大学的时候。

太多人因为方柠的长相,说纪昀最后也逃不了看脸。

其实不是的。

当初这姑娘虽然嘴上叫嚣着说喜欢他,但却又不像别的女生,一个劲儿地讨好人,情书消息发个没完没了。

她只是每天早上在图书馆开门后十分钟就来,安静地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

说她是没追人吧,图书馆不到期末到处都是空位,她偏偏只坐纪昀旁边的这个位置。

但要说她追人吧,她又没什么刻意吸引人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看书。

有时俩人正好同时抬起头来,视线不期而遇时,她才会对他笑得明媚招摇。

最后每学期他们都并肩站在奖学金的领奖台上,这时她总是会歪着脑袋和他窃窃私语:“果然坐在纪师兄旁边学习很有用啊。”

把小心机表现得坦坦****。

忽闪着她的桃花眼,嘴角的小梨涡像是汪了春水。

拿着奖状,转头看向台下时,颇有几分得意。

然后下个学期又顺理成章地占据他身旁的位置。

“方医生很优秀。”出病房后,纪昀和她说。

是赞扬,是安慰,总有人以貌取人,但时间会证明她的努力和实力。

也总有人会看到,并且为之折服。

“跟着纪主任,自然得有拿得出手的绝活。”她仰着眉,回应道。

如少女时,意气风发。

在心外科,危重病人很多,抢救是常有的事情。

纪昀那边才刚上了他的手术台,方柠这边就碰上一个急救病人。

神情惊恐,面色发绀,血压65/43mmHg,血氧饱和度60%。

在方柠的组织下,大家的动作有条不紊。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新来的柏兰。

“我不行了,准备换人。”小顾医生在给昏迷不醒的患者做心肺复苏,额头上全是黄豆大小的汗珠。

胸外按压十分耗费体力,两分钟的时间就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出现按压质量的下降。

“我准备好了。”没等安排,柏兰已经自告奋勇地排在他身后。

在判断复苏效果的短暂几秒间,柏兰立刻替换上小顾医生。

小小的身躯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动作标准,体力惊人。

没有年轻医生初出茅庐时的惊慌,她一脸镇定,目光如炬。

“手术准备完毕。”

“建立体外循环。”方柠沉声说道。

柏兰努力地跟上团队的脚步,几个小时的久站,连腿麻了都没注意到。

可尽管付出了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心电监护最后漫长的“滴——”声,像是死神扼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咽喉。

方柠垂着眸,顿住了许久,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沉默地出了手术室,柏兰跟在她的身后。

此时柏兰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在学医的第一天她就知道,她的这个职业不可避免地要面对死亡这个问题,但当真的有病人的生命从自己手上流逝时,整个脑袋嗡嗡直响,只剩一片空白。

“抱歉,我们尽力了。”方柠挡在她面前,直面已经饱受痛苦折磨的患者家属。

患者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等在手术室外的是他的一对父母。

听到医生的这话,他们先是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而后一个五十多岁,人高马大的男人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拜托了医生,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会走了呢?求求您,拜托您,再救救他吧。”患者的妈妈双手合十,苦苦哀求道。

以前听人说起过,医院的墙壁比教堂听过更多真诚的祷告。

今天却比单单的文字,多了直击灵魂的痛感。

最后,却也只能对着对方的绝望,无能为力地说道:“抱歉,节哀顺变。”

如同最后的宣判,那位母亲浑身颤抖,嘴巴几次张开想说什么,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人在中年,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们佝偻着脊背,像是再也直不起腰。

就在柏兰觉得自己像是被丢到密不透风的黑暗里,难以喘上气来时,方柠朝她走过来,给她递上一个三明治。

“垫垫肚子,饿了吧。”她又是之前那副眉眼弯弯的模样。

“谢谢。”柏兰神情有些呆滞,只能下意识地听从她的话,接过三明治。

方柠也吃同样的三明治,三下五除二地就解决了。

但柏兰却没有胃口。

“方老师,你不难过吗?”柏兰小心翼翼地问道。

方柠愣怔了会儿,但很快就用笑容掩饰了过去,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摸出了一盒草莓薄荷糖。

她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倒了几颗糖在她手心里,“吃点儿糖吧,心情能好点儿,等会儿还有两台手术呢。”

说完她起身扔了三明治的包装袋,重新戴好口罩,走向手术室的背影像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女战士。

柏兰快步跟上她。

她想像方柠一样强大,想像她一样快速地收拾好情绪,客观冷静地投入到下一轮的战斗中。

但再次看到又一个病患躺在手术台上,她耳边却总响起心跳停止时,机器可怕的声音。

“止血钳。”方柠伸出手来。

指令已经传来,她却还深陷在情绪里。

“柏兰累了就先休息一会儿,小李医生先顶上。”即便是此刻,方柠都依旧照顾着她的情绪,语气温柔,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柏兰退到后面,看着方柠的侧面。

手术室明亮的顶光照在她身上,她穿着一身绿色的手术服,头发全部盘进了手术帽下,整张脸几乎都被口罩遮住。

明明看不清身材和脸蛋,柏兰却觉得此刻的方柠,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漂亮。

两台手术的时间都很漫长,横跨了一整个夜晚,直到第二天天明,才顺利下台。

“大家辛苦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方柠仍旧保持着精气神,和团队里的大家交代着。

却在回家的路上,力气一点一点被抽离。

只有等到这个时候,她才有时间难过。

手术失败的感觉时隔了十几个小时后,在她空闲下来时,才在她的体内逐渐具像化起来。

像是脑袋被套在一个塑料袋里,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一点儿一点儿的稀薄下来。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产生想要逃跑的想法。

跑到海边或者山里,无论是什么地方,只要让她能够有一刻远离这里的一切就好。

但她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回去睡一觉吧,睡一觉醒过来就能好。她对自己这样说道。

似乎是正好卡上她回家的时间,她才到家门口,纪昀就打开了门。

她对上他的目光,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进来喝点儿粥垫垫胃吧。”纪昀什么都没问,只是说道。

方柠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粥,直到碗里见底,她才抬起头来。

“14点37分,患者抢救无效死亡。”她面色平静,但眸子里却沉黑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话音落下,空气又再次安静下来。

接着只听纪昀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明天休息吗?”

“嗯。”方柠回答。

“那跟我走吧。”纪昀说。

“去哪儿?”她问。

“带你逃离一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