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尘正在浇花。

谷中花草多为药,有些并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就精贵得需要日夜照料。

因为温念搞出来的事情,盆中的花枯萎多时。

但它的主人对此并不在意,舀起一瓢灵泉,缓缓地浇在根部。

新绿迅速突破焦褐的旧枝,嫣红的花蕊眨眼便从出现到盛放,姿态娴雅地散发着清香。

然而生长还没有停止,叶子层层叠叠,挤挤挨挨地生长出来,将秀气的茎撑得粗大,摇摇欲折,花也从一支到并蒂,到挤满枝头。

“噼啪。”

花朵从枝头坠落,落在过大的叶子上,这轻飘飘的重量就像落在舟上的最后一片羽毛,早已不堪重负的整株花崩塌碎裂。

空气中的香气此刻极为馥郁,又渐渐掺入腐烂的刺鼻气息。

对大多数生命来说,过度的生机并不是好事。

从别人那里得来的生机更是充满不确定性,潜藏着危险。

但对人类这样自诩聪明的生物,它依然充满吸引力。

只要往死海上投入生机拌成的饵料,就会有无数不愿意沉底的将死之人拼命争抢。

尽管,他早已告诉过他们,他们最终还是会以之前的样子死去。

也多亏了这样的人,让他对这种治病手段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更知道如何去掌控。

大夫温柔地注视着腐烂的花化作泥土,新芽从中生出。

温念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使她恍惚中觉得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大约是病弱的身体会让人的精神也变得脆弱和怀念过往。

她想起先生大多数时间是围绕“治病救人”展开的,要么是看诊,要么是研制药物,照顾药草,要么,就是在做这些的路上。

剩余的时间,是她要求的教学时间,她不要求时,对方又变成之前的样子。

即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大夫(只是有些治疗方式过于挑战人性)。

但还是那个问题:他对病人没有怜悯之心,也对生命没有敬畏与热爱。所表现出来的温和靠谱,也只是安抚病人,令其配合的手段。

那么他的行为动机是什么?

对病理的研究,还是有什么潜藏在无私表象下的私心?

温念对此有着极大的好奇心,因此在探究出原因之前,她会当好一个配合治疗的病人。

说到做到,无论司尘提出什么样的治疗方案她都没有异议,无论递过来的是什么药,她都一口喝下,哪怕是剧毒,也不带眨眼的。

可能是治疗起到了作用,温念在不久之后,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但大夫并不乐观,病人也知道自己依旧时日无多。

喝药延缓的生命,加起来都没有温念当时捅司尘那一剑来的多。

她并没有再次尝试,只是看着自己剩余的时间说:“我决定将我剩余的生命投入到伸张正义的工作中去。”

从她病了以后,系统变得很沉默,像个只能查看面板的冰冷程序,即使温念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没有提出异议。

温念转身,见司尘正在看她,眼中有着她难以读懂的复杂情绪。

她:“您好像很少对我笑。”

“你不喜欢。”

他也很难对着她笑出来。

过去是被她气得,现在是为自己的徒劳无功。

司尘第一次体会到,生命在自己手指间如沙子一般流逝的感觉。

除去挫败之外,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心痛。

“我也不喜欢别人为了我不高兴。”温念笑笑,漫不经心地说,“这会让我以为您真的爱上了我。”

而事实上,系统显示的六十好感度根本没动过。

叫人怀疑他是某种高度仿生的医疗机器人。

对这种疑似调戏的话,某个木头的依旧没有反应,而是根据她的意见,露出了一个完美的微笑:“外面在下雨,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伞。”

“我不需要打伞。”温念说完又沉默了。

在两人还没有达成和解的时候,她给对方添过各种麻烦,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要求特别多。

理由是她修为低,灵力消耗不起,或者年纪小,容易长不高。

关于伞的故事,是她年初下雪的时候,说雪落到身上很冷,容易让她落下畏寒的病根,影响后续治疗。

他为此专门出了一趟桃花谷,去千金阁买了一把朱雀羽织的伞,伞下温暖宜人,雨雪不可进,比暖屋都舒服。

猝不及防地暴露了,温念假装无事发生地去取了伞,大大方方地离开。

司尘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觉她和他认识的那个人已经越去越远。

她依旧我行我素,凛冽如风,却也如同他期待的那样孱弱无害,对他不存恶意。

不再不可一世,自信能解决一切。

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庆幸还是遗憾,心情复杂的司尘决定关心一下温念的日常活动。

“孱弱无害”的温姑娘打着伞进了桃花村。

第一件事是探望姐姐。

姐姐躺在窗边的软塌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披散头发,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头发滑落,露出颈侧的赤色纹路。

像是血玉树的枝干,带着火燎的感觉,透出诡异的美感。

以温念浅薄的医学知识,也能看得出来,她现在很糟糕,稍有不慎就脱离人籍的糟糕。

“姐姐早上好。”

温梅月像小时候那样,躺在榻上哪儿也不能去,健康活泼的妹妹隔着窗子和她说话。

恍惚中,她有种什么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但很快,恨意填满了她的脑子,使她看人的目光像是淬毒的刀子。

“你居然还有脸来看我!”

温念轻笑:“为什么不能来?我嫁给了先生,现在桃花谷是我们的共有财产。”

温梅月惊怒至极,直接一口血喷出。

她小心讨好先生那么久,对方依旧待她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温念天天惹祸,跟先生对着干,怎么就嫁给先生了?

温念觉得如果温梅月知道这场“婚姻”是她对差点儿杀死某人的补偿,估计当场就气死了。

所以她选择了善良的谎言:“我跟先生朝夕相处,在一起也是正常的。姐姐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才想着通知你一下的。”

“……谢谢。”

出乎意料的,温梅月的态度突然软和下来。

比仇恨更强烈的,是她的求生欲。

在血玉树险些被烧毁的那天,她就意识到了,在先生的心里,她远不如妹妹。

现在他们又成婚了,万一妹妹劝先生对她放弃治疗呢?

“哦,对了,今天来看望你,主要是想告诉姐姐另外一件事。”

朱红的伞微斜,替一枝桃花遮住了雨幕,美丽的少女伸手扶花,低头轻嗅。

本是极美的画面,却因为温念说出的话而变得可怖起来。

“其实姐姐你的病原本可以治好的,原本,你在治好病之后能够离开这里,去收复泽城也好,去拜入门派也好,四处走走也行……你原本会拥有这样的未来,不必像村里的某些人一样,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让别人代替自己去死,如同阴暗生物一样苟延残喘,担心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期。”

温梅月睁大了眼睛,用力摇头,因为头发披着,被甩得凌乱,使她看起来像个疯子。

“我没想到你学的这样快,那天我在血玉树底下看到了很多人骨,想来,姐姐这些年应该给它投喂过不少次,说不能努力个三五年,它就能成熟了。”

温梅月字字泣血,瞳孔几乎凝成竖瞳:“……可是你烧了它。”

温念对她的疯狂付之一笑:“往好处想,这代表你学习的技能会有用武之地。之后如果你病愈,你就能和其他人一样过日子了。”

前提是能够活到病愈。

她很想知道,自己和其他的,正在治疗的病人,先生会选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