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快反营驻地后,让周卫国感到意外的是,方晔竟然还没离开,还等在营部。

这回见到方晔,周卫国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毕竟从政治部宣传部了解到的情况看,上午的确是自己冤枉了她。不过,看方晔的脸色,她的气似乎也悄得差不多了。

果然,方晔见到周卫国后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平淡地说道:“周营长回来了。”

周卫国点了点头,随口说道:“方记者还没走呢?”

不料周卫国这话却让方晔不高兴了,方晔立刻脸一板,说:“周营长这话有意思啊,上午可是你话没说完就走的。我可还一直在这里等着你道歉呢。”

周卫国苦笑,看来自己先前的估计还是有些不对,方晔的气并不是真的消了。

不过周卫国也不是那种忸捏作态的人,立刻说道:“方记者,是这样的,上午我们突然离开,是因为要去兵团部了解情况。现在情况己经弄清楚了,那张照片是政治部宣传部的张景华部长让刊登的。我上午的确错怪你了,对不起。”

方晔不由一呆,周卫国这么爽快就向她道歉也育些出乎她的意料。一时之间,她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周卫国抬腕看了眼手表,见己经过了一点,便说道:“方记者还没吃午饭吧?”

方晔嘴一噘,说:“没吃呢,气也气饱了,哪有什么胃口?”

周卫国笑笑,说:“正好我们也还没吃午饭,不如方记者就在我们这里吃个便饭,也算是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方晔想了想,点头道:“吃饭可以,但这样就算赔礼道歉好像太简单了点吧?”

周卫国说:“那你说要怎么样才算?”

方晔说:“我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吧。不过我现在倒真有点饿了。”

周卫国说:“好。那我们就先吃午饭,其他的以后再说。”

对于方晔的小脾气,周卫国倒不怎么在意,毕竟小小的不讲理本就是女子的专享权利不是?

王四喜则在一旁偷偷笑了。看来营长也是怕女人的!

午饭是一盘司务员早已热好的共六个粗面馒头加一个缴获的美国午餐肉罐头(当然是著名的SPAM午餐肉了)和一碟咸菜。

吃饭的有三个人,周卫国、王四喜和方晔。

周卫国和王四喜都是拿起馒头就大口吃了起来,只是偶尔才夹一筷子咸菜,却没有去夹午餐肉。方晔看到端上的午饭后,先是犹豫了片刻,待看到周卫国和王四喜都吃得很香,这才拿起馒头,小心地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后,立刻微微皱起了眉头,赶紧夹了一小块午餐肉,合着馒头又嚼了几下这才咽下去。

很快,周卫国和王四喜就都各吃了两个馒头,很自觉地停了下来。这时,方晔手中的馒头却只吃了小半个。

周卫国说:“方记者,吃不惯吗?”

方哗闻言抬头,尴尬地笑了笑,说:“不是。”

说完咬了一大口馒头,嚼了几下后艰难地咽下。

周卫国说:“方记者,部队的伙食就是这样的。”

方晔又吞咽了几次,将馒头彻底咽下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周营长,你们平常就吃这个吗?”

周卫国想了想,说:“也不常吃。”

方晔“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有些不高兴了。不常吃的东西竟然拿来招待客人,这好像也太那个了吧?

周卫国见了方晔脸上神色,己经猜到她的想法,却也不说破,微笑着继续说道:“我们平时一般就吃炒面就水,有时也有黄豆,隔个三五天才能吃上一顿馒头,就算吃馒头,最多也就是配咸菜。方记者今天是赶巧了,我们正好吃馒头,而且你是客人,我们就多上了一罐肉罐头。”

方晔吃惊地看向周卫国,脱口而出:“真的?”

方晔出身于杭州的大户人家。在江浙一带,只要生活过得去的家庭,对女儿向来都是“富养”的,以她小姐的身份,不但从小在家中、在学堂均集诸般宠爱于一身,就算长大以后,在外面头顶着国内某大报社记者这一“无冕之王”的身份,也向来风光得很,可说几乎没吃过什么苦。这回跟着慰问团来朝鲜,一路上尽管遇到过很多危险,但慰问团的其他人也没少照顾她这位女同志,相应地也就让她少吃了很多苦。在粮食供应上,后勤部门对慰问团一直都是按最高标准供应的,大米、白面、肉类、蔬菜从来就没少过。就算下到各部队慰问,后勤部门也总会想办法优先保证慰问团的伙食。所以慰问团的生活条件相比国内虽然艰苦了些,但在吃饭这一点上,却绝不比国内要差。她前几天采访周卫国时虽听他说过部队后勤供应困难,但总以为那只是在二次战役期间,现在二次战役已经结束,部队正在休整,后勤供应理应没有问题的,所以她才会对周卫国所说的部队目前的日常伙食情况表示怀疑。

周卫国点了点头,心情突然有些沉重,说:“是的。其实我们营还算好的,就我所知,有的兄弟部队至今也只能保证炒面的供应。”

方晔说:“这怎么可能?前段时间在打仗,后勤供应不上还情有可原,但现在仗都打完了,部队都在休整了,怎么后勤还是供应不上?”

周卫国苦笑道:“方记者,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们这里的确是不打仗了,可朝鲜的其他地方,还在打仗。美国人要阻止我们的进攻,就会重点打击我们的后勤运输,他们在打击我们的后勤运输时,可不会去分辨哪些物资是运给作战部队,哪些物资是运给休整部队的,所以我们现在的后勤供应比二次战役时虽然有所好转,但总得说来还是严重不足的。”

听了周卫国的解释,方晔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不自觉就放下了伸向那罐午餐肉的筷子,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在慰问团每天能吃上大米白面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方晔突然心中一动,说:“周营长,我现在明白前几天采访你的时候你说的那句话的含义了。”

周卫国说:“我说的哪句话?”

方晔说:“就是‘盲目乐观’。我们在国内的时候,只知道志愿军在朝鲜打了大胜仗,却从来不知道我们取得这些胜利是多么不易,部队的损失有多么大,条件有多么艰苦,敌人又是多么的强大。所以对于我们将取得抗美援朝的最终胜利,我们从未怀疑过。国内也普遍弥漫着一种乐观的情绪。但现在到了前线,根据看到、听到的情况,我明白了,这就是你所说的‘盲目乐观’。”

周卫国说:“我也坚信我们可以取得抗美援朝的最终胜利,但是,这个过程肯定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作为一名军人,我们的职责就是打好仗。但是,我们也希望后方的人能够理解我们,不要把一些不切实际的目标强加给我们。比如这份报纸上说的……”

周卫国翻开桌上的那份报纸,指着那个报道的最后一段继续说道:“‘向汉城前进!向大田前进!向大丘前进!向釜山前进!把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彻底赶下海去!’这样的宣传就有些不切实际了,完全不顾部队连日作战极度疲劳,后勤供应困难的事实。这不是在逼着部队拼命吗?”

方晔连连点头,说:“这是我们新闻工作者的失职。我一定将情况向上级如实反映。”

周卫国真诚地说道:“谢谢!”

尽管方晔的反映也许丝毫也改变不了宣传的现状,但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本身就值得周卫国向她道一声谢。

方晔微微一笑,说:“不用客气。”

在她的心里,也为自己能为周卫国分忧而感到由衷地高兴。

再看到手中的粗面馒头,方晔的观感就完全不同了,此时的粗面馒头在她眼里己经不啻于山珍海味。方晔三两口就将手中剩下的馒头吃完,起身说道:“用营长,谢谢你的招待,我该回去了。”

周卫国跟着起身,说:“方记者,我让人送你。”

说完,向王四喜说道:“四喜,备车。”

王四喜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营长,车备好了。”

周卫国将方晔一直送到吉普车边,歉意地说道:“今天真是抱歉,让你跟着我们吃‘粗茶淡饭’,以后部队的条件好了,欢迎你再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

方晔说:“周营长,可别这么说,这是我吃过的最有意义的一顿饭!好了,就不耽误你工作了。再见。”

说着,向周卫国伸出了右手。

周卫国伸手和她握了握后,说道:“再见。”

方晔微笑着转身上了车。

送走方晔后,周卫国立刻下达了全营整装,一小时后全体开拔的命令。

既然决定更换驻地,周卫国就不愿意多耽搁。何况,由于战争,咸兴一带的村庄早就十室九空,快反营要另外找到一个驻地也容易得很。而对于快反营这支特殊的部队,对于驻地的选择也是有完全自主权的,只需要向兵团部汇报一下就行了。

根据周卫国一贯的行事风格,周围几十公里的地形情况和村庄分布早就了然于胸,要挑选一个既利于对空隐蔽又方便部队训练和驻扎的地方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黄昏之前,快反营己经抵达了新的驻地,一个空无一人的小山村。

这个小山村距原来的驻地有二十多公里,位置更为隐蔽,而且因为村民都逃走了,比原来的驻地更利于保密。

周卫国一直认为,任何一个国家的老百姓对于进入自己国家的异国军队都存在着本能的排斥感,所以说实话,周卫国是不相信所有的朝鲜老百姓都像宣传中说的那样认为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从而热切盼望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来解放他们的。先前,为了配合宣传,体现和朝鲜老百姓的“军民鱼水情”,周卫国同意了兵团部将快反营的驻地放在一个还住着很多朝鲜老百姓的村庄里的安排。而且出于政治需要,快反营还不得不适当放宽对驻地附近朝鲜老百姓“好奇心”的监控。如今发生了报纸报道这件事,快反营相当于被变相曝光,又有了美军空袭这一隐忧,周卫国可不愿意用快反营做赌注,去赌美军情报部门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事实证明,周卫国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

快反营刚刚驻扎下来,通讯员王囚喜就向他汇报道:“报告营长,后卫部队刚刚抓到一个可疑分子。”

周卫国立刻来了兴趣,说:“可疑分子?让他们立刻把人送来营部。另外,让金永泰也来一趟营部。”

在这里抓到的可疑分子当然十有八九是朝鲜人,快反营官兵这段时间虽然跟着金永泰学了一些朝鲜语,但也只能应付一些日常对话,至于审讯,就只能烦劳金永泰了。

很快,金永泰就来到了营部。

随后,担任后卫的二连五排二分队的两名战士也押着一名被罩住眼睛反绑了双手的朝鲜人出现在了营部。

在营部见到周卫国后,一名战士汇报道:“报告营长,这人是我们营原来驻地里的一个村民,从我们营出发后就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我们后面,一直到看着我们营进了这村子才往回走。排长说他很可能是美国特务。”

周卫国一挥手,说:“给他松绑。把他眼罩也享掉。”

那名战士应了一声,立刻给那人松绑,又拿掉了他的眼罩。

既然是快反营原来驻地的村民,那么快反营上下他肯定都是见过的。路上罩住他的眼睛固然是为了避免他观察地形,但在营部再罩上他的眼睛就没什么必要了。而就算给他松绑,现放着快反营的几名战士和快反营第一高手用营长都在,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招。

那名朝鲜人被享掉眼罩后,见了屋里的情形,脸上立刻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周卫国面前,反复用朝鲜语说着同一句话。

这句话周卫国倒是能听懂,大意是“大军饶命。”

周卫国低声对金永泰说道:“问问他,他做错了什么需要我们饶他的命?”

金永泰依言用朝鲜语说了。

那朝鲜人听了他的话后,抬起头连连摆手,说了几句朝鲜语。

金永泰翻译道:“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突然就被我们给抓了起来。”

一名押送他的战士气愤地说道:“他说谎!”

周卫国对那战士摆了摆手,又对金永泰低声说道:“你问问他,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们?”

金永泰翻译后,那朝鲜人一脸无辜地说了好些话。

金永泰翻译道:“他说,大军在村里驻扎时,对村民们都很好。今天下午大军突然开拔,大家都舍不得大军走。于是他就偷偷跟在大军后面,想看看大军到底去了哪里,回去也好对其他村民们说。他还说,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也错了,如果知道,就不会这么做了。”

周卫国皱眉道:“这么说,我们是错怪他了?”

金永泰说:“他说的倒也在理,看来我军在朝鲜群众中的形象还是很不错的。”

周卫国摇摇头,说:“不,他说的一点都不在理。”

金永泰愕然道:“为什么?”

周卫国突然问道:“小金,你在我们营原来的驻地有没有帮村民们挑过水?”

金永泰老实地回管道:“没有。”

周卫国又问道:“有没有帮村民们做过家务活?”

金永泰摇头道:“没有。”

周卫国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帮村民们收过粮食?”

金永泰摇头道:“没有。”

但很快又说道:“现在也不是收粮食的季节啊。”

周卫国笑笑,说:“我这只是举个例子。如果你是村民,对这样一支军队会有多深厚的感情?”

金永泰仔细想想,倒也有些明白了。在快反营原来的驻地,快反营固然能够严格遵守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对当地村民做到秋毫无犯,但考虑到国情差异和保密需要,快反营也没有像解放军在国内战争时期那样和驻地老百姓打成一片。举凡帮群众挑水、做家务、干农活等事情,快反营在朝鲜基本都没怎么做过。这么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要说“对村民们都很好”,倒也说得过去;但要说这支军队离开时能够让村民们都“舍不得”,那就不免有些夸张。这么一想,那名朝鲜人所说的话就有些不尽不实了。

周卫国转向那朝鲜人,说道:“你起来吧。”

那朝鲜人依言起身,但刚一起身,脸色就变了,因为周卫国刚刚那句话并不是用朝鲜语说的,而是说的中文。但很快,那朝鲜人的脸色就又恢复了正常。

周卫国饶有兴睐地看着那朝鲜人,用中文说道:“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干这活多久了?”

那朝鲜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用朝鲜语说道:“长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卫国笑了,说:“别装了,要不我们就该对你严刑逼供了。”

那朝鲜人顿时身体一抖,但还是沉默不语。

周卫国挥挥手,说:“把他带下去吧。”

那朝鲜人霍然抬头,看向周卫国。

周卫国淡淡地说道:“这人留着也没什么用,带下去处理掉吧,做得干净一点。”

两名押送那朝鲜人的战士立刻应了一声,走到那朝鲜人身边。

那朝鲜人脸色大变,在两名战士抓住他的双臂后,身体己经有些发软,待两名战士押着他转身,他立刻大声说道:“饶命啊!我说!我全说!”

这回,他说的是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