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之路并非一路顺遂, 但苏绵一直安卧,并未受到任何惊扰,直到回到宫中, 苏绵腹中的孩儿已经有七个月大了。

“都这么大月份, 人还如此瘦弱......”赵云舒一得了信就早早宫里准备了起来,这会儿儿子儿媳回宫,一应繁务处理毕,她先顾不得旁的,便带了几个颇为老成的嬷嬷来给苏绵瞧一瞧。

“这都没有大碍的。”一个颇有脸面的嬷嬷开了口,笑吟吟的模样很是亲切慈和:“皇后娘娘身子弱, 如今要慢慢补养起来,瞧着胎位是好的, 太后不必过多烦忧。”

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一番, 赵云舒方才将将有些定心:“行了, 你就负责把自己照顾好了, 旁的,有母后为你操持,都不必担心。”

白日里闹哄哄的, 就算陆钺已经发了话,苏绵这里该见的人也不能都避了。不过总算都是自家人, 也不算太过费神。

只是在宫外时与陆钺朝夕相对久了, 如今甫一回了这座皇城,眼前所见虽都是堂皇富丽, 可行止之间到底颇多拘束。

这会儿好容易清闲下来,苏绵便将人都遣了出去, 自己倚在床头, 慢慢地拨弄枕边的流苏。

近日来她梦魇越发频繁, 有时梦中欢欣,但大多时候,她都会一遍又一遍地看到前世今生,种种的死别生离。

对很多事,她心中已经有了底,如今一切已尘埃落定,可偏偏她只怕到底难陪陆钺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尤其是近两三日,哪怕是白日里醒着的时候,她也总有一种魂魄要脱体而出的知觉。

那并非是她的错觉,在陆钺身上的残毒尽解,再无性命之忧后,一直拴桎于她身上的一道枷锁仿佛忽然挣开,那之后,她便总是隐隐约约有些预感,她恐怕是命不久长了。

一开始谢先生都以为她的脉象有异是在地宫之中受了损伤的缘故,但自从她也服下落月花的种子之后,这种猜测便不再成立。到了如今,便连谢先生也说不出她的身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她如同一株慢慢枯萎的花朵,便是有仙丹妙药,怕也难救万一。

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苏绵只觉自己窝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耳侧是另一个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苏绵还没有动,陆钺便发觉了她呼吸的变化,她睁眼之时,正跌入他一双沉黑的眼眸之中。

“你回来了。”苏绵垂了垂眼,避开他此刻过于专注的目光:“现在什么时辰了,你用饭了吗?”

陆钺捏了捏她的下巴,轻笑了一声,而后辗转吻在她的嘴边。

陆钺对她向来温柔怜惜,二人每每亲近,苏绵都能清晰地觉到他的克制和难耐。他这样的忍耐和疼惜反让她生出几分坏心,故意地去招引他。

陆钺咬牙稍离,看着她眉梢眼角小小的得意,也跟着轻笑了一声。

只是这笑带着些皮笑肉不笑,还有些让苏绵心慌的狠意。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挑眉反手将她的下巴攥住:“好不好玩儿,嗯?是不是就想让我狠狠收拾你?”

这个剧情貌似不大对,平日里这时他都该去给自己灌凉茶了,可今儿仿佛没有按日常顺序发展。

苏绵脸上的表情立刻由得意洋洋变成了小心翼翼,还特别地可怜巴巴。

只是眼下她一张小脸素白,清透得像是一支荏弱的芙蓉,让他有一种想要摧折的痛楚的念望。

他对她,并非一向温柔,若非怜惜爱念过重,他只怕能做出更多更加荒唐的事来。

陆钺捏着她下巴的力道有些重,重得她心底发慌,或许只过了片刻,苏绵看到他倾身覆下,而后低磁的声音便从耳中一路沉到了心底。

这样温柔缱绻的日子一日日过着,苏绵险些以为这就是他们两人的地老天荒,直到一日夜半惊醒,她猛地撞进陆钺痛楚的目光中,方才恍然知觉,这样的日子,只怕是过一日少一日了。

病痛有因,方能对症下药,可若是命定如此,便是九天神佛也无可施为。

终于到了生产这一日,苏绵一面痛得大汗淋漓,一面又忍不住地回握陆钺的手,她想要用仅存的力气给他一点笃定的安慰,至少让他此刻过于青白的脸色能够稍稍回转。

陆钺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位公主,这位皇女一经临世,便身系万千荣宠,历代皇族,饶是襁褓中的太子也未见如此声势。

但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这位一向淡漠冷硬的皇帝日日夜夜将小公主留在身边,便是为了让她的母亲多一些对这人世的眷念。

苏绵真正睡过去时窗外正下着今冬的第一场雪,陆钺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躯,觉着自己的魂魄也要跟着四分五裂,冷得他痛彻心扉。

生平头一次,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但宫中始终未曾传出皇后身死的消息,但自那日之后,饶是皇后的母家苏氏一族,也未有人再见过苏绵一面。

就仿佛皇后不过身体抱恙,于宫中安静休养,而这座皇宫,从未有过彻骨的寒殇。

“公主,公主您慢点儿,当心跌着了......”年长的嬷嬷在后一路半拥着照应,既不敢强硬拦阻,挡了这小祖宗的驾,也不敢稍有懈怠让她磕着碰着。

冬去春来,这宫中唯一的皇嗣福乐公主已经要过五岁的生辰,这五年里,这位千尊万贵的小公主就是这寒寂的皇宫中最鲜亮的一抹色彩。

哪怕是面上再难见到笑容的陛下,也总会为福乐公主的出现而面色和缓,笑意温柔。

“嬷嬷别管我了,我要去给娘亲看我新作的画。”这声音奶里奶气,甜滋滋地教人心头发软,这得尽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就像是最为明丽的宝珠,教人看了,心头便升起温柔的欢喜来。

嬷嬷也是面上带笑,心头发软,纵然这小祖宗平日里多有顽皮的时候,可真真乖巧起来,便连她们这些随侍的也恨不能将心肝捧出来疼爱她。

帝后一直同宫而寝,这同心殿便是宫中较上朝理政之处更为禁忌森严的地方。这么些年来,除却陛下娘娘心腹,也只有福乐公主能够随意进出。

福乐一路跑进宫门,余人只好在殿外恭恭敬敬地等候。此等地界儿,若是心存窥探,犯了忌讳,那无论是谁求情都没有丝毫用处。

嬷嬷看着宫门在眼前合上,待那抹明丽如暖阳的春光在眼前消失之后,她蓦地便想起曾经一位贵女存心窥探而得的下场。

今上登位,后宫之中除却皇后,再无一位女眷侍奉,而多年来,陛下膝下也只有福乐公主一人。后宫无主,妃嫔无盛,更无皇子之嗣,如此情势,不知教多少世家望族红了眼,烧了心。

更莫说陛下又是如此气度容止,除却家族利益,只说男女情思,其间爱慕向往者便不知几何。

嬷嬷望着眼前这座神秘而寂寥的宫殿,饶不知当年帝后之间种种,也不由为这般苦苦相守而叹惋不已。

便是这么些年无人敢口舌议论,可她们久在宫中,纵然不能深知其里,却也猜着皇后大概是早就不成了,所以至今尚未发丧,也是陛下一直不肯接受现实,不肯承认皇后已死的缘故。

嬷嬷至今记着当年陛下的那场大病。

彼时她刚刚被择选为公主宫中的掌事嬷嬷,尚未在这宫中站稳了脚跟,便几番听闻陛下危急不治的消息。

那时候她跟在太后身边,日日夜夜地守着公主,也因此见到了当年那场举宫哀惶的大劫。

那些日子怎么熬过来的她现在已经有些不敢回想了,饶是她们这些边边角角的奴才侍从,想起当年,也觉心有余悸。

之后断断续续折腾了小半年,陛下方才病愈而出。这场病痛终于过去,可陛下却落得了满头银丝。她当日隐隐听人说过,陛下这是为皇后之死哀痛已极,所以一夜白了头。

这些年不是没有流言传出,朝堂上也不是无人上书劝谏。只是任最为刚直的臣子也绝不敢将“死”这样的字眼与皇后牵连上半分干系,生怕挑开了陛下心上的伤口,宫中再复当年的死寂煎熬。

大家心里自有默契,默契地等着这场漫长的寒冬过去,等着陛下心头哀恸稍缓,等着他重新走到这人间的春光明媚里来。

这一等,就等了五年。

又是一年春,百花盛放,阳光明媚,嬷嬷望着远处一行渐行渐近的人影,矮身跪避之际,心中忽想,只盼今年春天,宫中的好时光不会被白白辜负了。

可同心殿中并不都似外人所以为的那般寒冷而寂寥。

春日犹寒,殿中却被一应炭火温得暖意融融。

福乐是能够常常见到娘亲的,从前她也会疑惑,为什么每一次见到母亲,她都安安静静地,没有半点生息,可直到她渐渐长大,直到她惯看了父皇那一头白发,便将这些事慢慢地存在了心底。

娘亲虽然总是安静的,甚至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唱过一支歌,可福乐每每见到她,都能觉到那种从生命本源而来的,天性中所携的依赖和亲近。

娘亲这样美,这样温暖,哪怕她从未对自己笑上一笑,福乐心里也总是爱着她的。

双福木槿侍立在几步之外,看着早慧的小公主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画,说着自己的快乐和忧愁,说得久了,仿佛那榻上帐中之人也能够含笑回应了一般。

双福看得心酸,这样的情形哪怕看了再久,每一次,都教她心中酸痛。她们这些随侍之人尚且如此,更莫说陛下与主子之间那般灵魄相融的爱意纠缠了。

木槿含笑看了双福一眼,双目之中也同样存着伤情,可也颇有欣慰和期待。

皇宫之中,最难见者便是情深无悔,更莫说君王富有四海,要心系一人,终身不移,那绝非一般情长可以做到。

哪怕一开始陛下险些要随娘娘一并去了,她也并未存着陛下能够长长久久地守着一个活死人的念想。

这世上诸事,从来都是死谁苦谁,活着的人,总有一日是要走出去的。

木槿曾想着,陛下若能为娘娘守上三两年,这也算是足够了。可这一等,便等到了如今,且观陛下,也绝无煎熬难耐之意。

木槿至今犹记得当年她所见闻的种种事宜。

彼时娘娘生死不明,便连谢先生也只有含泪叹息的份儿,那时候,谁都觉着那大抵就是娘娘与尘世的诀别了。

后来陛下哪怕是在病中,也不许旁人触碰娘娘一丝一毫,哪怕在生死之间挣扎不宁,也从未教娘娘离身片刻。

那些时日她与双福虽留在宫中,却谁也不能靠近娘娘分毫,彼时她还想过,娘娘已经去了这么些时候,若再不收拾,只怕尸首就要难看了。

再后来,娘娘被陛下存于一具棺木之中,那棺木是匠人连日赶制的,一棺可睡双人。

那大抵就是陛下为他自己和娘娘所备的同寝归处了。

直到陛下的那场病痛过去,她们被召入这同心殿中再见到娘娘。

那时候娘娘并未身在棺中,也不像她们所担忧的那般尸首难堪。

娘娘被陛下安置在帐中,安静怡然,一切恍如生时。

木槿总想,若是娘娘当真从那之后生机永绝,只怕陛下也绝难熬过那场病痛。人人皆言谢先生医术出神入化,可木槿总想着,许不过是娘娘生死未断,才让陛下重新握住了生机。

木槿望着帐中容颜依旧的女子,心头一阵酸痛,却不似初时那般仿似寒冰锥心了。

她想,无论如何,娘娘总会醒过来的,一日不醒,她便在此处侍候一日,一生不醒,她便一辈子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守着,也算不枉了昔日的姐妹主仆之情。

木槿也知道,这一次次的死死生生,生而濒死,死而复生,有不少人暗地里猜测甚至诋毁娘娘为妖邪之辈,不仅己身福薄命浅,甚至带累真龙天子,令其耽于情爱,为一妇人生死挣扎,实乃大魏之祸。

对这样的言辞,饶是木槿这样温和的人,听见一次必定会责罚一次,无论是无心嘴碎也好,是着心污蔑也罢,填进去的命多了,愚人也当知道生死进退。

且不说陛下为大魏生死两忘,次次拼却性命守护江山臣民,只说娘娘其人,一力关照民生,想尽法子地让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妥帖一些,若论二人心血,说一句明君贤后也总堪匹配。饶是这些年,陛下如此伤痛,可这江山天下,百姓万民却日日安枕,无所祸忧。战火渐息,民生得养,已经是这般安泰之象了,若还要苛求,木槿也当真是同觉寒心无奈。

可就是有那么一些闲人,那么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一意地要他们做那泥塑木胎,要他们只知遵守一些凡俗迂腐甚至是恶毒的陈旧规俗,一旦他们心存了半点私情,无论从前有多大的功劳,都要无限放大,用最恶毒的意念去揣测攻击他们。

人心如此,最开始木槿还会心寒,还会不平,到了如今,她却已渐渐释怀,也渐渐冷硬。

其实她心里也同样明白,娘娘身上总有些不同于人之处,只是无论是神是魔,是妖是诡,只消是这个人,那也就够了。

说完了自己的画,想到即将到来的生辰,饶是一想聪敏懂事的福乐,心里也生出点说不明的怅然来,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照着父皇的嘱咐,没有敢轻易触碰娘亲。她只是慢慢地牵住娘亲的衣袖,将小小的脸蛋贴在她的手边:“娘,今年的生辰,福乐想让你陪我一起过。”

她眨着圆圆的眼睛,一张粉糯的脸蛋上满是向往的天真神气:“我知道娘亲能听得见,福乐知道的。”

陆钺回宫时,便看到了同样熟睡的一大一小,他先是缓缓笑开,而后小心弯身将女儿抱了起来。

福乐觉到自己被一股温暖的力道抱起,便揉着眼睛懒洋洋地醒了过来,她先是对着陆钺一笑,而后转头向帐中的娘亲看过去。

“爹先带你去用饭,等会儿我们再来陪娘说话好不好?”陆钺低眸与福乐说话时,却见她的目光全都牢牢栓系在他的身后,陆钺眉头微敛,心头不知怎的,忽然急跳了起来。

他一时没有敢转身,只是看着福乐脸上的笑越来越大,越来越甜,而后,他听到女儿说:“爹爹,娘亲睁开眼了。”

那一瞬,饶是多年后想起,陆钺仍能体会到当时的那般知觉。

他好像看到全世界的花一瞬开放,一股温暖的刺痛让他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

魂魄是空濛的,他不敢大喜,不敢大笑,生怕惊破了这一场美梦。

他看着女儿挣脱自己的怀抱,迈着小短腿飞快地投入了苏绵的怀抱,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笑意温柔,双目中满是对自己的欢喜和思恋。

陆钺觉着自己心口的什么东西蓦地被这般欢喜敲碎,而后,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甜蜜和痛楚。

“我这次没有贪睡,长风哥哥,我回来了。”

陆钺觉着自己应该也露出了一个让她心安的笑容,而后,他一步步地,坚定而急迫地迈向自己的这场人间美梦。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到这里完结了,不过番外还有很多未完的内容。接下来番外会慢慢掉落,谢谢小天使们一直以来的支持,爱你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