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连着拘了大半月,到底是能松闲一日,苏绵难得睡了自然醒,醒来后甚至还想睡个回笼觉。她在锦衾绣褥之间毫无形象地翻腾了一圈,想想入宫之后不仅不能睡回笼觉,连睡懒觉都成了要命的奢望,就立刻皱起了一张脸。

不能睡懒觉简直就是咸鱼人生里第一不如意的事!

她如今无比想成为一个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吃的咸鱼,可惜现实条件非得逼着她这条咸鱼不断翻身,想想真是满脸泪。

苏绵呆呆望着帐顶的一只薰球,拉过被子捂住脸,愤愤地踢了踢腿。

“姑娘,世子爷来了,说是今日天气晴暖,难得姑娘消闲,想带着姑娘往府外去散散心,现下世子爷就在外厅等着,您要见吗?”双福瞧着苏绵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地躺在**的扭来滚去的模样,头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幸好嬷嬷们不在,否则还不围着姑娘念上一整天?

苏绵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睛,想了想,才慢吞吞地掀被而出:“我真的能出门吗?”在两位嬷嬷来到府上之前,她也是跟着长辈在重重保护之下出过门的,可两位嬷嬷到了之后,这府里府外繁事颇多,耳目处处,她也就不好再像从前那般出门游玩了。

“奴婢也问了,世子爷说他已经同二位夫人交代过,内外也都安顿妥帖了,只消姑娘愿意,就能出府游玩。”

苏绵这才真心实意地高兴了起来。

她自顾穿衣,双福就在旁边殷勤侍候,几息之后,苏绵叹了口气,瞧着双福谨慎小心的模样,拍拍她的肩膀道:“平日里没外人时不用这样拘束,好歹还是在咱们家里呢,一直绷着,人哪能受得了。”

双福老气横秋地一叹:“可奴婢总有些不长记性,木槿姐姐说了,我就得这么练起来,不然到时候进了宫,怕就被人拿住小辫子了。”

苏绵沉默了一晌,良久才道:“不然......不然这回你先别跟着我去了,待宫中一切安顿完备,我再差人接了你们入宫......”

“不行!”

双福一惊一乍,倒把苏绵惊了一跳:“别激动,这不是和你们商量吗?”其实这事她已经想了许久,也曾与母亲私下商议过。木槿和双福自幼伴她长大,主仆之间情谊颇深,忠心也更是不必说的了。

木槿性子谨慎,机敏有谋,很多时候,苏绵也都需要她来提点保护。而双福生性单纯,不通机心,虽是一心一意地维护苏绵,可终究不懂人心险恶,不知生死一谋。

如今大魏内外交困,太子病情危重,势力弱薄,宫中也已经成为了不知深浅的泥潭,一脚踏入,谁知下一刻会不会灾祸灭顶。

苏绵只恐自顾不暇,让身边亲友无辜受害。

这话她已经与木槿深谈过一回,木槿当时之言,让她即便有满腹担心,也再难一语,如今与双福开口,她还未说根底,便已经被这丫头连珠炮似的顶了回来。

“姑娘是嫌了奴婢吗?”双福跌身跪在苏绵面前:“姑娘若厌了我,我这就自请离去,再不来烦姑娘的眼!”

“双福!”苏绵被她这忽然的一跪惊了一跳,忙忙弯腰扶了她起身:“好好说话,莫要动不动就下跪。”

“我知道,姑娘说过,女儿膝下有黄金,若非不得已,不可轻易与人下跪。”双福泪眼朦胧地瞧着苏绵:“可我是一定要随了姑娘去的,奴婢命薄,当日若非老爷夫人善心救济,奴婢早已死在了灾荒之中。在旁人眼里,我们这样的人不过贱婢,生死福祸,比之猫狗牲畜也无甚要紧。可自从进了侯府,我们虽为女侍,却从无人轻贱欺辱,我生受侯府大恩,受姑娘庇护爱惜之德,可我人卑力微,能为有限,如今姑娘不得已要身入禁宫,若我因贪生怕死而避乱惧祸,那又与背信弃义的小人有何不同?”

“你这还一套一套的,看来这段日子咱们一道读书还真有点用啊......”苏绵感叹了一番,眼见双福激动得面红气促,到底也只能轻轻一叹:“但入了宫之后,我们每天都得过与这几日一样的日子,你想好了,真的受得了吗?你说实话,不要勉强。”

“反正我不能离开姑娘,是生是死,我都要随了姑娘去!”

苏绵心中虽早已知道这个提议大约是不可行的,但宫中多苦,并不是太平之地,她总要试一试才能安心。

“没事,咱们不会死。”苏绵用力拍了拍双福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今岁春短,冬寒方褪,夏日的炎热便已经稍稍冒了头。

马车辘辘压过石面,苏绵放下窗上棉帘,回头瞧着苏皓勉强的脸色,抱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二哥,你知不知道你这张脸上这会儿正写着字呢?”

苏皓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脸:“什么?”

“你左脸上写着大事,右脸上写着不好,额头上写着苦大,下巴上写着仇深。”

苏皓失笑,摇摇头道:“是朝上的事,我一时没想明白罢了。”

苏绵今日着一身银白暗花缎面圆领袍,一头青丝用玉冠束起,精致眉眼犹带稚弱,即便作男儿打扮,也掩不住通身的清雅灵秀。

苏皓瞧了她一眼,敛眉将帷帽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浅纱朦胧,却更显玉容出尘。苏皓皱了皱眉,微微一叹,心头不由微微沉了沉。

苏绵自己慢悠悠地整理着帷帽面纱,见苏皓面色沉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二哥,从出门开始你就一直叹气,到底怎么了?我带着耳朵呢,你就说吧。”她懒洋洋靠着一个玫瑰色的倚枕:“这会儿你不说,等回头我进了宫,你想说我也听不着了。”

苏皓一怔,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昨日朝中发令,命三地再送良女入京,充备后宫。”苏皓长长地,缓缓地出了一口气:“上回选秀,距此时尚不足半载,而就在十日之前,宫中送了四十九名女侍前往帝陵,以洁净之身,忠诚之心为今上暖陵,待圣上百年归去,这些人也要悉数跟随。”

苏绵倒吸了一口凉气:“现今大魏外乱未平,内患丛丛,他不想法子安稳天下,安抚万民,还要这么花样百出地生此劳民之举,还暖陵,难道那些无辜的女子就不是他的子民了吗!”

“皇上一味好道,如今最为宠幸的是薛家人进上的一位郝姓道长。”苏皓嘴角抹出一线刻薄弧度,目光也倏地冷了下来:“广搜天下好女侍奉君王,祭祀上苍,是这位郝道长极力推行引动的。”

“不问苍生,只问鬼神,怎么,他这般负尽臣民之心,将来去了,就能凭着这点子符道丹药白日升仙吗?”

“三妹!”苏皓沉了沉气,掀开纱帘往外瞧了一眼:“今日倒是为兄先多话了,但你要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言行举动,切勿落人口实!”

“我知道......”苏绵方才是有些昏了头,一时忘了这究竟是个什么见鬼的时代:“如今朝中没有人拦阻劝谏吗?”

苏皓苦笑:“如何会无人劝谏,只可惜......”可惜而今内忧外患,太子生死难料,信王又领兵在外,稍有些名望身份的,近些日子也是被罚的罚,贬的贬,即便还有人无惧生死,无视声名富贵,又怎能在此时阻拦得了人主享乐无度的意愿?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苏绵有些无力的靠坐回去,今日得以出门的游兴也落了大半。

“如今这情势不过是一时的,只要这阵子的纷乱过去,就能有所转圜......”苏皓说着,忽而摇首一叹:“说这些做什么,倒教我扰了你的兴致。”

“此时扰了兴,总比什么都不知道,丢了小命要强得多。”苏绵知道家里人如今都有些矛盾,一面希望她尽快长大,一面却又舍不得让她看尽这宫中机心残酷。

苏皓皱眉半晌,苦笑着轻点了一回头。

“二哥是不是怕我进了宫后,会因这张脸惹来祸端?”近些时日,母亲身边的孙嬷嬷忽然开始每日前来为她整妆,从前时候,她也只是在面上薄薄涂一层香膏来养护肌肤,整日里几乎是素面朝天。但自从孙嬷嬷奉命到她的院子来侍奉,每日晨起,都会给她涂上厚厚的妆容,那妆容虽不算丑,却也有意地遮掩藏盖,很多时候,她妆完后的面色都比她原本的肤色要暗了许多。她一直乖乖听话,没有多问,心里却隐有所觉,今日的话说到了这儿,她就索性自己将话挑明了。

苏皓目色复杂,咬牙几息,冷冷一笑,面上的苦涩却如何都遮掩不住。

“皇上......极爱美色吗?”

“从前......还没有这般荒唐,谁知太子一朝旧疾复发,久久难愈,又加内忧外患,能说的上话的重臣忠臣几乎都奔波在外,这样的时节,什么魑魅魍魉自然就都跑了出来。”苏皓心中沉重,也颇为失望灰心。君父无德,奸佞横生,善恶是非颠倒无常,如此,朝纲大乱,就在眼前。

“还有......”苏皓顿了顿,目色几变,叹了口气道:“武威侯罗晟之妻前日与夫和离,封乐仙郡君,已入宫去了。”

“为......为什么......”苏绵靠在轿壁上,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这位武威侯她了解不深,对他的印象还是在她成为苏家姑娘之后听家人偶尔提及。

武威侯以军功进身,忠勇有谋,只是多年军旅,内伤外伤累累沉积,终于一朝发作,让他缠绵病榻,再难领军。此人为国鞠躬尽瘁,更是个忠于君上的纯臣,臣忠君敬,方能彼此无负。可听着苏皓此时的言语,看着他既厌憎又无奈的目光,苏绵只觉自己的心口也一霎寒凉如冰。

“为什么?”苏皓摇了摇头,讥蔑冷笑:“乐仙郡君周氏,貌美擅舞,眉心胎记犹如落梅,郝道长认为此等美人秉天地灵质,与其相和,于圣上神道大有助益。武威侯既忠心无二,便当甘心情愿献上一切侍奉人主,否则,就是不忠不孝,大逆当诛。”

苏绵一时间只觉心口憋闷,一股燥郁不安的情绪在心腑间徘徊缠绕。她猛地打了个激灵,继而忍不住地发起抖来。

“别怕。”苏皓怜惜沉痛地拍了拍小妹稚弱的肩头,隔着一层轻纱直视着她的双眼:“要听嬷嬷的话,万事忍耐,万万不要将你身上不同于人之处显露出来。”那妖道存着一颗祸世之心,又为着讨好上意而不择手段,更屡进妖言,撺掇蛊惑皇帝以女色助修炼之功,成仙之力,照那郝姓妖道的话,越是美貌,越是举世难见的女子,对君上的助益便越是大。原本他们一家虽然多有防备,却到底还是因着小妹将来的“太子妃”身份而有所忽怠,武威侯之妻被强征入宫的事犹如给了他们当头一棒,让他们彻骨生寒。

小妹容貌如此,身有异香,一旦为人所知,被有心人利用,那恐怕便是大祸临头,生不如死。

苏绵攥紧了双手,她紧紧咬住唇,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厌恶和惶恐。

“没事的。”苏皓强笑着摸了摸小妹的发顶:“这些都不过是咱们的猜测和防备,如今太子到底还没有去,皇后也仍旧稳稳地立着,你是皇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皇太子妃,就算情况真的到了最坏的地步,他们也要顾及甚多。你暂忍耐一时,这些隐患,二哥都会拼命给你除去的。”

苏绵低垂眼帘,忽地抬起手在眼睛上擦了下,整个人既委屈又无助。她本以为此去宫中,最坏的结果就是在种种争斗和倾轧中丢了小命,可今日二哥所言所苦都让她知道,若她不能步步谨慎,般般小心,那下场很可能比丧命更加可怕。

苏绵一生最厌就是为人逼迫,身不由己,而今一再妥协让步,却还是可能要面临更加屈辱无望的境地。她心中忽地生出一股颇为无力的怨怒,也是头一回这样恨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不怕。”她赌气地狠狠捶了捶软枕,压着性子低声道:“从来谋求长生,烧丹炼汞的傻子都活不长久,且熬着就是了,我等着瞧他的下场!”

苏皓看着小妹被怒火烧得格外明亮的双眸,心口却无来由地一松。这一回他没有斥责小妹口不择言的大逆不道,反而也在心中存了这样怨恨的期望。

旁的也就罢了,他却绝不能容有人来陷害他的家人,凡是这么做了的,就是他此生最大的仇敌。什么君臣之义,什么忠诚之心,于他而言,都不抵他家人的一根头发丝重,更何况如今的君父并无为君之德,也无宽仁爱下之心,这样的暴戾昏庸之人,迟早都要取灭亡之道。

兄妹俩皆是心中沉重,一时各有忧思,木木发怔。

作者有话说:

可能有咕咕觉着这几章有点压抑,但是这篇文的本质真的是小甜文,看我认真的眼神~

很快第一阶段的剧情就要结束,入宫之后的剧情也会很快开始,之后的不会这么一路被人压着打了,上了“战场”很快就能痛快还手。

至于男女主也会有很多的时间和很大的空间来培养感情,他们的日常就是甜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