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方才见了暗影儿,陈嬷嬷就亲来与苏绵说了一回话,大约的意思就是希望她打从今儿起照着宫中规矩,早睡早起,免得将来骤然入宫,事事不适应,再触犯了规矩,那就是给自己寻事了。

陈嬷嬷是个面容颇为严肃,性情极为刚正的老嬷嬷,虽瞧着不易相处,但其人目光清正,言行有矩,纵然苏绵心中对她犹有防备,却仍旧对她礼敬有加。

只是......晚上七点入寝,早晨五点起身,这实在太挑战她的生物钟了。

苏绵从浴房走出来,一面懒洋洋地拢着衣衫,一面叹着气往被窝里钻。这古代版的入职培训着实折磨人,可为着她自个儿的小命,就是死记硬背也得习学熟练了。稍有差池,说不得就被人抓了小辫子,往她头上安个什么大不敬之罪。

一日奔忙,不累身但是极为累心,一闭上眼,白日种种就一劲儿地往心里钻,让她辗转反侧,心忧难安。

二哥走后,府上大夫便奉命来给她细细诊过脉,可前后瞧了良久,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劲,这让她越发不安,猜测良多。

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并没有错,却不知那香味是哪方算计,谁人谋划,今日那绫罗锦缎之上奇诡的气味仿佛仍旧萦绕在鼻端,那股子只有她能够嗅到的香味让她此刻忽然有一种十分不安的孤独感。就像是只有她一人在这生死谋算之中挣扎,无论如何呼喊,旁人都难听到看到,是死是活,全凭她自己的本事和运道。

屋中分明颇是温暖,苏绵却觉一股凉意从脊背蹿起,让她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她多希望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明日睁眼,她还好好地躺在自家温暖的大**,不必为了活命而耗尽心血,几番思量。

这样的时辰入睡,苏绵本以为自己得睁着眼熬上半晌才能睡着,可事实却是她甫一沾了枕头,就迷迷蒙蒙地陷入了梦境之中。

“姑娘,姑娘,该起了,二位嬷嬷一早就在外头候着了,姑娘......”一夜春雨如酥,此刻雨意还未散尽,风拢云遮,外间的天仍旧透不出一点光亮,凉荫荫地,也更催了人晨起时正浓的睡意。木槿一连唤了几声,见苏绵眉头紧皱,面色苍白,几乎有些不忍再唤下去,可到底宫规森严,若不能在入宫之前尽快适应,只怕到时更有苦头吃。

半梦半醒之间,苏绵只觉头痛欲裂,心口也一阵阵地泛着疼,仿佛有什么要从她的心底抽离而出,随着这朦胧的梦境烟消云散。

双福在一旁乍着手,想拦又不能拦,一张脸都皱成了包子皮儿:“木槿,木槿......”她瞧着姑娘这备受折磨煎熬的模样,到底是支吾着开了口:“不然......不然咱们慢慢来,左右姑娘又不是明儿就要入宫,要不咱们今天还是再等等吧,让姑娘再睡会儿......”

“不行。”木槿见苏绵睫毛颤动,显然是要醒了,忙让双福递来早已浸好了香药的棉巾,热乎乎地慢慢敷在了苏绵脸上:“姑娘昨夜吩咐过,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叫醒她。”木槿说着也忍不住叹气,但还是肃起脸道:“如今不同从前,你要记着姑娘的身份,记着你我今后要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双福闷闷点了点头,没有再出言拦阻。

木槿的话她都明白,此时若不狠心,将来等着她们的只怕就是万劫不复,为了姑娘,她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傻乎乎,没心没肺地度日。

宫中不是苏家,没有人再护着她们了。

一股清凉的药香冲入梦来,苏绵挣扎着睁开了眼,良久,方慢慢地从那股子无由的心悸中挣脱了出来。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梦境混乱而朦胧,在那些梦中,她只能看清记清原身从前的种种经历,就像是自己也一一活过了一般,而旁的那些场景,那些让她无由心痛的梦境,她却半点也看不清楚,记不起来。

院子里的灯渐次点了起来,苏绵醒了许久的神,仍旧是有些头晕眼花。

虽然昨日庞嬷嬷说了让她歇好了再学规矩,可掰着指头算一算,入宫的日子就在眼前,她也不能拿着客套话当真,就这么安安心心在家里消闲度日。何况那位陈嬷嬷在规矩上严厉得紧,昨儿来提醒她每日就寝起身的时辰,也是在催促她尽快地将规矩学起来。她也就索性做个乖乖听话的学生,自己积极主动地开口,也免得在这上头落不是。

苏绵使劲擦了一把脸,甩胳膊甩腿地活动了一阵,方才慢吞吞地挪去更衣洗漱。

陈嬷嬷和庞嬷嬷一早就来候着,面上却不见丝毫的疲态,两人皆着淡青底子吉祥纹样对襟褙子,通身朴素大方,在当地稳稳地向苏绵行了礼。

“二位嬷嬷请坐。”苏绵客气地笑笑,吩咐人给上了茶果。陈嬷嬷本不过想着以茶沾沾唇就罢了,谁知手边碟子里又搁了几块精致的枣糕。她抬目往苏绵身上瞧了一眼,眉眼之间的肃色也慢慢化了开来。

苏绵今日着月白湖蓝二色的衫裙,裙角袖口都缀着精致纹样,打眼瞧去,娇丽清艳,灵秀绝俗。

庞嬷嬷忍不住地多瞧了几眼,饶是她心有所图,此刻也难免生出了几分不忍和怜惜。

陈嬷嬷真正严肃起来的时候,要比她先时那副刻板模样更加让人敬怕。

见是用膳时辰,陈嬷嬷便顺势由用膳规矩开始教起,不独是苏绵,就连木槿和双福也都得跟着一一学习。

“姿态要从容,举动要轻巧,不得淋汤溅菜,动作要缓而稳当......”陈嬷嬷双目精锐,整个人站在那儿,就像是一座压阵的泰山,沉稳又严肃,木槿和双福照着她的话学着侍膳,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半分差错都不敢出。

苏绵面带微笑地坐着,也不能开口说自个儿喜欢哪道菜点,等盘子里落了菜,才可以拿起筷子,动作优雅地浅尝一口,咽下之后,还得拿帕子轻轻按一按嘴角。

苏绵的吃相没什么可挑剔的,庞嬷嬷在旁瞧了几息,恍惚倒有些明白秀色可餐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早膳之后是行走坐卧,过了午,就开始学习宫中的人情往来。

“宫中人事,尊卑有别,上下有序,皇后之下,妃嫔暂分八品,皆有定员......”庞嬷嬷支使着数名女使将宫规典制,目册律法一一展开,她说到哪儿,女使便将该页簿进到苏绵眼前,以便她详观细听。

苏绵这会儿可不敢随意地开小差,一旦哪句话没听清楚,招惹了哪路神仙,触犯了哪家规矩,那就是不丢命也要脱层皮。

用过午膳,两位嬷嬷也没再留着折腾规矩,只是临走时还给她留了课后作业——仔细诵读并牢记《女四书》《列女传》等讲述女德女才的书籍,言行举动,勿要有违女子之德。

前头那些折腾就罢了,这课后作业委实是在为难苏绵的眼睛和脑袋。

她越是瞧着这些书,眉头就皱得越紧,这书中一页一句,简直就让她觉着天日无光,灰心难熬,好几回都忍不住想徒手撕书。

木槿和双福虽然身为侍女,可在苏家从来不觉着身为女子有什么太大的不便和不好,但自从她们开始跟着姑娘一道学规矩,越学心口越是发凉,身上越是发寒。

入了夜,两人在苏绵寝房外守夜,双福拥着毯子瑟瑟地缩在木槿身边,小声低落道:“木槿,我有点害怕。”

木槿原本正在发呆,听了她的话,轻轻一笑,与她彼此依偎:“没事的,总会没事的。”也不知是在安慰人,还是在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