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刑部一点也不消停,因为三法司总捕周重自裁。大部分人知道结果,却不明原因,越是这样,便越是人心惶惶。

赵煜知道,若是再这般下去,非要传出什么离谱的言论,不好收拾。是以,他须得快些将物证搜罗清晰。

杂物千头万绪,终于,他在一只密匣里,翻出许多与自己行踪相关的纸卷,字迹陌生。唯独一张,像是周重的笔迹,写着“火斓蛛事败”,“败”字都没有写完,想是还是没来得及发出去,便被他草草收起来。

除此之外,再无收获。

赵煜正独自在书房头大,翟瑞敲门轻声道:“大人,下官翟瑞。”

赵煜现在最盼着的,便是他来,自从他到内衙做文书工作,赵煜觉得查卷宗都比从前快了许多倍,这会儿,他巴不得翟瑞来帮他归整眼前一摞又一摞的“废纸”。

翟瑞进屋,手里还拿了一本极厚的册子,看封皮的颜色,像工部的东西。

翟瑞见他面生犹疑,直接把册子放在他眼前,道:“大人手上的案子千头万绪,下官本不该在这时再来扰乱大人心思,只是……觉得或许牵涉重大……”说着,他翻开册子。”

赵煜见他翻开那页,是六翼铳的研制图纸,但不知为何染了血,内容已经浸花了,好多页也因为血污粘合在一起了。

但似乎也正因如此,血污黏连起的书页中间,夹了一封信件。

至今才被翟瑞发现。

信笺安安静静的斜躺在斑驳的纸页上,因为血气的沁染,整体泛上一股黄褐色。

“几日前魏若超大人送来的,他新官上任,整理旧档,说是觉得许有蹊跷,后来下官便用蒸汽将这册子熏蒸过,发现当真是夹了馅儿的。”

赵煜点点头,拆开信笺看内容,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是一封写给婉柔父亲婉君安的密信。

工部的工匠,一旦开始研发兵刃火器,非到完工,便不能离开工部。而那写信的人,却要婉君安将六翼铳的整套图纸偷偷抄录,用蜡封为柱状,藏在体内,逃过验身带出去,在某日的深夜,与福海平在凭祥居见面。

这凭祥居是个老牌茶楼,每日都鱼龙混杂。

如今再看,婉君安能把这封信私藏在书页里,便知道,无论他当时是否照做了,这事儿背后,都出了变故,婉君安的死九成九便是与此有关。

赵煜又细看那信件的字迹,也觉得不对劲,若是对字迹没什么研究的人,看了这字便也看不出什么,可赵煜偏偏对笔迹执着——这字,与皇上运笔的劲道似是而非,仿到了筋骨,字体又不像。

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本以为沈澈的欲言又止,只不过是因为夹在对自己情意与对父皇的忠义之间。

如今……赵煜脑子里如同炸了个响雷——事情远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

他起身,朗声道:“衡辛,更衣备马,本官要去一趟东宫。”

他话音落,却被翟瑞拦了:“还有第二件事……刚才东宫来了消息,说太子殿下被禁足了,您……暂时见不了他。”

赵煜惊骇:“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禁足了?”

翟瑞摇头,表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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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澈被禁足,全在他预料之中。

他身居太子位,本就日日忙乱,近来越发难有闲时。

炎华的高官新换了一大批,一到过年,光是给太子递上拜帖的就不计其数,无论真假奏事,有一个目的总不会变——拜山头。

而今,太子殿下禁足了,十五之前,终于落得清闲自在。

这日晚了,他独自在书房里,温一壶酒,自酌起来。

杯中酒洒在地上,他道:“若是还没走,澈儿便送一送您吧。”

说罢,又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还恍若就在刚才。

他不知不觉,盘算日后的每一步棋,心思飘忽,再一回神,酒喝得猛了,倒有些上头。自嘲多日不饮酒,就连酒量都衰减了,往卧榻上一靠,眼皮发沉,索性便合眼睡去。

正半梦半醒间,听见门轻声一响。

沈澈以为是阿焕来伺候他休息,也没起身,懒散的答道:“孤知道了,这就休息。”

对方没应声,只是向他走过来。

沈澈听那脚步声熟悉,酒猛然醒了大半,一下子就从**坐起来了。

“殿下,怎的喝了这么多酒?”

就见赵煜,站在卧榻边,微皱了眉头,抱怀歪着头看他。

许是沈澈眸子里都带出几分醉意来,赵煜轻轻叹息一声,好像在说“不省心”,却又舍不得不管他,到茶桌前,倒了半杯温水来递给沈澈。

沈澈接过,几口喝完,笑道:“你不会……是翻墙进来的吧,知道我想你了?”

可赵煜却没答,脸色也不怎么明朗。

没理沈澈,直接走到桌前,看悬在墙上,皇上新赠的御笔。

那个“祥”字,衣补的最后一笔,笔锋上扬,与白天翟瑞送来书信里的“祥”,即便字体不十成十的一样,但运笔的劲力一般无二。

两字出自一人之手——当今圣上。

这要命的线索,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坠入赵煜的眼眸。

这一瞬间,赵煜心里的所有猜测都落地有声,沈澈自将军墓里回来,便怪怪的,他从前一直在想,这人到底还在瞒着他什么事。

如今,他终于想明白了。

三百年前,三皇子经历的乱事重演,皇上不姓沈,沈澈也不姓沈……

不知何时,真正的皇上被如今朝堂上的这位鹊巢鸠踞。

沈澈心乱……

从来都不上因为贪恋尊位,这一瞬间,赵煜心疼沈澈,心疼他莫名其妙就陷入孝义两难的境地。

真相,在如同飓风,在赵煜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他想到了很多破碎的事实……

沈澈,是皇上与一个位份极低的妃子所生,但太子的生母,并没有福气母凭子贵,生下他不久,就因病亡故了。

自此之后,皇上专宠白妃一人。

此后……

沈氏可能继承皇位的王爷、皇子,大多死于非命,皇上在折损了大皇子之后,确实心痛,但却也没有那么心痛……

白妃骤亡、群臣换血、把这些事情全都串联起来去想……

这些人是否暗有联系,赵煜还没查清,但……其背后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皇上怕有人发现他的秘密,为保万全,索性斩草除根。

宁可多杀,也不漏放。

当今圣上的亲生骨肉,其实只有沈澈一人。

而婉柔苦心寻觅的真相……她承受得起吗?无论事情有多曲折,但害她父亲丧命的正主儿,终归是金殿上那位。

赵煜突然很害怕,若是自将军墓出来,沈澈便知道了自己身世的蹊跷……

想到这,他木讷的回身,也不知沈澈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了,几乎是满怀的撞上去。

赵煜身形顿住,索性深吸了一口气,抱住沈澈。

“怎么了?”突然被心上人抱住,太子殿下觉得这幸福来的太突然,自然是把赵煜拥进怀里。

“你怎么了?”他柔声问,他觉出赵煜不对劲,就想把人从怀里扶起来看。

可赵煜,却跟他扭着劲儿,反倒把他抱得更紧了。

赵煜心里乱:

他生气,气沈澈嘴上说坦诚,却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只字不提;

他也理解,沈澈的心思只怕曾经比他还乱,让他如何说得出口,我父皇便是当年殉道者的余部,他手上的皇位,是篡夺了沈家的江山;

他又心疼,上辈子,他就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这辈子,难道还要他重蹈覆辙吗?

心疼,根源于在乎,他在乎他,所以这一刻异常心疼他。

前世今生,沈澈若非遇上自己,或许,本不用过得这么辛苦。

想要弥补,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这些乱,终于被抱着他的人一句低柔关怀击得粉碎。

他也想过,能不能不管不顾,拉着他从此浪迹天涯……

但他还有父亲,还有那些同僚弟兄,拐走皇上唯一的血亲,只怕换来的将是腥风血雨。

他与沈澈,都不是能用旁人的血肉换自己安闲自在的性子。

可他却与沈澈,万般不愿割舍开彼此了。

沈澈见他不愿动,也就这样抱着他不动。太子殿下不招欠的时候,大多是沉静的,而他的沉静,有一种超乎寻常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身上的酒气,和着衣裳的熏香,被屋里的碳火蒸出一股迷醉的味道。

“阿煜,你到底怎么了?”沈澈终于还是沉不住气,赵煜从没这么粘人过,至少对他没有。

事出反常,让他心里慌了。

赵煜这才抬了头,眸子对上沈澈那双还没好全的眼睛。

瞳色略淡,是近乎海天相接处的灰蓝色,赵煜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眸子的冷色里,又被四周暖黄的烛火染上了温柔。

他那么好看。

他从前世开始,便独自担负那么多,他太不容易了,又总是这样一句抱怨都没有……

沈澈不知道赵煜的心思,就只是看着他,抬手拨开挂在赵煜脸上的一缕头发。

赵煜顺势握了他的手,止住动作,往后直逼几步,沈澈便被他推得撞到了墙上。

“阿煜……”

太子殿下话没说完,赵煜便凑上来,蜻蜓点水的在他唇上一触即离。

沈澈彻底愣住。

他平时对赵煜说话是油滑,也不是没亲过。

他只是想不明白,赵煜如今是在闹什么。

但赵大人,好像没想给他思考的空间。

刚才那浮光掠影之后,便是抵死的纠缠。

这是一个想要寻求些什么的吻,追寻、探觅、最后都变成索求。

越发让沈澈觉得心不安。

他忍不住微睁开眼睛看赵煜,他从来更习惯听觉、触觉和感觉,此刻,却非常迫切的想看看怀里正吻着自己的人。

入目,他的心倏然就被揪扯住了。

赵煜虽然在亲着他,但他俊秀的脸庞,全然埋在一层阴霾里。那是悲伤、是害怕、是惶恐,看不到半分欣喜。

更甚,他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到了歉意——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想补偿自己。

沈澈自然不忍看赵煜这副模样,在他腰间一带,二人身位飞快的对调过来,赵煜的背被沈澈挤在墙上,终于没办法肆意妄为了,闷哼着,缓出胸中气息。

“跟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这回语气里减了几分柔,命令的意味便强了。

结果赵煜,眸子一挑,狐狸似的眼睛里**漾出抹笑意,瞬间变得明媚,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及时行乐。”他道。

沈澈看得一愣,之后忍不住要狠狠亲回去的冲动便躁动难安。

但他还是忍住了,伸手贴上赵煜的额头、颈侧,察觉不烫,又小心翼翼的问:“你难受吗,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T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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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依旧躺在医院改存稿发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