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辛在门口吓了一大跳,他家公子平日里说话虽然偶尔噎人,但语调从来都温和,就连对那些犯人,也都是智取诛心。

极少这么吼。

今儿……

顾不得缘由,慌忙进屋。

因为太着急,被门槛绊了一下,着实是“滚”进来的,也就摔在地上不用起身,直接跪着叩头,道:“是,是小人的错漏,下次不敢了!”

沈澈莞尔,道:“是孤硬抢活儿干的,你看你把他吓的,”说完,转向衡辛道,“没事,孤替你说情,你先出去吧。”

但显然,赵煜一声吼,让衡辛清楚的知道主子到底是谁,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抬头看赵煜。

其实赵煜刚才吼完,下一刻也就后悔了,自从遇见沈澈,他就不大正常,过于敏感了。

理智上他这辈子只是想着办好案子,过好日子就罢,可感情上,他还是放不下,如果真的不在意了,又哪儿来这么多小心思。

但人嘛,明白道理和做到是两码事。

赵煜叹一口气,向衡辛道:“行了,你下去吧。”

衡辛见自家公子又正常了,叩头,诺诺的退下了,出门还忘不了把门带上。

赵煜一瞬间火又往上冲——出去就出去,关什么门。

但赵大人在意识到自己也有问题之后,深吸一口气,把这股火压下去了。

自书案后面转出来,向沈澈行礼道:“殿下安康。”

“赵大人不用多礼,”说着,他似笑非笑的道,“案件扰大人心烦吗?”

赵煜不顾形象的白了沈澈一眼——案件哪儿有你烦啊?

“太子殿下屈尊前来,不会只是为了替衡辛端一碗面进屋吧?”

当然,在沈澈看不见赵煜白眼儿的情况下,这话茬儿听起来,也并不柔和,可太子殿下一副全不在乎的模样,笑道:“赵大人不必多礼,你帮孤洗清冤屈,孤前来道谢的,”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个锦匣,递给赵煜,“小礼不足挂齿,望赵大人笑纳。”

赵煜略有迟疑,还是接过来打开,见那里面是一柄折扇,扇骨通体冰白,像莹润胶透的玉,但又不是玉,不知是什么材质。

展开来,扇面一个“安”字,就再无其他。

落款都没有。

沈澈听见赵煜展开扇子的声音,开口道:“再过个把月,便到端午,祝君清风常伴,一世安康。”

他说完这话,顿一顿,像是怕赵煜不收,补充道,“字虽然是孤写的,但这扇子一没落款,二来字体也并非孤常用的,赵大人不必担心,朝中有人,视你我为一党。”

赵煜微皱了眉,沈澈倒是贴心,身为太子,他能这样迁就自己,算是给了自己天大的脸面了。于是,赵煜笑道:“因为大皇子的案子,朝上视下官为太子一党的人,只怕大有人在。”

沈澈也跟着清笑起来,压低了声音道:“赵大人案子不是还没办完么,待到真相大白那日,便清者自清了。”

赵煜惊道:“殿下怎知下官案子没办完?”

这事儿,就连皇上也只知大概,真正的关键只有刑部几名核心官员知道。

沈澈道:“赵大人虽然没做过一日皇城根下的官儿,但名头在都城里可是不小的,大人近十年经手案件百余件,无一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非对错从不含混,如今怎么会因为疑凶自裁,就把所有罪名扣在他一人头上结案了呢?”

赵煜愣了愣,太子沈澈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赵煜倒还真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了解自己脾性,还是心思极度深沉了,半晌,才觉得不该继续这个话题,把眼前这瘟神赶快送走得了,便奉承道:“既然是殿下的手书墨宝,下官却之不恭。”

听对方愿意收下扇子,沈澈开心了,双手奉上,笑道:“只望赵大人不嫌弃。”

赵煜细看那个“安”字,大气写意,像是风扫柳枝,恣意自由得像要飞出扇面来了,由衷的说道:“殿下的安字,下官很喜欢。殿下书法的造诣,比许多明眼人都要高明不知多少倍。”

沈澈听了这话,表情明显一僵,而后叹了口气,道:“孤也并非生来就是瞎的,后来瞧不见了,年幼时看过的东西就越发如烙在记忆里了一样,给赵大人写这扇面时,脑子里总会冒出年幼见到玉带河畔春日刚抽芽的嫩柳,也不知是风抚弄了枝丫,还是细柳描绘了风的形状。”

赵煜听着,这话满含禅意,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仔细想,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他盯着扇面怔怔发呆,好半天都没说话。

沈澈听屋里半天没动静,问道:“有何……不妥吗?”

“啪——”一声清响,赵煜合了扇子:“是时间线!我当真是傻了,怎么把这事儿忽略了!”说着,便要往门外冲,一边道,“你自便哈。”

情急起来,颇有一股熟不讲礼的意味。

却在与沈澈擦肩时,被那人一把拉了手腕。

腕间一瞬间被箍紧,赵煜才回了神——他不是前世那人了,他是当朝太子,自己也太放肆了。

正待行礼解释,然后好生赔罪,把人送出去。

却见沈澈面带焦急之色,关切道:“是有何事不妥吗,需不需要孤帮忙?”

赵煜道:“下官情急失礼,一直想不通的事情,被殿下几句话便拨云见日了,方才急着去求证。”

沈澈神色明显放松下来,手却没松开,道:“这是好事,但……赵大人先把晚膳用了,否则,孤可不能放你走。”

突如其来对温饱的关心,让赵煜明显不自在了。

他一脑门子官司,哪儿有心思吃饭。

沈澈也感觉到气场微妙的变化,忙道:“赵大人年轻有为,但若是总因公废私,最后熬坏了身体,是我炎华的损失。”

呵,好大个理由。

僵持片刻,赵煜终于还是在沈澈毫不松懈的坚持下败下阵来,道:“殿下放开下官,下官这就吃饭。”

话出口的瞬间,赵煜觉得一丝得意在沈澈那张挂着黑纱的脸庞上划过。

赵大人不动声色,回到桌前坐下,开始吃饭。

沈澈,也不说话,自顾自在不远处坐下。

赵煜觉得,这会儿太子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一样。

他也乐得分心,急去验证猜想,一碗面,片刻就吃完了。

心道,今日是饿极了吗,面虽然已经温了,味道倒比平日里好不少。

沈澈的耳朵灵便得比眼睛还好使,听见赵煜轻放下碗筷,就站起身,依旧安安静静的,倒上半杯温茶递到赵煜面前,笑道:“孤的手艺尚可吗?”

呛得赵煜差点把刚吃下去的面条,从鼻孔里喷出来。

听他惊惶失措,沈澈忙把茶递上去,让他压一压:“孤是来道谢的,金银俗气,入不得赵大人的眼,料想大人也不会收。只得拿出些心意来才是了。”

赵大人十年来阅人无数,一看沈澈的神色……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逗他。

他面儿上谦和有礼,君子如玉的一国太子风度,只怕都是装的,骨子里……

顽劣至极!

终于,赵煜送走了瘟神,把想查的事情安排下去,待到出了结果,已经月上中天。

刚松一口气,衡辛便轻轻扣门:“东家,肃王殿下来接您了,马车就在小门处等。”

赵煜应声,心道:前日埋下的种子,今儿就发芽了,可真是好黄历,水落石出、拨云见日。

官服扎眼,他换了一身平时的衣裳,由小门出去,上了肃王府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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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府,皇子妃寝殿的窗户根儿底下,赵煜和肃王极没形象的左右坐下。

就听见皇子妃屋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本来这时候,不该找你,但……毕竟已经结案了。”

赵煜偷眼看一旁的肃王,见他黑着一张脸,一双眼睛像是要冒出火来,强自压着怒意。

就听一个温软的女声接话道:“还以为你是想我,没想到……是让我……”她话没说完,便是一阵衣料极轻的摩挲声,她低呼一声,假嗔道,“讨厌。”

那男子又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如今才肯为了你做这些事,但现在毕竟事情刚了结,再忍忍,待到事情淡了,我想办法,把你从年贞观里接出来。”

年贞观,是炎华一些皇室遗孀为夫守孝的地方。

大皇子妃便是要去那里的。

皇子妃虽然被男子抱在怀里,享受着他的温存亲昵,语调还是冷笑:“我知道,你是哄我的,就是为了让我那婢子玲儿找她的兄长,帮你把那刑部私藏的证据偷出来。”

赵煜在窗户根下转转眼珠,果然刑部里有人不干净,自己新官上任,还没来得及烧上三把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措手不及。

屋里那男子又道:“我的前程,不也是你的前程吗,若我能帮肃王殿下废黜太子,便能成他的肱骨之重……”

他话没说完,门就“咣当——”一声,骤然被推开。

昏黄的灯火下,只见皇子妃身披孝服,脸上却上着一层薄妆,果然女要俏,一身孝,白衣加身,显得清素里几分娇俏,怕任谁看了,都要暗道一声:我见犹怜。

她正被一个男子抱在怀里,坐在那人腿上。

而那男子,正是案发第一天,跟在肃王身边,一上来就逼赵煜站队的幕僚。

二人心里有鬼,大惊慌忙分开。

门口肃王冷着一张脸,定定的看向二人。

赵煜叹一口气,慢悠悠的起身,也溜达到门口,站在肃王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