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傅回国后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了江婉所在的医院。

他站在病床前看着面色病白的女人,如果那天燕北别墅的资料上有她的照片,他会更早认出来的。

当时他看着林盛华的照片觉得熟悉,还以为是以前合作过的伙伴,还有在圣诞节的雪夜,她说她是在英国长大的,怪那一刻她太美,那一刻的氛围太好,他还没来得及联想这两者间的关系,就被她夺去了视线。

时傅在医院待了一会儿,然后回了燕园。

他从衣帽间的角落拿出那副半成品的油画,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前,其实这幅画在之前的很多年里,一直放在储物间落灰,后来被周姨收拾好放在了他的房间,他又把它扔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夜色如水,四下寂静,时傅的目光落在画上,他拿出刚买来的颜料,慢慢地画出小女孩的脸,记忆也随之回到二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燕园。

那天,朱安作为燕园的女主人,以这个身份最后接待了一次客人,是江婉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

那年他十四岁,她十岁。

她笑着站在他面前,说着一口蹩脚的中文:哥哥,你真漂亮。

时傅轻笑:漂亮是形容女孩子的。

小女孩儿古灵精怪的,又指着自己笑道:那我真漂亮!

时傅低头看着这个突然造访的漂亮小女孩儿,她说中文实在费力,他主动用英文和她交谈: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英文和她说话,她也潜意识地转换成了英语:我叫Jessica,哥哥你有英文名字吗?

他犹豫了两秒,看着她说:没有。

她笑着开口:那我给你取个英文名字吧,妈妈最近在给我读一本书,里面有个男人叫Rhett,我好喜欢他,长大以后我也要嫁给一个像Rhett的男人,哥哥你就叫Rhett吧!

她的小嘴说个不停,喜笑颜开的,灵动极了,都没有注意到他全程用英文和她交流,怎么会没有英文名字,其实时傅是有英文名字的,只是现在他早已经不记得了。

时傅正调着颜料笑了笑。

嘉因,你那时候真是傻得可爱。

那天恰巧燕园的环山公路上要换树木品种,李叔运来一些梧桐,午饭后他们在院子里玩,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蹦蹦跳跳的,像一只花蝴蝶。

她看着工人栽种树木,对他说:哥哥,我们也来种一棵树吧!

时傅应声,让李叔搬来一棵树苗,他们在院子里用小铲子挖坑,挖了很久,她的精力实在旺盛,累的额头都是汗,还不让人帮忙,最后终于挖好了坑,他们放进去树苗,填好泥土,也浇了水。

时傅和她站在阳光里,看着眼前的小树苗,确实很有成就感。

成功把小树苗种好,她的白裙子也早已经沾满了泥,她没有带换洗的衣服,他妈妈只能找出来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衣服,让她先换上,然后又遣人去买。

而她的那件白裙子,现在还放在他衣帽间最底层的柜子里。

燕园很久没有这么欢乐过了,那天的阳光很好,时傅似乎现在都还记得,但随着他们晚上离去,一切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在时傅的记忆里,他父母的感情并不好,虽然他们会在他面前假装很亲密,但是他经常在夜里听到他们吵架,他们以为他睡了,其实他没有。

那天晚上,在江婉一家离开后,时傅回房间画画,他很喜欢江婉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因为他们为燕园带来了温馨和欢乐,而这种温馨,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他想把那天画下来,只是画到一半,时傅又听到了楼下的吵架声,他的笔停在那里,没再继续。

那天的欢笑和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像梦一样不真实,还没等他醒来,就已经消失了。

时傅突然厌倦了,厌倦了这种表面的和平。

第二天早上,时傅下楼发现他们依旧在冷战,他走到他妈妈面前,说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句话,他说——

妈,既然在这个家不开心,为什么不离开?

朱安看着面前的儿子,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直到眼眶慢慢发红,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然后回房间拿了几个证件,出来后站在了时秋铭面前。

朱安看着时秋铭:“走吧,离婚。”

时傅和时秋铭都愣住了。

“你听我说……”时秋铭确实动过离婚的念头,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他突然慌乱了。

“走吧。”朱安打断了他的话。

“你先冷静一下。”时秋铭沉声说。

“我现在并不冲动,况且冷静之后的选择也不见得是最好的。”朱安淡声开口,她已经被各种因素羁绊太久了,被孩子,被这油尽灯枯的婚姻……

就如朱安所说,有时候人在冲动时做的决定才是最正确的,最利己的,等冷静下来,会考虑诸多利益,会委曲求全。

时秋铭从愣怔慌乱到逐渐冷静下来,他想起过去几年的生活,最终点了点头:“先请律师来分一下财产吧。”

“我什么都不要。”朱安穿上风衣,率先走出了门。

从始至终,她没看时傅一眼。

时秋铭也跟着出去了,房间只剩时傅一个人,刚才发生的一切太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脑海里只回**着他妈妈那句“我什么都不要。”

她什么都不要,也不要他。

去民政局的路上,时秋铭的手紧紧攥着,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在争吵的最激烈的时候,他确实想过离婚,但过后的无数次,他更想和她重归于好。

但是,她的性子多烈啊,他阻挡不了。

两个小时后,两人办完手续回家,朱安取出结婚时的婚纱,在那棵海棠树下烧得干净,熊熊的火光烧得树皮发黑,也把她曾经的爱情和婚姻烧成了灰烬。

从后院回来,朱安收拾了几件衣服,提着小行李箱下楼:“其他的扔了吧。”

“这张卡你拿着。”说好的一辈子,说好会忍受她所有的好与坏,到头来他还是食言了,时秋铭心里五味杂陈。

朱安低头看着那张卡,侧身过去了。

“妈!”时傅心里很慌,这几个小时他坐在沙发上不曾动过,看到他们这么快回来,他以为他们后悔了,没有离成。

然而看到她提着行李箱下楼,那么小的箱子,能装下什么?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离开的时候只有一个箱子吗?一个箱子就装完了吗?

时傅不想让他们彼此折磨,他想让她幸福,而不是整天郁郁寡欢,冷冷清清,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他舍不得,时傅没想到,她连他也不要了。

朱安的脚步顿了顿,她回头看着时傅。

平日里,只有在面对时傅的时候,朱安才会露出真正的笑容,她教他读书,教他画画,教他弹钢琴,可以说,时傅是她的全世界。

但她没想到,她的全世界现在要让她离开。

朱安红着眼睛最后看了时傅一眼,然后关门离开了。

时傅眼红得掉下了泪,14岁的少年,永远失去了他的妈妈。

他们离婚三天后,嘉因的妈妈找上门,指着他父亲大骂,其实在时傅的印象里,这个温柔的阿姨是说不出那些话的,但那天,他看着江婉一边哭一边骂他父亲,而他父亲没说一句话。

在江婉离开前,时傅跟着她跑到院子里。

“婉姨,我妈在哪……”时傅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知道。”江婉是真的不知道,朱安走了,什么都没带走,逃离了这里的一切。

时傅垂下了眼,他看着那棵梧桐树苗,才刚刚栽下两三天,却一切都变了。

“如果我妈联系你,麻烦婉姨告诉我。”时傅看着江婉说。

江婉看着眼前的男孩儿,长得比她还要高,她心里五味杂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放心吧,婉姨会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时傅点了点头,最后,江婉还跟他说了一句话,她说——

因为你,你妈妈的性子改了不少,但她还是她啊,那份倔强不曾变过。

时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他把江婉送出门,回到客厅后坐在他父亲对面。

“你们为什么吵架?”

“你妈怀疑我出轨。”

“你有吗?”

“没有。”

时傅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但从那以后,他就出国了,和父亲的关系不咸不淡,他再也没有得到过母亲的消息,却无数次期盼着,在国外的某个街角,和她不期而遇。

到那时候,他会说声对不起,然后紧紧抱着她,不让她离开。

但时傅再也没有收到她的消息,钱包里的照片泛黄了,手机里的短信却从来没有回复。

后来,大学的一天,父亲飞到美国看他,说找到他妈妈了。

时傅和父亲飞到爱丁堡,隔着咖啡店的玻璃,他看着对面高大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女人捧着一本书,齐肩的碎发像个少女,一条阿拉斯加听话地窝在她腿边。

随后,从幼儿园里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一下子扑到女人怀里,女人笑着收起书,亲了亲女孩儿的额头。

时傅从思念中抽离,眼痛得无法从那个小女孩儿身上移开。

她有孩子了?

他不在的时候,她有了别的孩子。

时傅的眼红了,酸了,疼了。

这时,一个男人又进入画面中,他自然地拉起母亲的手,小女孩儿和狗在前面嬉戏,他们在后面跟着,一起离开。

之后的很长时间,时傅都没有去学校上课,每到幼儿园放学的时候,他都坐在这间咖啡店偷偷看着她。

毕业后赚的第一笔钱,时傅在他们别墅的对面买了套房子,每次她生日的时候他都会去,他也有过无数次的冲动,想出现在她面前,但时傅又怕她不想见他,再次消失。

时傅上一次和母亲一起吃饭,是在二十年前的燕园,这一次,是在二十年后的爱丁堡。

时隔二十年,两次,她都在。

时傅最后一幅画就是眼前的这幅半成品,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拿过画笔,时傅生疏地调着颜料,小心翼翼地把这幅画补完。

如果说他有多喜欢那天的小女孩,倒也不至于,他只是怀念那天的燕园,怀念那天的母亲,而那天的燕园,最后的笔触落在了她的白裙子上。

但如今,当得知她就是她,时傅突然不想放开了。

最后一笔画完,时傅注视着这幅画,看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把画放在房间的阴凉处。

夜已经很深了,时傅坐在书桌前,他看着窗外那棵夜色里的梧桐,已经从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而小女孩,也长成了大女孩……

时傅翻开笔记本缓缓写下一行字——

嘉因,这一天,我开始相信命运。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