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醒来的刹那, 崔碧灵的脑海里仍浮现着那个问题。

那些哲学者提出的万千疑问如同星海繁冗难懂,但关于自我认知的反问却在这时显得很合时宜。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假设他并非自己和他人所认为的身份,过往一切都将被彻底推翻。

他长在人类帝国的皇室, 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与他们是同类。

如果他不是人, 那么他是什么, 从何而来?

崔碧灵现在回头看过往的一切不合理,在这个前提下都迎刃而解了。

他和自己的同族第一次建立了精神链接, 才发觉自己是非人类。

【所以, 其实你不是人?】

系统大为震惊。

这可是原著也不曾出现的转折啊。

系统也调出了数据,在这个世界观里, 能被雄虫们称呼“母亲”的,只能是它们膜拜的首领……虫母, 至高无上的、它们的母亲。

原著没有提到任何关于虫族首领的详细信息, 因为它从未露面过,关于它的定义也模糊不清。

虫族这一群体, 最开始就是作为反派设定而存在的,神秘强大野蛮不可理喻……它们总是给旁人诸如此类的印象, 虫母也应当是幕后的邪恶角色。

系统也忽然也意识到,之前那些怪异也许本是情理之中。

……崔碧灵不是不正常的, 事实上在他的世界里,不正常的是其他人, 因为他本质是非人类的虫族啊。

搞不好他根本没有所谓的精神障碍病,虫族本就不理解人类的情感,也不需要理解,它生来就是被全体虫族供奉和倾听的, 它的意义是安抚和控制指挥自己麾下的虫族怪物。

它拥有死心塌地的怪物军团, 随时为它赴汤蹈火, 它的诞生是为了种族的繁衍和杀戮。

本质上,崔碧灵就没有所谓情感。

而那些残忍野蛮的雄虫怪物们,在虫母面前只剩本能的畏惧和狂热崇拜。

就像在那处山林里,密密麻麻的、无数的雄虫,匍匐在他脚边,发抖、战栗,仿佛一群待宰的羊,那些轮胎大小的、巨型的复眼,都围绕着这个失而复得的虫母。

人类和异种都无法理解为何这十几年来突然发疯入侵,其实它们只是在找新生的虫母首领……大概是这里察觉到了虫母的呼唤,所以不断地在范围内寻找。

“你怎么样了?”

视讯里,浮起一张男人的面庞。

隔着光屏,白发男人的竖瞳盯着他,在背后是类似机舱的背景。

宋映洵仍在首都,等他联络上边缘星系军区的时候,那边的战斗已经停止了。

他们的描述是“那些天边、地面连成一片的巨大的虫子,突然像潮水一样退去了,然后分散开来,像雾气似的……它们蛰伏在各处,像是在监视人类”。

语气无不惊悚且后怕。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规模的入侵,几乎将太阳光线都挡得一干二净,山林烧毁,四处都是不怕死的怪物虫子……但在某一瞬间,它们改变了主意,迅速撤开,用它们那些巨大的眼球在四处阴暗角落里观察着人类。

空中的军舰击杀了一部分虫族,但大部分都躲开了,潜入到了人类的地界。

谁也不知道他们下次什么时候再聚集出现。

而失联了很久的地方总督奈拉、皇储崔碧灵都逐一有了消息。

接通视讯的时候,崔碧灵正在会议室旁边的房间休息。

那张床很窄,白色的床单。少年躺着看向摄像的点,翡翠色的眼里有些睡醒时的朦胧,睫毛掀起,过了一会儿才说:“虫族都撤了,不知道躲在哪儿,现在在做清理。”

“这些我知道,你呢。”

“没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但宋映洵看得见他肩膀上缠着绷带,渗了血。

崔碧灵不以为意,坐起身穿衣服,衬衣一点点遮拢了他雪白的后背,又转过脸,挪得近了些,认真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因为刚睡醒,他说话声音很低,掺着点鼻音,听起来很软。

宋映洵刚才想说的话也停了,放缓了语气说:“明天或者晚上,你在那边得注意。”

“我知道,”他说,“你也是。”

“现在打算去哪?”

“没去哪……刚开完会。”

说着,少年又侧睡在那张**,黑发染着枕头,他微微闭着眼睛,像是困倦,但仍看着镜头,拉近了,与宋映洵说道:“你不睡觉?”

“待会还有事。”

宋映洵也没有挂断通讯的意思。

他看着屏幕上的自己的弟弟,也是恋人,柔软的黑发缠在指间,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任他看着,偶尔说一两句话。

分明是困了,但也不打算挂断。

混乱宫廷,战争……

一切都是阻隔。

宋映洵缓缓吐了口烟。

在屏幕上,男人没有展露其他情绪,只说:“去休息吧。”

崔碧灵已经浮想了很多。

系统给他看了关于葬礼的片段。一是步野雪的视角,二是宋映洵的回忆。几乎都是类似的描述,葬礼是从未有过的隆重纪念,围观者视线的焦点是那口棺木,皇室成员几乎全部出席了。

那些沉默是在怀念他,还是别的情绪?

一旦开始怀疑,所有细节都变得模糊不清。

人类帝国的皇储被发现是虫母,其他人将是什么反应……只能是两种极端,狂热的,恐惧的。

但他怎么会是虫族?

系统:【你的意思是说,皇室其实是知情的?他们也知道你和虫族有关联,但选择隐瞒,但这样不是很危险吗,人类和虫族本就在打仗啊。】

【你们帝国好复杂……如果他们知情,那你被默许存在的理由是什么?你是怎么生下来的?皇帝的情人总不可能是哪个雌虫吧?】

‘理由就是虫母的能力,’崔碧灵这样解释,‘虫母能绝对控制整个群体,它可以变成帝国的武器。这是我的理解,帝国一直都很好战,如果能有控制虫族的方法,为什么不要?’

但他有自己的意识和想法,所以皇室意识到他是不可控的,那么仍是危险的。

崔碧灵想到这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在山林行走的时候他的手被弄出了些新生的伤口,现在已经看不见了。肩膀上的伤势也正在迅速恢复,与曾经他被刺杀之后的缓慢和衰弱大相径庭。

好像变了一个人。

而那些虫族,很听他的话。

【两种可能,因为某些缘故你变成了虫母,以前的虚弱是虫族的某个时期。也可能你本来就是虫母……只是托生在人类的皇室里。】

崔碧灵觉得哪种情形都一样,撇去他的来由不谈,假设帝国计划拥有一个能控制虫族的皇储,但他们又做不到让皇储完全听话,那么这个计划是残缺的。

皇室对他的重视和仇杀,分别来自皇室的野心和恐惧。

虫母是人为制造、意外诞生其实都一样,知情的皇室,必须考虑风险问题。假设他彻底失控,不听话,那么就可能给帝国带来灭顶之灾。

近来的剧情波折,已经让他觉得原著的走向似乎与现在也很相似。

人工智能在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没有料到其中的一些细节,因为文字总有描述不到的地方,在那些时候,剧情也以符合故事逻辑的方式进展。

光屏上闪烁的红点,那是各种人类据点的痕迹。

崔碧灵看着那些痕迹,忽然想到之前系统的说法——原著里的他死于战争。

真的是这样吗?

那显然不是人工智能所期料的结局。

也许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是诸多因素推动了这个配角的死亡。

说不定根本不是意外,就像当初的刺杀案。

有人想要虫母,也可能有人恐惧排斥。

【你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你为什么命令那些雄虫一部分留在人类帝国的原因?既不攻击人类但也不撤离,你不想让皇室知道你已经发现自己是虫母了。】

系统也很快反应过来。

‘这种事瞒不了很久。’

【也是……今天的虫族全都因为碰到你,才突然改变进攻意向,皇室亲王会议估计已经在怀疑了。】

【你该怎么办?】

系统开始冒冷汗。

如果当初原著半步的崔碧灵身亡不是意外,但现在这个角色又必须活下来,那么该怎么摆脱皇室的控制?

崔碧灵无法回答。

他不能表露身份,也不能和任何人提及真相,因为对虫族的厌恶和恐惧早就充斥了整个帝国,他会被绞死。

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也许会持续到他被第二次暗杀的那一天,除非他找到办法解决困境。

次日一早,崔碧灵继续看昨晚翻阅过的文件,都是这次虫族入侵的各地情况,在昨夜之后帝国有了更新的数据,涉及到那片区域的虫族数量和入侵详细轨迹。

这是帝国历史上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入侵事件。

“他们为什么这么疯狂?一个边境星球而已,又不是首都。”

郑寅很诧异。

虫族是智慧生物,这一点早已被证实,它们有计划地分别入侵人类帝国和异种王国,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对人类也有一定了解。

“可能是筑巢。”

崔碧灵回答。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它们在找遗落的虫母。

他甚至现在也能感应到那些遥远虫族的存在,它们很焦躁,想靠近他,但只能听话躲在很远的地方。

崔碧灵不打算现在和虫族接触,因为他与系统的所有对话都只是猜测。

还是得回一趟首都……

【现在回去?很危险啊。】

系统也发觉,崔碧灵开始对自己的出生很感兴趣。

‘既然皇储是虫族,弘皇帝还是人类吗。’

他开始考虑这件事。

整个皇室是什么构成?这才是皇室的秘密。

夜里回到居所,崔碧灵不多久就困了。

在产生困意的刹那,他听到的对他的呼唤声也一瞬消止,那些虫族似乎也能与他互相感知。

“你怎么样了?”

耳麦里是闻煦元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疲惫,十二区那边也遭遇了类似的问题,帝国上下都自顾不暇。

“没事,”他回答,“我晚点回首都。”

“怎么了?”

闻煦元知道他回首都肯定是有事。

而且是在这种时候。

“到时候再和你说。”

他说完,窗外开始降雨。

乌泱泱的雨夜,偶尔掠过闪电,照亮庭院湿淋淋的场景。

崔碧灵从窗户里向下看,心里浮起原著的描写。

在最后,宋映洵还是死了,在那之前的一天,他计划着回到帝国,去一趟皇家墓园。那时候皇储不过刚下葬一月。

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皇储死后,这些角色接二连三地很快死去。

步野雪也死于战争,他所在的团遭遇了大规模虫族入侵,全城无人生还。

闻煦元在中央待了很久,被暗杀而死。

溥令枫被中央处死。

但只要他活着,他的虫母身份,至少能让宋映洵、步野雪免于在与虫族对抗里死亡。

然而他对虫族的了解很少,如何掌控那些雄虫又是另一个问题。

崔碧灵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又回到**。

在他陷入沉睡的时刻,远处的雄虫们也稍微压抑着焦躁本能,收敛着气息。

嘘……

我们的虫母正在沉睡……

不要打扰他。

……

灯是灭了的。

但崔碧灵察觉到有人向他走近。

与虫族建立感知联系之后,他的感官比以往更敏感。

一个年轻男人,白发,穿着军服。

宋映洵。

因为回来得匆忙,宋映洵没有提前和他说回来的事。

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

宋映洵觉得他大概已经睡了。

以往的时候,他几乎不会不经允许就进弟弟的房间,但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宋映洵心神不宁,径直将房间的锁用权限打开了,走近他的床前。

少年在床褥里沉睡,**在外的一双手臂、被乌发半掩的侧脸在夜里是一种冷调的色泽。薄薄的苍白眼睑微微颤着,像是正在做梦。

宋映洵在他床前垂眸看了一会儿。

本是想走的。

背过身的时候,他的手被攥住了。

柔软的,裹着微热温度的指尖。

“醒了?”

“嗯。”

**的少年已经坐起身。

“哥哥要待多久?”

他揉着眼睛问。

“一两个小时。”

“在这里休息吗?”崔碧灵撩起眼,看了眼床面,“我可以看着哥哥。”

他现在能感知到虫族的位置,只要做了命令,那些雄虫不会靠近,对宋映洵也不会有威胁。

宋映洵垂眼看过去,他穿得很单薄,从面颊到脖颈胸口,都是一片雪白。少年**的一双腿,从被褥里伸展出来。

他觉得崔碧灵似乎没睡醒。

……平常很少说这种话。

他没回答。

**坐着的少年忽然说:“你要看我的伤口吗,已经快好了。”

说着,他解开自己的睡衣领口,把肩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