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首都星返回到十二区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飞船区停歇着各路的小型机器,偶尔能见到腾空而起的,尾部喷出的蓝色火焰宛如冷色的颜料。
一旦有更多亟待解决的事, 崔碧灵就习惯在各路细节里发散。
例如弘皇帝在书房, 关于他拒绝联姻的那几句评论, 他难以理解其中的意味。
比那更糟糕的是,他的父亲, 坐拥四海的帝国皇帝, 也许在考虑再次杀了他。
【你认为刺杀案是弘皇帝的默许?】
一直沉默的系统这时候才上线说话。
‘那件事处理得太干净了。’他说,‘只是猜测。’
从发觉那对双胞胎弟弟的死开始, 这件事在他眼中就像一个悬疑故事,他是侦探或者下一个死者。
但是皇帝是缺乏动机的。
诸多皇子之中的一个, 对实权皇帝没有任何威胁。
除非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事。
从出口离开之后有安全检查, 越过通道,能见到外面的场景。按照惯例, 宋映洵派来的异种的护卫也会在外面等候。
几乎第一眼,崔碧灵就注意到了远处等候区的一个人影。
蓝发, 像那些火焰的颜色,像漆了色的树, 高挑挺拔。
似乎是正和身旁的小孩子说话,步野雪低头说了句什么, 然后起身让了个位置。
他似乎也有所感应,忽地一抬头,两人的目光隔着安全通道的防弹玻璃交汇了片刻。
见他望着自己说了句话,崔碧灵停下来辨认着口型。
“我在等你。”
步野雪对他说。
早晨他给步野雪发过凌晨返程的消息, 但他不确定几点回来, 所以也没有说时间。
【他是一直在这里等, 】系统啧啧称奇,【新男友上任很积极嘛,这是怕你从皇宫领回来一个男皇妃吗,比如闻家那个Omega之类的。】
被系统这么一说,他才想起闻家那个Omega。
听说是在外星系留学。
步野雪是自己来的,见到他之后也打算独自回去,但被崔碧灵叫上了车。
两人在第三排的座位上耳语,姿态亲昵。
保镖、副官们都知道人鱼的存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他们看来,崔碧灵养的这个宠物似乎也颇有心思——几乎每次都能找到皇子空闲的时候,然后跟在他身旁,不知道是什么伎俩,能得皇子这样喜欢。
从飞行区到城区的路途很遥远,那一段路有些被虫族碾过之后的痕迹,从窗下看过去,外面全是废墟被清理之后的空旷,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无。
来自遥远世界的虫族,不知为何一直试图入侵首都的星系。
帝国和虫族的斗争由来已久,但这十几年尤其激烈恐怖。
虫族是母系社会,按照繁衍期的习惯,它们这时候本该守着虫母,而不是出外征战。
虫族入侵已经被帝国归结为不可抗力之事。
碍于战争,人类和异种对它们的研究少之又少。
崔碧灵也见过几次雄虫。
怪异的、长着巨大眼球的生物,色彩艳丽斑斓,一出现就被炮火轰炸,只剩下烧灼后的凝固紫血。
边缘星系是异种、人类混居的地方,也曾被虫族三番四次试图入侵。
“我下半年准备去边缘星系。”他对步野雪说。
此时崔碧灵已经下了车,让副官和保镖们在外面等着。
他不打算在学府这里待很久,一上二楼,他就提了这件事。
“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步野雪说。
这也是他的打算。
边缘星系也有地方军团。
皇子一旦去了那里,很难说会引起什么反应。
他又问:“陛下为了我们的事训斥你了?”
一缕晨起的淡色慢慢从窗外透进来,室内也明亮了些。崔碧灵坐在桌上,随手开了灯,想了下才说:“他没有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大概还在考虑。”步野雪拈着手里的烟,说,“别太担心。”
实际上,步野雪更可能是那个被皇室抹杀的角色,但这人却反过来安慰他。
崔碧灵也有些诧异。
完全不害怕吗。
做他的恋人得面对来自皇室的恐怖,除非能借他拿到权势,否则根本没有好处。
他不理解为什么步野雪轻易答应。
或者已经笃定能拿到想要的事物?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要的可能就是你。】
目标是做太子妃?
不算新奇的动机,崔碧灵身边也有这样的追求者,但他知道步野雪未来是个反叛者,这说不通。
副官敲了房门,示意崔碧灵该离开这里,早晨他还有一个例行会议。
步野雪已经习惯了他公务繁忙,闻声也没有说什么,只起身送他到走廊那儿。
保镖们都在一层和二层,见了他们出现便走近了。
四周已经燃起了光亮,窗户框着一角清晨蓝白的天空,。
步野雪在途中点了支烟,快到楼下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们现在算是地下恋?”
他眼前的Beta撩起眼睑,奇道:“为什么要是地下?”
步野雪也猜到,以他的性格,一旦有了恋人,是不会藏着掖着的。
“我怕你为难。”
毕竟他还有一个本该订婚的竹马。
“没事。”崔碧灵不在意,“我这几天很忙,晚上再来找你。”
一提到晚上,很容易联想到那张床和独角兽的故事。
步野雪看着他的腰,很细,压着他的时候就能感觉到。
“早点过去吧。”他移开眼,对崔碧灵说。
……
今日是周末,崔碧灵结束了在特使府的公务之后,按之前的安排去了一趟闻家。
闻家的一对长辈都在家中,晚餐之前,崔碧灵与二人闲谈了几句,一些家常话和关心。
在他看来这是与闻家的定期社交联络。崔碧灵在斐亲王身边长大,亲王早年在帝国A2星球南边驻守做皇室代表,与闻家这对军区司令官夫妇常有往来,后来斐亲王忙碌无法照顾他,就将他送到闻家暂住了几年。
还未到晚餐时间,崔碧灵在房间待了一会儿,因为无聊,又打算到楼下的花园看看。
穿过客厅,他走过桌边时被拦了下来。
身后多了一个Alpha。
距离很近,崔碧灵回头的时候险些撞到他身前,蹭到一处皮肤,大概是胸口。他一回眸,男人穿着浴袍,似乎因为匆忙也没怎么系好,一眼瞥过去能见到麦色胸腹的沟壑轮廓和疤痕。
定睛一看,眼前多了一个金发半湿,浑身水汽的年轻男人。
男人也不在意被撞到,甚至抬手扶了崔碧灵一下,说了句“少摸我”。
“……”
也不知道闻煦元从哪儿冒出来的,像是刚从淋浴完。
“你难得这么早过来。”他慢条斯理擦着眼镜,奇道,“我以为你在首都星得晚点到。”
崔碧灵解释:“因为宫里的事务结束得早。”
四下无人,佣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们站在窗前,迎面是从花园吹来的玫瑰的新鲜气味。
男人随意地应了声,擦着头发,与他说起些庄园的事,视线穿过风,静落在他身上。
“你想和我说什么?”
一张白净的面孔微微朝闻煦元靠近了些许,染着眉目的黑柔发梢被风微撩。崔碧灵漂亮的脸上没多少表情。
他们之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
闻煦元笑了下:“你看出来了。”
但他与这位皇子一同在这里长大,也很了解对方在做什么。
楼下不适合谈事,两人走到三楼,进了卧室。
崔碧灵惦记着那件事,也没有注意室内的情况。
一张椅子被推到身边,Alpha让他坐下。
“现在是查不到什么,陛下、议会也不在意。那个红发异种已经回了王国,你找他也问不到情况。”闻煦元不和他说没用的话,低下头,一边擦着眼镜一边让机器人端水,“我知道你在调查这些。”
这件事还是卡在议会和弘皇帝这里。
崔碧灵不觉得意外。
“你也觉得有问题。”
“当然。但是这段时间一直在打虫族,你自己得注意,暂时跟在异种身边也不是不行……毕竟在帝国,也没几个人敢招惹异种。”
虽然闻煦元还是觉得不妥。
想到这里,他忽地听见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
“这是你这阵子反常的原因?”
边上坐着的少年眉间微微浮起一个川字,这幅样子像是正在为此烦恼。
闻煦元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顿了下,莞尔说:“我当然很关心你。”
晚餐时间,两人并肩到了餐厅。闻家父母已经在桌前,见到他和闻煦元一起出现,会心一笑。
饭桌上,二人说了几句新月庆典的事。
崔碧灵下半年很多在外星系的事务,大概率不参加庆典。
夫妇也不遗憾,只说:“闻煦元倒是每年都去的。”
他听了,没怎么理解这句话。这时候餐饭已经端上来,食不言。
晚餐结束之后照理是些闲话家常。闻夫人曾经是亲王的宫廷护卫助理,崔碧灵与她说起些皇宫的事,聊到弘皇帝书房里那只虫族首领的头颅标本。
闻夫人面色肃然,说:“那东西是陛下在战场上带回来的。”
年幼的时候,他就知道弘皇帝的另一个职业是军人,因而聚少离多
帝国一直试图把虫族彻底灭亡,不惜联合异种王国,半个世纪过去,已经有人厌倦了,地方势力也悄无声息地膨胀。
无论那些宫廷里死去的皇子还是刺杀案,分明与战争无关。
他的猜想像泡在血水里,冒着一团腥气。
“殿下累了吗?让煦元送你回去。”
闻夫人见他准备离开了,将一旁翻着书的Alpha叫过来。
车上,崔碧灵闭着眼,没说话,直到光脑响了,是步野雪拨来的通讯。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步野雪在那头问他。
“明天?大概吧。”
崔碧灵明天不上课,但有些书本放在学院里打算取回来。
“你在外面?”
“嗯,怎么了。”
他刚说完这句,忽地那边没受伤的肩膀一沉。
转过脸,他对上一双浅色眼瞳,琥珀色在夜里宛如一勺子黏厚的蜜糖,眼尾微弯。
闻煦元挑眉说:“这是谁?好巧,我一陪你回家他就打过来。”
步野雪自然也听见了,他没反驳,只轻声说:“我待会儿再打给你。”
他的声线很轻,在通讯里过滤了杂质,显得有几分微弱。
崔碧灵无视了闻煦元。
“没事,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你什么时候过来我这里,我挂了,晚安。”
闻煦元啧了声:“他很会示弱,我是后悔了,早知道还不如送你只小象。”
“人鱼的确是个弱势种族,快灭种了。”
“你这样很容易被骗。”
闻煦元叹气。
崔碧灵不理解他为什么一直厌烦人鱼。
【可能有原因哦。】
他不解:‘人鱼当初是闻煦元送我的。’
【其实只是有些人不高兴了,没事。】系统解释道,【以后闻煦元会告诉你为什么的。】
崔碧灵理解不了系统的意思。
但他也觉得没必要解释,原本闻煦元也只是临时帮他的忙,才成了被笃定的婚约对象。
现在闻氏和皇室之间尚未开始的婚约,已经结束了。大概再过几天,联姻终止的消息就会从宫厅那儿传出来,闻煦元也很快就能自由,不必冠着皇子婚约对象的头衔。
……
次日,崔碧灵照常在宋宅上课。
语言课的教师与他谈论在其他星系的通用语语法。
崔碧灵和他说到在距离首都星更远的星系,原住民的语法变异,教授颇为惊讶,因为他模仿的发音很接近那些人们。
他不知道皇储从哪儿了解这些,转念一想也不奇怪,约莫他身旁有来自遥远星球的近臣。
第一个课程结束,崔碧灵接着和宋映洵上实训课。
等上完课,他还得去一趟皇家医院。
“实训课很有趣。”
他对系统说。
他上大学之前安排的课程很多,除了必修的文数外语,军事类的占了一半,他的老师来来去去很不少,许多都是军官出身。
在皇宫那段时间,宋映洵教过他不少次实训,能见到各种在学校和宫廷教师那儿摸不到的新式枪械、格斗、指挥系统。
宋映洵的出现总是让他感到短暂愉悦,然后开始看着日历等对方下一次来。
系统心想,你明明是喜欢枪啊炮啊还有打架流血,宋映洵每次都得制止你,免得在模拟模式失血休克。其他军事课老师不敢惹这麻烦。
此时已经快到上课时间,崔碧灵踏进了宋映洵的书房。
白发男人坐在书桌之后,见他来,将副官遣出去了。
屋子里有酒的气味。
异种从出现种族起,就开始沉溺于人类的烟草、酒液和药物。
人类对他们有本能的吸引力,像神祇制造的另一个自己,更完美、无暇和文明。
崔碧灵瞥了眼桌上的酒,问起上课的事。
这次宋映洵不让他碰枪械。
“为什么?”
他皱了眉。
“你的伤在治愈之前不能做这些。”
宋映洵看了他一眼。
这是两人从昨晚之后是第一次对话。
“决定取消?”
“是。”
宋映洵朝他看过去。
崔碧灵眉间折起的痕迹更深了,脸上微微透出来些不快的情绪。
他坐在前面的沙发椅上,宋映洵低眉瞥见他的双手很用力地搅在一起,指关节泛白。
少年苍白的眼睑垂下去,又掀起,睫毛下是一对绿瞳,仿佛山石岩下的冷淡颜色,像凝了层沉雾。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不怎么端正地俯下身,手肘支在书桌上。
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我已经快好了,”他不满,“哥哥为什么这样。”
他比之前清瘦了些,薄薄的衣料透出来隐约的身体轮廓。今天穿得也不正式,白色卷边破洞T恤,领口宽而松垮,弯腰时能见到从脖颈到胸口的一片雪白皮肉。
异种曾经被人类认为是ABO之后的二阶兽性退化,只有雄雌之分,雄性比Alpha更易失控,也更有侵略欲和占有感。
如果是在异种王国,这种行为近乎于求偶和邀请。
宋映洵在他俯身时移开视线,低头看了自己手中的钢笔:“等你好了再上课。”
他看了眼文件,翻了一页,再抬头看向崔碧灵。
“我知道了。”
少年回眸说,他站在墙边,望书房里觑视,冷淡的目光扫了一圈,脸上又显出些无趣的意味,像待在门口的猫,回头晃了一下尾巴又走了。
【你之前也说过宋映洵很负责任。】
【你就当放假了,好好休息吧,不要折磨自己了。】
系统哄了哄他。
崔碧灵又上了楼,回卧室睡觉。
光脑上浮动着近期新闻,关于地方星系军团的动态,已经将舰队开进了K星系。
【我记得你和他们有联络……】
“你没记错。”
他坐到书桌前,默然翻开一本书。
在新闻播出之前,他就已经得知消息了。
系统也很好奇他关于弘皇帝的想法。
到了下午,他的日程安排开始,先是去医院复诊,然后在十二区有个教会仪式活动,恰好斐亲王也出席,两人也提前在电讯里联系了。
崔碧灵和叔叔闲谈了一会儿,很快按原安排去了皇家医院。
医师们像以往那样与他交流,他表现得很积极配合。
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一度也曾因枪伤而濒死,理论上他应该更容易共情旁人的痛苦,例如溥令枫因为坐在他身旁而被牵连,他应该去探望,说一两句关切的话,诸如此类。
但所有事情被他认为是平面化的,像一张纸,浮凸的情感就被磨平了,像在阅读一页文字,而非亲身经历,无法产生同理心,对痛苦和爱意都理解不了。
年幼时,弘皇帝曾经与他说过这是一类障碍病症。
旁人在他眼中,宛如儿时见过的脆弱蝴蝶。
一旦被他拢在手心里,或者靠近,就有随从侍者小心警觉地围着他,生怕蝴蝶在他手中被揉成一小团湿润的泥。
皇室一度认为这是基因手术的后遗症,虽然以往并没有发现这类先例。
贵族人士对后代坯胎做筛选和基因培育不是什么秘闻,尤其是皇室。
然而他的兄姐、死了的弟弟们却都很正常。
因为系统的存在,崔碧灵近来忙于十二区的事务和剧情,对外表现得很稳定,以至于医生也误会他有所好转。
今天的新思考来自于系统提出的议题。
恋爱与□□、内啡肽、多巴胺和去甲肾下腺素的关系?
人类是被情感支配的动物吗?
也许这些问题应该与身边人一起讨论。
宋映洵,步野雪,闻煦元……
【这种问题……以他们的性格,应该会得到一些你想象不到的答案吧。】
‘你打算劝步野雪小心我吗,在他的卧室墙壁上血书两个大字‘快跑’。’
【我是你的系统,无法与他交流。我认为你不会伤害人鱼,你一直以来什么也没做过,不是吗。皇室对你的限制也许是过分紧张,他们是在担心已经选好的皇室继承人出现丑闻,还是想要完美继承者?……很难理解,这种家庭教育有点夸张了。】
‘你像在安慰我。’
【其实闻煦元也对你说过类似的话,他一直在你身边,并不是不知情的。再过一阵子,你也可以和他讨论这些问题。我相信他很乐意帮你。】
对话在这里终止了,因为崔碧灵不做反应。
门被推开,他被医师叫去填了表格。
治疗是无聊的过程,不值一提。
他想着如何和步野雪发展恋人关系,至少让宫厅那些人不再缠着他。
半小时后,他被保镖簇拥着从医院离开,赴另一个聚会邀请。
隔着窗户往外看,满大街都是粉红色的、帝国情人节假期的预热氛围,广告牌上写着“为你的Alpha送这样一份礼物吧!”。
崔碧灵不清楚Alpha喜欢什么。
何况步野雪还是尾人鱼。
在路上,他在通讯录里扫了几眼,恰好闻煦元的通话拨了过来。
闻煦元这段时间忙于国民卫队的事务。
他和崔碧灵认识很多年。
从孩提时代到分化期,直到返回首都才分开。
现在他们即将因为婚约而成为伴侣,虽然崔碧灵似乎不太乐意。
视频模式接通。
崔碧灵先和他打了招呼。
经常被他有事没事要求接通视讯,他习以为常,随意地说了几句闲聊,等着闻煦元通话切断。
“你最近和人鱼好像越走越近了?”闻煦元在视频里支着下颌,忽地问,“我把人鱼换了,弄点别的给你?”
“我不可能不养人鱼。”
“你简直像是婚前谈了个情人……是真的喜欢。”
“我不介意你也养一只。”
崔碧灵不愿多说。
“算了,我没兴趣。”
闻煦元挂断了,也没再打过来。
系统突然好奇:【为什么他一直在试探你?以他的性格直接把人鱼烧了更正常点。】
在它看来,似乎因为什么缘故,闻煦元一直在人鱼的问题上迁就他。
但崔碧灵不回答。
是原著也存在没有写进去的细节,还是故事与现实之间本就有差异呢。
他已经在教堂的办公区里,斐亲王也在。
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斐亲王调侃道:“你现在长大了,老往外跑,我倒是想念你小时候听话的样子。”
“我听话吗?”
崔碧灵拿了把贝壳羽毛扇子,边听边扇着风。
“你现在越来越不乐意回皇宫了,不过这是青春期嘛,也没什么。”
斐亲王意有所指,喝了口茶,很快风风火火被秘书叫走。
他的桌上摊开放着一份纸质文件,上面的落款是钢笔签下的名字。
崔弘。
皇帝的字迹翩飞刚劲。
崔碧灵看着那行签字,若有所思。
斐亲王又推门进来,天气炎热,他刚从外面回来,热得面颊发红流汗。崔碧灵见了,叫了随从递上冰水。
两人坐在办公室闲谈,提到崔碧灵收到的新礼物,皇帝拨了名下的首都星系的一处资源星球赠给他。
斐亲王摸摸胡子,感叹道:“陛下对你很重视,毕竟A6星球……”
皇帝待他十分重视,培养他,爱他。
所有人都这样说。
真是这样吗?
崔碧灵看着贝壳扇子上的彩色光晕,没接这句话。
在他看来,弘皇帝可能是诡异杀人犯。
“说起来,你也快订婚了。”斐亲王叹气,“时间过得真快,以前你还是个小孩子,只有那么一点大……一眨眼就长成人了。”
他只是独自感叹。斐亲王知道自己这位侄儿不会有多少感触和回答,他也不奇怪,一是习惯了,二是皇室总是出怪人。
崔碧灵的情况,皇室上层的人全都知晓,照理说,他本不太适合做继承人。
但他是弘皇帝的爱子,人尽皆知。
他得到的关注,比年长的兄姐们加在一起都多。这些皇室的其他子嗣们也心知肚明,他们不存在继承帝国的可能。
斐亲王感叹白驹过隙,没想到崔碧灵反而正色回答了那句订婚的话。
“不会订婚了,”他说,“至少不是我和闻煦元或者异种。”
斐亲王心里霎时泛起一些小辈们提起过的传闻。
……据说皇子喜欢一条混血的人鱼,日夜不分地带着他,被争风吃醋的Alpha们说是妲己似的人物。
这个话题并没有展开说明。
斐亲王虽然是皇子的长辈,但毕竟这是年轻人那一辈的事,他到底也不好说什么,因而只是委婉地提了句与陛下商议之类的话。
尽管如此,斐亲王也有种微妙的预感,这件事说不定会更复杂。
弘皇帝不与皇子商议,就做主想把他送去订婚,现在他也有样学样了。
晚上有一场纪念宴会。
崔碧灵随着斐亲王出席,餐桌上有人谈论这阵子议论不休的基因改造项目,本是针对异形战役计划对士兵进行改造,旨在修改不完美的基因,现在已经停止了。
他之前就听闻过这个项目,以人类为对象进行改造无法跨过基础伦理问题。
但是胎儿基因手术却反而被接受得很快。
话题换成了地方星球兴建的大学,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即将毕业的他身上。
“殿下打算进军队?这倒也是,历代皇子都是这样,”公爵说,“陛下当年到军事学院进修了三年。殿下不打算继续进修?”
“暂时没有这种打算。”
他说。
他语调平淡,仿佛很不经心。
只是闲谈,没有人知道皇子是不是在玩笑。
席位上的人很快换了别的话题,这件事很快在碰杯的过程中淡去了。
晚宴上不乏过来与崔碧灵搭讪的,大多是年轻Alpha和Omega,崔碧灵的神色语态,总是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事实也是如此,因而他们打过招呼就很快离开了。
有两位来自地方的熟人也混迹其中,拿着酒杯,与他说了几句话,不多久就离开了。宴会很无趣,偶尔走过一两个有犄角的异种人。
月亮爬上天,挂在窗玻璃外。
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潮汐和人鱼尾巴被海水吞没的片段,那是一部旧电影的片段。
崔碧灵喝了酒,微醺,心血**与其中一个聊起来墙壁上的教廷油画。
“新月神为什么站在恶魔侧边呢。”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少年苍白的面颊浮着微红,像发烧了的病美人,皱眉望着油画。
与他搭话的Omega一愣,想不到崔碧灵和他说这些。他俩不熟,这个惯常的呢字听起来近乎有点亲昵。
他说的是画上被驱逐的恶魔反而占据画面,传统教廷油画里新月神从来占有中心位置。
这当然是画师自己的考虑,Omgea也不明白:“我不清楚……反传统吗?”
崔碧灵起身看到了画框里的署名,很眼熟的一个名字。
闻煦元。
他也是学画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退学从军了,毕竟刚被任命为国民卫队副指挥……”Omega是十二区的人,也与闻煦元熟悉,听过不少消息,“他这方面很厉害。”
崔碧灵看到这个名字,不免想起一些旧事。
Omega和他说起A9移民星球的首都城市,邀请他以后到那儿来。
Omega眨眨眼,惆怅道,“我认识的人几乎都在首都星,殿下有空过来旅行可以找我。”
“你有联络的方式吗?”
Omega先是一愣,后欣喜地和他交换了通讯方式,又邀请他不妨晚上去附近的府邸。
崔碧灵没有空闲,拒绝了。
“没关系,”Omega并不失望,红着脸说,“但是到时候殿下记得来找我。”
话音刚落,崔碧灵的耳畔就冒出来Ai系统的调侃声音。
【如果步野雪在这里,大概会被气到沉默。第二天对你旁敲侧击问起有没有和Omega进一步联系。】
‘为什么。’
【他喜欢你就会吃醋。】
【其实我是在提醒你,该去和他聊聊了。】
‘我打算晚点再找他。’
崔碧灵的一天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分给医师的精神科治疗、肩膀伤口的再愈,一部分分给公务、宴会交际和一位亲戚的私人聚会。
亲戚的名字是崔祯,帝国皇室成员,算起来是他的堂兄。
崔祯是商人,近来在十二区的市中心经营了一家娱乐会所,闲暇的时候常常开派对和聚会。崔碧灵之前常去他那儿,后来各自忙碌起来,上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多之前。
一进门,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气氛因他出现微微一顿。
这场聚会全是年轻贵族后裔,没有人不认识这位帝国的未来继承者。
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满天飞,但显然崔碧灵自己不在意。
他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脾气,但接触过他的人,总是很容易对他生出些似有若无的想法。
崔碧灵对这种注视习以为常,抬眸看向聚会的主持者,向那人走去。
为首的年轻男人已经站起身,踱步走到他身前。
“我刚刚和别人吹嘘你要到我这儿来,他不信,现在因为打赌欠我一次债了。” 崔祯本想拍拍他的肩膀,又想到据说崔碧灵差点被枪杀,身上开了刀的事,只得不着痕迹地将手搁在桌上。
“别人是谁?”
“哈,问得好,我来帮你们互相介绍——那位刚刚被任命为国民卫队副指挥的青年才俊……不过你们早就认识——闻煦元呢?”
崔祯左右张望。
崔碧灵扫了眼房间里的人,并没有见到闻煦元。
他知道崔祯找他有事。
很快崔祯也不纠结这个话题,坐下和他聊起帝国这阵子在外星系的战争,话锋一转提到贸易。
崔祯是生意人,在首都一度风生水起。
崔碧灵听了对方的新说法,心想这是打算扩展到外星系,那些偏远半独立的资源之境。
很难,毕竟快打仗了。
他觉得崔祯是在引火上身,于是给了点直白意见。
“别掺和。”他说。
崔祯很失望:“唉,真的吗?”
门边传来一小阵喧哗,几位Alpha模样的年轻人走进来,中间的那位一头金发,半短不长束在脑后,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细长的眼镜链,身段挺拔。
崔碧灵往那儿觑了眼,也发觉是闻煦元。
隔着人群,两人对视了一瞬。
他与身旁的几位说了句失陪,踱步走到崔碧灵身旁,崔祯也和他打招呼,三人在另一端的桌边坐下。
原本话题是今天聚会上的一位熟人的婚礼,气氛也很正常热络。都是一个圈子的,但十二区的贵族子弟大多没有见过崔碧灵,那些似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有人给他端了酒,他也看着樱桃酒,跃跃欲试,下一刻就被他身旁的金发男人婉拒了。
“他现在喝不了这些。”
闻煦元如此说道。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不虞之类的情绪,但旁人都知道他也就在崔碧灵身边是这样宽和,因而也悻悻收了手。
崔碧灵再次瞥了眼那杯樱桃汽水酒,有点想喝一口。
他又听见身边的熟人讨论婚礼,说的是与一个Omega即将结婚。
Omega。
他倒是想起闻家也有一个年龄相仿的Omega男生,算起来应该是闻煦元的异母弟弟。
之前在首都星时他们关系还不错,后来对方到国外留学,有一阵子杳无音信了。
过了一会儿,闻煦元与他碰杯:“没想到你来聚会,我还以为异种不会让你出来。”
崔碧灵不明白他为什么特意问这件事:“怎么会。”
“平常都见不到你,在异种那儿就机会更少了。”他说,“何况你那位兄长总是管着你。”
提到关于兄长的话题,崔碧灵没有接话。
宋映洵、闻煦元,一直都对彼此看不入眼。
起初崔碧灵不明白这一点,在双方面前说过些许解释之类的话,但似乎起了反效果。
包括步野雪在内,他身边几个亲近的人,似乎都有这种互相排斥的特质。
是因为Alpha的天性?
崔碧灵天马行空的发散思维很快飘散到几篇学府教授发表的ABO性别论文上。
Alpha,地盘意识、占有感很强。
但异种是没有ABO第二性别之分的,甚至也不算是人类。
聚会的包厢慢慢变得嘈杂,酒后的熟人们正在谈论首都的趣事。
崔碧灵也想起另一件事。
他凑近了,说:“我过几天回首都星,周末,到时候见不了你。”
温热的吐息在闻煦元的耳畔燎过。
少年细密的睫毛也垂下蹭过面颊,仿佛是被羽毛尖抚过。
闻煦元睨着他的侧脸。
苍白得病态。
那些刺杀案带来的伤病,在他身上一直难以痊愈。
闻煦元给他递了杯白水,口吻比刚才温和了不少:“下次见就是了,到时候我去找你。”
“你和宋映洵住在一起是不是挺麻烦的?”崔祯听了半晌,也有点好奇皇子现在的生活,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还好。”
崔碧灵也回忆了片刻,他今天出门时没见到宋映洵。
似乎是巧合,这个话题结束之后,崔祯端了酒凑过来和他搭话,闻煦元与同伴喝酒,他的通话冒出来新消息,来自斐亲王。
崔碧灵走到无人走廊,往下看,栏杆下是一汪花坛和池水。
斐亲王在通话的另一端说:“你怎么一直待在校外?你在皇宫外面还是得多注意情况……我不在你身边,你得待在宋映洵那儿,起码那儿不会出事。”
“你这段时间得消停些。”
斐亲王也很头痛。
无论如何得把崔碧灵塞回宋映洵那儿才行。
不过,他倒是发现宋映洵比想象中对皇子更上心……是出于政治考虑吗?
“好。”
斐亲王都这样说了,崔碧灵只得答应。
他干脆将通话打给宋映洵说明情况。
拨出去很久,宋映洵方才接通。
“怎么了。”
男人的声线低而稳,电话那头很嘈杂,约莫是在宴会之类的场合。
“我现在在崔祯的聚会上,晚点回去。”
宋映洵语气平淡:“我知道你在那里,早点回来。”
“我大概九点回去。”
“晚点司机去接你。”
挂了通话,崔碧灵站在栏杆边独自待了一会儿,楼下风平浪静,头顶的房间浪涛不断。
他听到闻煦元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这把嗓音低沉温和,仿佛夏天夜里的风,裹挟着烟草的气味。
“你怎么不进去?”
闻煦元轻快的步伐慢慢靠近。
灯光停在Alpha的面庞上,他的发色眼眸却是很暖和明亮的颜色,眼尾细长上扬,然而只消崔碧灵与他对视,那种尖锐的晦暗神经质感又冒出来。
青年一双手撑着栏杆,身量很高,衬衣后背的衣料显出背肌的有力轮廓,袖子挽到手肘,左手拈了支点燃的烟。
崔碧灵答非所问:“边缘星系的事传开了。”
“那又没关系……反正地方是半独立的地盘,不好进去,不好出来。”
“是很麻烦。”
崔碧灵也这样说。
因为军部也想插手,事态以后会如何难以说清,他前段时间出席皇室公务时也有记者在问这件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你养的人鱼在易感期,很危险,你得注意……你大概已经没有印象了。”
闻煦元换了个话题。
走近他,长指拈着烟,指节屈起。
“像你当初那样?”
男人弹烟灰的动作顿了顿,瞥眼看着他说:“所以你得小心那条人鱼伤害你……说不定哪天我忍不住把他处理了。”
这副语气很平和,琥珀色的狭长眼里甚至掺着点笑意,仿佛不是在说这种危险发言。
“你为什么一直看不惯人鱼?是你送我的。”
“我在担心你被他利用……他待在你身旁更像是别有意图。你也知道这是我送你的玩具?你要是因为他出了什么事,我也有责任。”
闻煦元啧了声。
因为彼此竹马竹马的关系,崔碧灵很习惯和他走得很近。
但也不知道他今年是怎么回事,谨慎得把一尾人鱼描述成镜国危险刺客。
“我不至于连宠物都控制不了。”
“你想拿捏A和O确实很简单,勾勾手指就是了,但那是鱼吧。”
“……”
这是什么调侃笑话。
闻煦元说完也笑了,眉目弯起,月牙似的对他浅笑:“反正……你和他都多注意吧。”
被刚才那么一铺垫,这个动词仿佛有其他意味。
崔碧灵也不答话,将酒杯放在一边准备回包厢。这时不远处走过来一个年轻青年,黑衣蓝发,高挑的个子。
“我在找你。”步野雪打量着二人,他穿黑色涂鸦的上衣,右手拿着一杯酒。离得近,他一如往常垂着眼,但眼神和语气都有些冷意。
崔碧灵不意外在这里见到步野雪,这人在首都时也和他一起见过崔祯。
他说这句话的口吻,更像很是不虞。
闻煦元还是刚才的说辞:“你应该考虑我之前的建议,养宠物也得找些受训不咬人的。”
建议不要养这样一只疯狗吗。
崔碧灵的确没有听话。
他没说什么,领着步野雪离开了。
会所里很多空房间,本是提供给客人休息的。步野雪不做声地推开了一个房间。
屋子里摆着立式钟表。
九点,又到了回宋家的时候。
步野雪站在他身旁,一声不吭。
崔碧灵问:“怎么了?”
“你和闻煦元在说什么?”
“没什么。”
“我不喜欢他在你身边。”
步野雪面色不改,低头将杯子里的酒喝了。
空的杯子被放在桌上,他抬手的时候,手腕上露出一个纹身。
崔碧灵审视地观察了他一阵,忽地想起系统昨夜的话。
如果步野雪能为他解惑就好了。
【你真的要和他讨论多巴胺和爱情吗,小美人鱼的悲剧故事?】
【以步野雪的性格,你能猜到这人会怎么回答你吧。】
发疯吗。
又不是没见过。
“我本来也找你有事。”
他对步野雪说。
“怎么了?”
“人鱼喜欢人类时是什么感觉?”
崔碧灵转过头。
他微微蹙眉,看起来像在读那些晦涩名著时提出疑问。
步野雪低头看着崔碧灵的脸。
沉静,冷酷,一张矜贵美貌的少年面孔。
穿一件单薄的衬衫,衣摆轻薄,隐约透出里面的嗳昧腰线。
人鱼是猎手,人类也是。
他们在古早时代本是互相占有的关系,败者只会沦为被豢养的战利品。
人鱼藏在海上的风浪波涛下,将船上的人类拖入海底。
或者反过来,人类捕获了人鱼,训练鞭笞它们,成为池中的宠物和奴隶。
他和崔碧灵的扭曲关系,与古代的情形没有多少不同。
就像巴甫洛夫被驯服的狗,步野雪听到铃铛摇晃,难掩反应。
失控也在这一瞬间。
□□、内啡肽、多巴胺和去甲肾下腺素。
制造爱情的分泌物质,像粘稠蜂蜜,涂在大脑表层变成快乐愉悦。
对步野雪来说,喜欢是焦虑和快乐。
“是想和你单独在一起,没有其他人。”
他说。
会所的房间窄而小,一张桌子,一套座椅。
隔音不怎么样,崔碧灵的后背贴着墙壁,能听到走廊外崔祯的玩笑。
“闻煦元和崔碧灵?我不知道……”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是有人说了别的话,他又啊了声,“步野雪?他啊……他是人鱼和贵族的混血,也不知道怎么到崔碧灵身边的……谁送的?闻煦元呗。因为那年他们养的猫死了。”
外面讨论着闻煦元和崔碧灵,全然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当事人待在房间里。
他们谈论的皇子正被抵在墙边接吻。
光线黯淡,仰起的天鹅颈白皙而纤细,细碎的黑发擦过后颈。
他被Alpha亲吻着,宛如一只夏天被捞上岸的蚌壳,被迫在河岸的日光下敞开,亲吻柔软蚌肉似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