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江以衎的死讯后, 赵芸嫣的时间开始变得缓慢起来。

她不再落泪哭泣,而是恬静地在小宅子里养眼睛,除了药膳, 还能吃下少许的甜粥。

赵渭清和贺云洺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她,只能更加悉心地照料她。

昨夜下了一场雨, 晨起后,天色阴沉,带着湿润水汽的风刮在脸上,满城缭绕着雾气。

陈婆婆给上门探望的淳安端来蜜糕和热茶,淳安挺着近五个月大的肚子, 攥住赵芸嫣微凉的素手,见弱质芊芊的少女过度绝望后呆钝憔悴的模样,难过得眼泪直掉。

一滴温热的泪珠啪嗒一下掉在赵芸嫣的手背,她蒙在白布下的密实睫毛微颤,伸手去碰淳安的脸颊, “你怎么哭了?”

淳安被一旁的缀云提醒, 连忙憋住泪意,挤出一个笑:“没有, 我没哭呢。”

“你不要哭, ”赵芸嫣清甜柔和的嗓音细细叮嘱:“也不要伤心……”

她忽地怔住, 这句话她好像听谁说过。想了一会儿,原来是江以衎说的。

她很轻地叹声,她现在不得不承认, 曾经对江以衎的埋怨和气恼全都灰飞烟灭, 除了感激, 她还有那么一些喜欢他。

月华流转, 江笙公主在婚礼前夕来看望赵芸嫣, 她抹了抹眼泪,“芸嫣姐姐别难过,皇兄不在了,京城还有好多有才有貌的公子,你多认识几个好不好?”

赵芸嫣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农历新年很快临近,经历了爱别离的赵芸嫣,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抬起恢复了些许的清澈双眸。她很浅地微笑着,对着璀璨星夜轻声道:

“以衎,新年快乐。”

*

旭日光辉落了一地,长安的一处私宅里,锦塌上昏迷的年轻男子高热不断,他瓷白的脸庞烧红,额上汗珠不断往下溢,全身的血液叫嚣着膨胀。

老巫医用拧干的湿帕子为他擦汗,阿念用瓷勺给他喂水,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子瘦得皮包骨,胸口肌肤上的箭伤疤痕可怖,心口处还插着十余根粗长的清毒银针。

那三箭不足以致命,却把他们殿下.体内的两只蛊虫射破了,蛊虫的毒素顺着心脏迅速蔓延周身血液,殿下现在还在鬼门关转悠。

“水别喂多了。”老巫医阻拦阿念,清毒是件难事,更何况是噬心蛊虫那般遇强则强的毒素。只能用最少的药膳和水吊着江以衎一口气,他身子弱,蛊毒也就跟着弱。

阿念放下温水,眉头紧蹙,他们殿下在受罪,他却束手无策。

狂风呼啸的暗夜里,江之让来到私宅,老巫医用银针扎进江以衎的太阳穴,以外力强制介入助他短暂清醒。

不一会儿,江以衎长长的睫毛微动,他睁眸,在身体遭受着极致的痛楚时,他血红的凤眸仍然平静坚定,从容沉稳。

“以衎,”江之让流露心疼,尽量放平声线开口,“赵姑娘的眼睛好些了,能看清东西了。”

江以衎的眸光微闪,虚弱得只能喑哑地说出个“好”字。

江之让又替他把了脉,脉象起伏不定,如果不是他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这具孱弱的身子早就不行了。

老巫医把银针从江以衎的太阳穴取下来,榻上男子阖上眼睫,再次陷入昏睡。

江之让接过丝帕亲手为江以衎拭汗。按原计划,江以衎只需坠崖假死一场给江铄增个罪名。没想到突发意外,他真的中箭了,若非悬崖下方救应的阿念动作迅速、老巫医有清毒经验,江以衎哪怕九死一生都难以撑过去。

心口处的清毒银针又换了数根,江以衎残败的身子承受着破碎般的痛苦。

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在生与死的界限处,他梦见杏眸漾着泪光的娇俏少女,她是那般明媚万千,盛夏的姹紫嫣红都不及她半分。

那是属于他的赵芸嫣,他还没有得到她的爱,他还没有陪她共度此生,她还在等着他,他必须活下去。

*

难熬的冬日结束了,春光柔暖,大树枝桠开始抽出嫩芽,鸟鸣啁啾,万物新生。

上了年纪的皇帝因家事接连受挫一病不起,他被扶着倚在龙榻的靠枕上,浑浊的双目注视着侍疾的太子江之让和皇四子江焕,疲惫道:

“朕是一个好君王,却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盯着江焕,威严沉声:“朕用心良苦,老四适合做王爷替朕分忧,替你的皇兄分忧,明白么?”

江焕恭顺跪地,叩首领旨。他算是看透了,江铄倒台,皇帝连想都没想过他就立江之让为太子,江之让有皇后和尉家做靠山,以御史台为首的满朝文武无一不臣服,他再无任何夺嫡的胜算,还是做个潇洒王爷得了。

出了巍峨皇城,江焕乘着华贵马车前往大兴善寺为皇帝烧香祈福做做样子。檀烟袅袅,他望见菩提树下月蓝色裙摆随风轻漾的绝色少女,饶有兴致地叫人把她拦下。

手下疾步过去,却被怏怏地拦了回来,禀道:“殿下,那位小姐身边全是武功极为高强的暗卫,领头的说他们奉太子殿下之命护佑小姐,还望殿下见谅。”

江焕嗤了一声,江之让还真是把江以衎的女人当成什么宝贝了,他府邸里那么多美人,难不成他还会抢死人的女人?不过看赵芸嫣顺眼,想让她过来仔细瞧瞧罢了。

春风温柔地拂过菩提树叶,来往香客众多,祝同出声催促赵芸嫣道:“小姐已经给殿下上了香了,我们回去吧。”

赵芸嫣顺从地点头,她的眼睛尚未好全,缀云小心地扶着她走下石阶。

蓦地,在一片嘈杂人声中,一道似曾相识的朗朗声从不远处传来:“小芸!”

赵芸嫣睁大眼睛,小麦色皮肤身材高大的少年咧出一口洁白牙齿,飞奔着朝她而来。

祝同紧张地挡在赵芸嫣面前,赵芸嫣柔声道:“我认识他。”她露出清浅的笑容,唤少年道:“水淘,你来长安了?山吟大伯和秋阿娘还好吗?”

水淘笑意灿烂,“爹娘都好着呢!我是和我爹一起来的。”他压低声音:“我们在金陵碰见少嫽公主了,公主托爹来长安办事,我也就跟着来啦!”

他猛地注意到赵芸嫣蒙了一层雾霭似的泛红杏眼,“你的眼睛怎么了?”他又惊诧地发现她比一年多前纤瘦了许多,失声问:“是不是那个殿下虐待你了?”

赵芸嫣微怔,祝同直接上前屈指弹了水淘一脑瓜崩,水淘嗷了一声,委屈地捂着额头,“你是小芸的谁啊?这么凶干什么?”

祝同朝他比了比拳头,赵芸嫣纤浓的羽睫扑簌,低喃:“殿下没有虐待我,他死了。”

水淘大惊失色,缀云赶紧给赵芸嫣顺气,少女哽咽了两声,却没再哭出来。

下午,水淘和山吟来到小宅子同赵芸嫣小叙。山吟的鬓角些微斑白,他奉少嫽之命来京城打探五殿下的生死,未曾想乱跑的水淘遇到了赵芸嫣,从她口中得知五殿下真的死了。

山吟慨叹着安慰赵芸嫣一会儿,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向前看吧。

水淘仍对江以衎当初持剑闯入小木屋一事有阴影,他逗着雪白的甜甜,大大咧咧道:“小芸别伤心了,你不如像少嫽公主一样养几个乖巧的男宠,喜欢什么样的就养什么的!”

山吟训斥水淘,祝同狠狠地剜了水淘一眼,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臭小子,真该狠揍一顿,可别把他们夫人教坏了。

水淘讷讷地缩了缩脖子,甜甜似乎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朝外面汪了两声,它动了动耳朵,然后撒开丫子狂奔出去。

赵芸嫣疑惑地起身跟去,庭院墙根处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狗洞,甜甜撅着屁股钻到隔壁一溜烟不见了。

“咦?隔壁住的是谁,为什么它要往隔壁跑?”水淘挠着头问。

一阵和暖的风吹过棠梨树,洁白的花瓣飘落在赵芸嫣的鬓发间,她黑葡萄似的眸子像星辰般闪动,倏然拎起裙子,急匆匆地朝隔壁宅子而去。

祝同等人跟了一路,缀云焦灼地唤道:“小姐,慢点!”

隔壁宅子的兽首门虚掩着,赵芸嫣颤抖着手推开,她惊疑不定,心头发慌,穿过两旁开着紫色小花的苦楝树青石小道,听见甜甜激动的呜呜声越来越近。

倦鸟归林,赵芸嫣像一只迷路的羔羊,迟疑地,畏怯地,精神紧绷地迈着步子往里走。

汉白玉石凳上,抱着甜甜的年轻男子玄色锦袍曳地,他的眉眼举世无双,气质清冽如潭,郎艳独绝的面庞淡淡含笑。

他把小狗拎着放下去,朝呆愣在原地的赵芸嫣伸出指节修长的手。

橙绯色晚霞映在他身后,赵芸嫣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眶,甜甜着急地咬住她的裙摆扯着她上前。

江以衎搂住赵芸嫣不盈一握的腰让她靠近自己,赵芸嫣抬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精致到不食人间烟火的俊容,细弱指尖触碰到的皓白肌肤是温热柔软,真实鲜活的。

那张她在梦中描摹过千万遍的脸,此刻终于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