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 赵芸嫣让陈婆婆多做了几道菜肴,她把文桢从隔壁宅子请过来,向贺熙与贺云洺介绍道:

“这位公子是我前几天结识的邻居, 他也是凉州人,明年三月参加进士考试。”

贺熙颔首同文桢打了个招呼, 贺云洺打量着眉清目朗的文桢,心头陡然升起危机感,忙将赵芸嫣拉到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接耳道:“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他又瞥了一眼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文桢,文桢似乎听见他说的话了, 含笑的眸光闪过一丝阴戾,极强的威压让贺云洺心中蓦地一寒。

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异样褪去后,主动显露自己的优势道:“在下不才,是今年殿试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文兄若有学识上的困惑, 贺某可以指点一二。”

文桢轻笑,“我看过探花郎的策问抄本, 观点虽内敛务实, 但死板不知变通。文某若有困惑, 自会去寻状元郎请教,就不叨扰探花郎了。”

贺云洺气得脸色发涨,他可是皇榜提名的正经举子, 文桢连功名都没考取就这么猖狂, 还当着赵芸嫣的面讽刺他思想僵化。他哼了一声, 转头给赵芸嫣夹了块西湖醋鱼。

餐桌的氛围不是很好, 赵芸嫣与贺熙对视一眼后, 她拉了拉贺云洺的袖子,“云洺哥哥,你别生气了。”

贺云洺揉了一把她的乌润的长发,挑衅地睨向文桢,“我的心胸可没那么狭窄。”他看见文桢漆黑的眸色,心情舒缓了许多,再度捏了一把赵芸嫣莹润的脸蛋,“快吃,吃完了我带你去千鲤湖划船。”

赵芸嫣的绿釉瓷碟前全是贺云洺夹过来的菜,她埋头吃了两口,倏然抬头朝文桢露出个甜润的笑,“文公子,你多吃点,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多多包涵。”

文桢的唇角漾着笑,“没有招待不周,芸嫣家的菜我都喜欢。”

初夏天朗气清,金辉洒进花厅。贺云洺听着文桢对赵芸嫣亲密的称呼,他越看文桢越觉得不顺眼,转了转茶盏,含沙射影道:“文公子真会哄女孩子开心,怕不是满春院的常客吧。”

赵芸嫣愕然,怎么贺云洺像吃了炮仗一样?她又听见文桢懒洋洋的声音:

“探花郎不仅学识落后,品行也低劣。我今日好心提点探花郎两句,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些,第一件事就是少招惹别人。”

贺云洺的心窝都快被文桢的话刺出个洞来,他学识落后他能考中探花?!他品行差他能是监御史的儿子?!

咚的一声,贺云洺用力把茶盏叩在桌上,赵芸嫣被吓了一跳,赶紧拦下他,哄声道:“云洺哥哥,你别生气。”

她又转向泰然处之的文桢,琉璃般清透的杏眸盈水,“文公子,你也别说了好不好?”

文桢温润得体地笑着,“是我让小姐为难了,文某告辞。”

他衣摆一挥,颀长高大的身影融进暖灿的阳光中,玄色锦袍和墨黑的发都镀了层浅淡的金光,奕奕有谪仙气度。

赵芸嫣埋怨地望着贺云洺,本来是请人家吃饭的,却把人家气跑了,“你是不是公务太繁忙了,心里不高兴,想发泄出来?”

贺云洺指着文桢的背影压低声音,“他绝对是只心思不纯的老狐狸,芸嫣,听哥哥的,别再和他来往了!”

贺熙持相反态度,“我倒觉得文公子很有见地,性情也温和。你该学学文公子的不卑不亢。”

贺云洺嫌恶地反问:“他那么傲,也能叫不卑不亢?”

甜甜汪汪叫着从外面飞扑进来,赵芸嫣抱起一小团雪白去给它找肉干。贺熙给贺云洺夹了一筷子的青菜,“吃吧,降降火气,你不是还要带芸嫣去划船吗?”

贺云洺的脸色这才舒展些许,他又想起文桢的话,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给他指点仕途该怎么走?

他往口中塞了一根菜叶,他下次见到文桢时,一定要口若悬河地同那小子好好辩论一番,至少要当着赵芸嫣的面把场子找回来!

用完午膳后,赵芸嫣拿了把阳伞笑眼盈盈地随贺云洺出门,但二人尚未踏出宅子门槛,身着浅绿色官袍的兵部周大人就找上门来。

“恭喜贺大人,随兵士前往边界测绘地图的人选增加了几位,贺大人名列其中。”

贺云洺嘴角抽了抽,他前两天还庆幸没被选上,测绘地图的苦差事一去就要去大半年,本来他能和赵芸嫣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少,现在好了,直接连面都见不上了。

“周大人,”贺云洺抱拳,面含疑色,“选拔时不是说我资历不够,不足以胜任测绘的任务么?”

周大人摆摆手,他哪儿知道啊?上头小半个时辰前突然派人点名要把贺云洺加进去,队伍明早就要出发了,他也只能火急火燎地赶来通知。

贺云洺气儿都蔫了,遗憾地看向赵芸嫣道:“哥哥得去收拾行李了,等哥哥回来……算了,芸嫣带上小厮,和淳安去划船玩吧。”

赵芸嫣却很为贺云洺感到高兴,他资历不够都被选进去了,说明前途一片光明。她姣好的眉眼展露欢欣的笑容,“我不去划船了,我去做棠梨酥,你带着路上吃!”

小厨房里,赵芸嫣净了手,把陈婆婆捡来的棠梨花瓣泡在温水中摘洗干净,淳安取来石蜜和蜂蜜,二人分别揉着面团。

陈婆婆在一旁指点,糕点制作得倒也顺利。赵芸嫣的兴趣越来越高,乌溜溜的瞳仁含着脉脉水波,趁热打铁又做了杏仁饼和如意糕。

粉霞洇在天际,不知不觉地入夜了,赵芸嫣用一只三层食盒把烤好的糕点装好,准备明天早晨送贺云洺离开时给他。

次日,刚至卯时,天蒙蒙亮,赵芸嫣这些天没起过这么早,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去隔壁宅子给贺云洺送糕点。

贺云洺穿上了兵部送过来的黑甲胄,他很不自在地把甲胄里的衣衫抻好,不时念叨着:“我一个文官,怎么就混到兵部去了呢?”

赵芸嫣同贺熙一道把贺云洺送出去,贺云洺婉拒了糕点食盒,“芸嫣拿回去自个儿吃吧,兵部有规定,路上只能吃大锅饭。”

赵芸嫣有些许失落,贺云洺眼力好,他忽地瞥见不远处驭马而来的玄衣男子,连忙道:“芸嫣这么疼哥哥,哥哥当然要尝尝了,快喂哥哥一块。”

他张口“啊”了一声,赵芸嫣恬静的脸上绽出一团笑,她拿出一块棠梨酥喂给他,期待地问:“好吃吗?”

舌尖尝到酥甜,贺云洺吞下酥点后,洪亮道:“好吃!芸嫣亲手给我做的,当然好吃!”

路过的文桢勒紧缰绳扫了三人一眼,他的目光停在赵芸嫣细白指尖捏着的棠梨酥上,眼眸一垂,神情莫辨道:“贺大人真有口福。”

“羡慕吧?”贺云洺挑眉,“芸嫣再喂哥哥一块。”

当着外人的面,赵芸嫣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听话地换了一块杏仁饼喂给他。

眼看文桢还不走,贺云洺索性接着气他。他摸了摸赵芸嫣的脑袋,若有所指道:“芸嫣,哥哥出远门了,你要记着答应过哥哥的话,少和莫名其妙的人来往!”

赵芸嫣微怔,她没答应过这句话呀?但他马上就要走了,赵芸嫣也不深究,乖巧地点头应下。

晨光熹微,文桢似是冷笑了一声,随后便骑马离开了。贺熙与贺云洺也先后登上马车,掀开窗帘挥手朝赵芸嫣告别。

送走二人后,赵芸嫣提着食盒往回走,她还没睡醒,想着回去接着睡个回笼觉。

急促的马蹄声猝然从身后传来,文桢不知何时折返,他叫住赵芸嫣,喉结上下滚了滚,用低缓的声线沉静地问:“我是莫名其妙的人吗?”

赵芸嫣眨着卷翘的眼睫,她似乎从他平静无澜的语气中听出了那么一丢丢委屈,但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维护贺云洺,客套地解释道:

“云洺哥哥说的不是文公子,公子别想多了。”

三层食盒有些重,赵芸嫣把食盒放在地上,绣鞋边的青翠小草还缀着朝露,她望着还不离开的文桢,问:“公子还有事吗?”

文桢沉默半息,低垂的眸光华熠熠,“贺云洺出门了,下午我陪你去千鲤湖划船,好吗?”

赵芸嫣惊讶于他提出这种邀请,他们才认识没几天,好像没有熟稔到可以结伴同游的程度。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尽量用诚挚的语气回答他:“谢谢公子,芸嫣不耽搁公子的时间了。”

她微微福了福身,提起食盒转身离开。高骑在骏马上的文桢的目光追随着身段如柳的少女,宅门阖上,他再也看不见赵芸嫣纤细的背影。

一阵风拂过,他的玄色衣袂飞扬,被白玉冠高束的墨黑长发流淌。清晨空气微凉,他方才还灼灼的凤眸逐渐黯淡下去,用几不可闻的低声对自己道:

“江以衎,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