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郡在长安城西北方, 此郡平原土地肥沃,历代郡守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

但江以衎的马车进了城门后很快便从另一个城门离开了。

赵芸嫣略显疑惑, 江以衎压了压眼底的戾色,解释道:“有人在跟踪我们。”

还是一群武功高强的人, 江以衎垂眸沉思,极有可能是乌孙王潜伏在大魏的部下来寻仇了。

这样一来,他停在朔方郡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探亲只能搁置,暂且先回长安。

马车一路向东南方驶去, 赵芸嫣偶尔看一眼锦衣玉袍的江以衎,他眸色阴沉,心里在算计什么似的,眉目矜冷而不羁。

赵芸嫣眸光转动,她虽柔怯, 但也倔强。既然当初下定决心要离开, 便不会因为江以衎的许诺而轻易放弃。

马车即将驶进一片竹林,沁凉的竹香愈来愈浓。江以衎吩咐阿念守好马车, 他独自下车, 朝空旷的四周冷声道:

“跟了一路了, 滚出来吧。”

竹叶飒飒,上百条影子脚尖点地泠泠而来,把马车和江以衎包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江以衎, 你这个狗贼, 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黑衣人齐刷刷地从背上抽出大刀和长矛, 江以衎血洗乌孙王族, 还掳走了留勿糜, 他们势要取下江以衎的项上人头给大王报仇!

和风吹过,江以衎玄色的衣袂泛起波纹,他睥着人多势众却踯躅不敢上前的黑衣人,唇畔漾起一丝嘲讽的笑。

这帮蠢货,自己跑来送死,他也乐得成全他们。

响箭尖锐的鸣叫突兀地响起,圈子外围,数百只气势如虹的箭矢凌空飞出,黑衣人们鼓起眼睛,错愕地持刀迎箭躲闪,有人来不及反应,被射中后痛得惨叫一声。

咻咻的流矢声不断,江以衎提剑漠然道:“为了奖赏你们的忠心护主,我特意吩咐箭矢上淬了剧毒,毒发后四肢麻痹动弹不得。我问问你们,是想被活埋,还是想被烧死?”

他像地狱阎罗一般浑身带着肃杀之气,黑衣人目眦欲裂,也不在乎会不会中箭了,叫嚣着便砍上去,“去死吧你!”

江以衎足尖一点杀进人群,他的斩风剑快成残影,招招致命,腥血溅在锦袍上,他厌恶地蹙起眉心。

从高处放箭的兵士们一举跃下加入战局,他们是兵部的人,接到江以衎的命令后埋伏于此,贺熙也在其中。

打杀声不断,贺熙边杀敌边靠近马车,江以衎蓦然转身,阴翳翻涌的凤眸睨向贺熙,贺熙心下一凛,即刻避开江以衎的视线,在刀光剑影中远离马车。

江以衎的警惕心不可小觑,虽然现在场面混乱,但不是带走赵芸嫣的好时机。

乌孙人死的死,伤的伤,哀嚎不断,残肢遍地。飞溅的血液染红了葱绿竹身,沁人心脾的竹香被腥涩的鲜血气息掩盖。

将士们开始就地掘土埋人,江以衎眼风扫过退至一旁规矩站立的贺熙,问赶来的心腹道:“贺云洺的来历,查清了么?”

心腹颔首,压低声音道:“贺编撰的父亲曾任武威副监御史,上书给赵副都尉求情后被贬至酒泉。贺家家风干净,唯一的疑点是,贺家的长子贺熙并非亲生,而是收养的。”

江以衎垂下长睫,他突然想起驿馆里赵芸嫣关心其他人走没走时焦急的神态,幽黑的眸逐渐晦暗不明。

凉风拂起他的墨发,淅沥的雨丝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江以衎让阿念驾马车回府把赵芸嫣安顿在他的寝卧休息,其余一半人留在这里处理尸首,另一半人自行回兵部待命。

血腥味和泥土味混杂钻入鼻息,江以衎瞥着远去的马车和离开的贺熙的身影,他的凤眸微挑,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森然笑意。

*

雨势渐大,阴云蔽日。下了马车,家奴赶紧撑伞迎上来。

时隔九个月,赵芸嫣再次回到江以衎的府邸,楼阁台榭,瓦楞长廊,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

滂沱大雨把赵芸嫣的绣鞋和裙摆都淋得湿透了,阿念领着她穿过垂花门进入江以衎的洗岑阁。

热水和干净衣裳都备好了,赵芸嫣脱下湿漉漉的裙裳赤足踩进浴汤,水波涟漪潺潺,温暖她冷而湿的身子。

源源不断的热水从白玉兽嘴中流出,赵芸嫣用细嫩的手指把水面上的粉山茶花瓣撕成一条一条的,山茶花香气淡雅,有安神之效。

赵芸嫣有些茫然困惑,半个时辰前她似乎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一角看见了哥哥,但等她再次望去时,贺熙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湢浴雾气蒸腾,她逐渐困得昏昏欲睡,忽地听见一道轻快悦耳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芸嫣?!”

赵芸嫣瞬间睁开眼睫侧首去看,一身浅紫色襦裙的淳安挽着一个高高的髻,活泼灵动地在浴池边上蹲下身与她对视,惊喜道:“你真的回来了?”

赵芸嫣在看见淳安的一刻差点哭出来,她原以为被送去乌孙后就再也见不到淳安了,她眼眶微红,哽咽着抬起胳膊就想去抱淳安。

淳安同样吸了吸鼻子,张开双臂去迎接赵芸嫣的拥抱,但赵芸嫣在挨到淳安襦裙时蓦地反应过来她现在不着寸缕,羞赧地缩回水中,“等下抱,我、我还没穿衣裳呢。”

淳安噗嗤一声笑了,给赵芸嫣拿来柔软的干帕子,待她擦干身子换上一件鹅黄色金丝绣线襦裙后,二人才并肩走出湢浴。

主卧陈设如旧,一袭单薄的青玉色锦衾叠在楠木睡榻上,织锦帷幔被流苏青玉带系好,旁边紫檀高足小桌上的粉彩大肚瓷瓶中插着数只灿烂鲜妍的粉山茶花。

天色昏暗,暴风疾遽,雨幕如盖。后方雕花窗被啪的一声吹开,淳安就要去锁上窗户时,窗口悄无声息地翻进来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戴着面罩,只露了一双温和的眼睛在外面,赵芸嫣认出他是谁,连忙对受到惊吓的淳安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淳安信任地点头捂嘴,浑身湿透的贺熙从怀中拿出一件轻薄的黑披风罩住赵芸嫣,“现在府里守卫极松,趁着大雨,我们马上走。”

“芸嫣!”淳安拉住赵芸嫣的裙摆,惶然地低声问:“他是谁,你们要去哪儿?”

赵芸嫣为难地咬了咬唇,“我……”

贺熙打断她的话,无奈地道了句冒犯,掏出熏了迷魂香的帕子捂住淳安的口鼻,没几秒淳安便晕了过去。赵芸嫣伸手抱住淳安说了声对不起,随后将她放至一旁的美人榻上。

炸开的雷鸣轰隆一声,房间似乎都抖动了一下,贺熙把赵芸嫣抱起来,准备翻窗离开。

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地砸着,透过濛濛的雾气,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院中现下数十个人影隐约在望。

贺熙心道不妙,迅速隐藏身形换了扇放了两盆孤零零的花苞的窗户,在他想探头查看情况时,又一声雷鸣轰了下来,房门被砰的一声踹开。

烛火迎风左右晃**,江以衎抚掌轻拍,“我真是小瞧贺大人了。”

埋在贺熙怀中的赵芸嫣心跳都停滞了,她颤巍巍地松开搂住贺熙脖颈的双手,站到地上后,又惊又惧地望向江以衎。

江以衎冷眼而望,他精致如绘的五官被雨水浇湿了,一串串雨珠顺着他的玄色衣摆往下直淌,洇湿了地面的皮毛绒毯。

他一步步逼近,贺熙把赵芸嫣护在身后,咬了咬牙,凛然道:“殿下,恕微臣以下犯上,芸嫣不想留在你身边,你不能强迫芸嫣。”

“关你何事?”江以衎从腰间取出镶金匕首,“你也知道你是以下犯上,那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赵芸嫣双膝一软差点跪下去,她的杏眸迅速湿润起来,颤声道:“求求你,你不能、你不能杀了哥哥。”

“哥哥?”江以衎冷笑着挑开贺熙的蒙面罩,阴沉的凤眸掠过贺熙强撑着保持镇静的神情看向赵芸嫣,“你答应过不会有事瞒着我,你失言了。”

阿念领着护卫进来把淳安与贺熙带走,贺熙一副万死不辞的模样拱手抱拳道:“殿下若是真心喜欢芸嫣,你应该顾及她的感受,而不是强迫她把她禁锢在你身边!”

贺熙被强行拖走,声音越飘越远,房门被带上,寝卧只剩赵芸嫣和江以衎二人。

江以衎解开赵芸嫣身上的黑披风扔在脚下,又抚了抚她柔缎般的长发,神情古怪地凝着她,半晌没说话。

赵芸嫣黛眉微颦,姝色无双的小脸白得几近透明,晶莹的泪珠吧嗒吧嗒地从泛红的眼眶里往下掉,哽声道:

“贺大人是我的亲哥哥,殿下不要降罪于他好不好,我求求你,是我自己想跑,不是哥哥想带走我……”

江以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对你哪里不好了?你为什么想跑?”

赵芸嫣被他问得眉色颓然,反复摇头,声声哀泣:“为什么你对我好我就要喜欢你?我感激你,我可以报答你,但是我不想嫁给你,我不想留在你身边。”

她用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他,诚挚而哀切,江以衎皱眉,他的心脏失控地灼烧起来,开始跳得愈发急促。

“你说过你爱我。”

赵芸嫣咬紧了唇瓣,啜泣着怯生生道:“那是因为你要喂我蛊虫,我害怕你,你把我从水淘家抓回来后,我没有一刻不害怕你……”

她的脸蛋都哭花了,哽咽得语不成声:“我给你说过我不想这样,但是你每次、你每次都不听……”

江以衎隐忍着躁郁,他伸手想为赵芸嫣擦眼泪,但赵芸嫣很快别过脸,他摸了个空。

被背叛的愤怒和爱而不得的痛苦化作一万根针扎在他心间,江以衎的凤眸如寒沁般幽冷,他挥动匕首划破指腹,让指尖血一滴滴地流在窗台上的情蛊花苞苞心。

他对赵芸嫣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他只能卑劣地下贱地用情蛊蛊虫来让赵芸嫣爱他。

赵芸嫣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绝堤而下,她发懵地转身,看见鲜红的血液染尽了黄绿色的花苞,花瓣一片片绽放开来。洁白的花心中,一只小指甲盖大小的血红色情蛊蛊虫蠕动着附上了江以衎的指尖。

“我带了两只蛊虫回长安。”江以衎压抑着想直接掰开赵芸嫣的嘴狠声命令她吞下蛊虫的戾气,尽量放轻声音解释,“喂你吞下后,我也会吞下一只蛊虫。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我不会辜负你。”

赵芸嫣冰凉的手指渗出冷汗,她一步步往墙角退,恐惧、痛苦与怒火在胸口翻滚,“你不能这样,我不会爱上你,我吞下蛊虫也不会爱上你!”

单薄的后背已经抵在了冰凉的墙面,赵芸嫣浑身哆嗦,泪水顺着脖子滑入衣襟,曲肘挡在脸前,凄楚地哀求:

“殿下,有更好的姑娘在等着你,我一点也不好,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江以衎沉默地攥住赵芸嫣的一双手,赵芸嫣疯狂摇头想躲开他,他不方便喂她蛊虫,松开她想去找条绳子把她绑起来。

赵芸嫣迅速打开窗户想往外跳,瓢泼的雨水打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揩了揩脸上的雨水,发现窗户下守着数十个侍卫,正肃穆提防地盯着她。

赵芸嫣瑟缩一下,江以衎瞥了她一眼,“别挣扎了,你逃不出去的。”

窗户被侍卫从外面关上,赵芸嫣脸上泪水和雨水交织,她鬓发散乱,绝望得身形不稳时,余光倏然看见被江以衎落在窗台的镶金匕首。

她连忙用双手握住匕首的手柄,细弱的藕臂朝前,颤巍巍地对拎着绳子走过来的江以衎道:“你不要过来!我不要吞下什么蛊虫,我不要成为你的傀儡!”

江以衎没有停下脚步,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噬心蛊蛊虫受到刺激,心脏正在被噬咬,血液在疯狂喷涌,双瞳充血,整个人灼烧般绯红。

他所有凌厉的骄傲都被赵芸嫣踩在脚底,他不明白他哪一点不好,为什么赵芸嫣不爱他?

他把绳子展开,赵芸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往后退,她气得边哭边抖,慌乱得口不择言:“江以衎,你为什么要这样?我讨厌你,我恨你,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你!”

眼前寒光一闪,江以衎迅速握住匕首刀刃,赵芸嫣雪嫩的脖颈依旧被锋利的匕首划出了一道血痕,他心中一痛,怒道:“赵芸嫣,你做什么?!”

他用力夺走匕首,掌心血肉模糊,匕首哐当一声清脆坠地,被他踩在了脚下。

赵芸嫣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她什么办法都没有了,泪眼模糊仰头看他,“你放过我好不好?你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江以衎心头陡然升起无可遏止的痛苦和寒意,他甚至觉得就算给赵芸嫣喂下蛊虫也无济于事。她不会爱他,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的眼角有湿润温热的**流下,他丢下绳子,单膝跪在地上,冷厉的俊容出现一线卑微。

“你刚才说的是气话对不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你想要什么,我全部都可以给你。我的府邸是你的,库房里的东西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赵芸嫣落着泪摇头,江以衎越来越没有底气,声音也越来越低。他把流着血的掌心在锦袍上擦了擦,他想抱一抱赵芸嫣,赵芸嫣却下意识地像惊雀般躲开,炸毛道:

“你不要抱我,你不要碰我,我不想要你的东西,我不要和你待在一起!”

雷雨打在窗棂上发出叮咚声。一旁的绒毯上,被江以衎扔掉的蛊虫似是被这场闹剧吵着了,正剧烈地扭动着身体。

赵芸嫣浓密的羽睫上凝着泪珠,她用袖子拭泪时,才发现江以衎用受伤的神情望着她,而他的眼角正在渗出一滴滴血泪,血水染红了他瓷白的面庞。

江以衎心如刀割,喘息困难,他眼前是血红的色斑,他几乎看不清赵芸嫣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他对赵芸嫣好,他愿意把所有都给她,为什么她不要?为什么她这么抗拒?

“殿下!”阿念在房外高声禀报,“三殿下来看您了!”

寝卧的门被打开,江之让和侧妃沈秋步入,二人诧然地看清房间一角令人惊骇的场景。

赵芸嫣鬓发散乱地跪坐在地上,她满脸泪痕,失魂落魄般浑浑噩噩,细嫩的雪颈上有一道还在淌血的刀痕。

她对面单膝跪着气息奄奄的江以衎,他眼睑沉重得几乎睁不开眸,血泪却依旧从眼角往下流,面色滚烫到江之让一看就知道噬心蛊又发作了。

一向温文尔雅的江之让收紧下颌斥责阿念道:“你们是怎么护主子周全的?”

沈秋更是僵硬地捂住心口,她和江之让前不久收到了江以衎说要娶赵芸嫣为妻的书信,今日专程赶在二人回京的第一夜提着礼物来道贺,却未曾想看见这般场面。

“芸嫣,”江以衎撑着一口气,他不在乎有谁来了,他颤抖着想去抓住赵芸嫣的手,“我不给你喂蛊虫了,我错了,你别哭好不好?”

他产生一种直觉,他不能再逼赵芸嫣了,否则他会永远失去她。

赵芸嫣贝齿紧咬着唇,双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