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乱作一团, 侍女忙将赵芸嫣移至寝卧,传话的小厮两股战战,哧溜着蹿去请郎中。

柔软光润的被衾里, 赵芸嫣眉心紧拧,瓷白的肌肤失了血色。踏蓝揪心地守在一旁, 用热毛巾擦拭掉赵芸嫣脸庞上的泪痕。

缀云把江以衎请了过来,他望着榻上脆弱易碎的少女,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澜。

鬓角斑白的郎中提着红木药箱匆遽而至,诊脉时摇头叹气,被江以衎渗人的眼风一扫, 他连忙跪地颔首道:

“禀殿下,公主积郁太深,方才又受了刺激,一时间气虚导致昏迷。”

抬头瞄见江以衎阴冷的神色,郎中飞快补充道:“但并无大碍, 小的马上下去为公主煎药!”

“不过恕小的多嘴, 公主心绪低落,须有人开解。若是心病解不开, 长此以往, 身子会逐渐垮掉的。”

郎中低着头, 不敢再看江以衎的神情,躬身退下了。

江以衎睨向垂首侍立的缀云和踏蓝,“公主受了刺激?”

缀云赶紧把小厮传的话禀报给江以衎, 江以衎冷白如皓玉的修长手指碰了碰赵芸嫣卸下粉黛后更为滑腻清丽的脸蛋, 想到她方才在宴席上气得发抖哭着反驳的样子, 沉声吩咐:

“让侍卫把那人的舌头拔下来, 端给周登。”

缀云领命退下。半柱香后, 赵芸嫣浓黑长翘的睫毛微颤,她缓缓睁眼,一双水泽粼粼的杏眸昏昏茫茫,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塌边的年轻男子的俊曜身姿。

“殿下?”赵芸嫣的声音温软清润,她没有反应过来晕倒一事,含着懵怔,目带探究望向江以衎。

江以衎的嗓音与她相反,他以凌砾之势启唇:“你能不能别这么没用?别人随便说些什么就把你刺激成这样。”

他隐隐带着责备和不耐,赵芸嫣拽着丝被盖住脸,强忍泪意,不想再看他。

她希望江以衎快些离开,她想一个人待着。

“你躲什么?”江以衎掀开她的被子,毫不费力地把她拎着坐起来。

赵芸嫣很久没被他这般粗暴地对待了,她眼睛湿漉漉的,捏着被角往旁侧挪动,“我没事了,殿下回去吧。”

她在下逐客令,江以衎的凤眸微挑,强行掰过她莹白.精巧的下巴,望着她水汪汪的杏眸和微颤的羽睫,鬼使神差的,慢慢凑向她柔软的桃花唇瓣。

热息将近,赵芸嫣慌乱间用手抵在江以衎的胸膛上,却被他捉住手动弹不得。她身体僵直,眼看男人就要贴近自己,出声哀求道:“不行!”

她呜咽着,肢体紧绷,一副身心抗拒的模样。江以衎松开钳制她的手,面露躁郁,“别不识好歹。”

赵芸嫣浑身无力地倚靠在床头,她眼底噙着泪花,江以衎的面容朦胧带着水雾,她心里梗塞,眼角泛红,声音染着悲韵:

“我是和亲公主,我要嫁给乌孙王子,你不能这样。”

江以衎蹙眉,又是一股火在胸口.交织翻滚,他起身,拂袖而去。

修长挺拔的人影渐远,赵芸嫣松了一口气,她取下鬓发间江笙送给她的那只金簪摩挲着,她是武将的女儿,她不能让父亲蒙羞。

*

送嫁队伍停歇几日后又上路了。凉州干旱,但今年却早早地飘下了初雪,糖霜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天空中一团白气,大地素裹银装。

赵芸嫣好像惹恼了江以衎,这几天来,她不再被允许和他共乘一辆马车,这反倒让她轻快不少。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起居用膳,在心里默默记下了缀云和踏蓝每日短暂离开马车的时辰。

但二人鲜少同时离开,总有一个人会留下来守着她。

赵芸嫣清澈的眉眼间含着沉思之色,挥簪自戕,把金簪插进喉间,她一定活不成的。

只需要寻找一个机会,让她单独待在马车里,一小会儿的时间就够。

终于,在即将进入乌孙地界的那一日,白雪将干燥的土地覆盖得严严实实,松软的雪花被马蹄踩得吱吱地响。罡风劲烈,马儿被迷了眼,队伍在半途中停下。

车厢里燃着火炉,温暖如春。缀云端上一碟芙蓉糕和一盏青砖乳茶,笑意盈盈道:“公主先用些点心吧,等这阵风过了队伍才会启程。”

踏蓝接话道:“公主吃块芙蓉糕吧,甜甜的!”

赵芸嫣放下绸缎包裹的捧炉,她捻了一块芙蓉糕小口尝着,神情温和明朗。

车壁被人从外叩了两声,厚重的帘帐打开,砭骨寒风灌进来,缀云和踏蓝突然同时被唤走了。

绝佳的好机会,只余赵芸嫣独自一人。火炉发出哔剥声,她取下偷偷打磨了许久、只要用力一刺便能卡进喉咙的金簪。

她颤抖着闭上眼睫,嫣红的唇瓣紧抿,双手握住金簪,一点点推开雪白的领间绒毛,挨上她细腻的颈项皮肤。

“你可真是刚烈。”散漫悠哉的女声语调飘扬,赵芸嫣赫然睁眼,披着黑狐大氅的嫽婉仪悄无声息地站在她面前。

“娘娘?”赵芸嫣心中的那根绷着的弦断开,不敢相信地抬眼。

少嫽抽走了赵芸嫣掌中的金簪,啧啧称奇:“赵姑娘,干嘛总让自己的脖子受苦啊?我听阿念说了,上次在府里自缢,这次又拿着簪子想戳死自己?”

她随手将金簪扔进火炉里,解开大氅坐在赵芸嫣对面,端起桌上的青砖乳茶用了几口,而后露出很有兴味的神气道:

“你说,若是江以衎知道你偷偷摸摸又想寻死,他会怎么罚你?”

赵芸嫣脸色苍白,耷拉下脑袋,软声相求:“求娘娘不要告诉殿下。”

少嫽起身坐到赵芸嫣旁边,“你真是乖巧得我都心软了。”

她又勾起赵芸嫣的下巴定定地与她对视,用命令的口气道:“别随便寻死!当初我把你从冷宫扛出来可费了好一阵功夫。”

赵芸嫣脸色骤变,喉咙发紧,忍不住扭过头咳嗽了好一阵。

她咳得满脸绯红,眼尾沁着泪,声线战栗:“不是殿下救的我吗?”

少嫽不屑道:“他哪儿像我这么好心。”

心中丘壑轰然倒塌,一股凉意兜头而下。赵芸嫣双眼失焦,愣生生道:“我、我认错救命恩人了。”

她泪光点点,低声哭泣起来。如果她早知道江以衎不是她的救命恩人,那她在桦宫时一定不会主动去为他守夜,不会在他中春毒那晚心甘情愿地献身于他,更不会直到被他抛弃后还自欺欺人地喜欢着他。

“嘿,你哭什么?”少嫽推了赵芸嫣一把。

赵芸嫣哽咽着,用绣帕胡乱地拭泪,半晌说不出话来。

“别为了男人哭,男人没一个值得的。”少嫽罕见地柔和了两分,虽然江以衎派人帮助她从皇宫一路逃出来,但在感情上,江以衎不也是个要了赵芸嫣又抛下不管的混蛋吗?

赵芸嫣是她亲手救下来的,她对这个糯米团子似的娇丽楚楚的少女总是会发慈悲心。

赵芸嫣抽噎着,腮边的泪还未干透,起身双膝跪在少嫽面前,“芸嫣叩谢娘娘的救命之恩。”

少女黑亮的眼睛闪着泪花,虔诚又郑重,少嫽笑得爽朗明快,把她扶起来,“你们大魏女子的礼数真是多。”

红泥小炉上煮得滚烫的青砖乳茶的醇香逸满车厢,少嫽用了几块芙蓉糕,盯着渐渐平息泪意的赵芸嫣,挑眉自信道:

“你不想嫁给戎骄糜是不是?”

赵芸嫣咬唇点头。

“我可以帮你。”少嫽用肩膀撞了一下赵芸嫣,目中闪过狡黠:“说好了,这是我们俩的小秘密。”

她才不会让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白白便宜了易渠糜的儿子。

赵芸嫣惶恐极了,“芸嫣受之有愧,若是殿下发现了,他会不会迁怒娘娘?”

“随他去。”少嫽毫不在意,江以衎又没把赵芸嫣放在心上,她使法子让赵芸嫣假死逃跑,难不成江以衎还会为了个死人和她撕破这么多年的情面?

青砖乳茶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赵芸嫣思绪飘飞,满心释然。她不欠江以衎什么,她的命是她自己的,不是江以衎的。

呼呼的风声停息下来,赵芸嫣感激地望着华贵英气的少嫽,她很久没有像此刻一样唇角弯弯,脸庞堆起笑窝儿。少嫽被她玉雪可爱的模样勾得捏了捏她的脸蛋。

车帘被人从外面挑开,江以衎走进后神情古怪地望着举止亲密的二人,他把绷子丢到赵芸嫣身上,“继续给我绣香囊。”

赵芸嫣不敢违抗,下意识接好。少嫽理着裙摆,带着一丝挑衅道:“人家可是公主,你让公主给你干活?”

被江以衎漆黑深沉的眸光一瞥,少嫽登时闭嘴,她转而指点赵芸嫣道:“绣吧绣吧,给他绣对鸳鸯戏水,让他不好意思戴出去。”

“可是,这……”赵芸嫣为难得很,少嫽却揶揄着怂恿道:“就给他绣鸳鸯戏水,以后他娶妻了,看他怎么和妻子解释!”

赵芸嫣不想这样,她甚至把乌孙王子搬出来做借口道:“我不能为殿下绣鸳鸯,戎骄糜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好像接受了将要和亲一事,江以衎绸黑的眸子越渐幽深。

“殿下府邸里有棵连香树,我还是为殿下绣连香树吧。”赵芸嫣神态娴静地落下第一针。

针脚细密,赵芸嫣开始动工,少嫽没做过女红,好奇地凑近看了一会儿,直到眼睛发酸,她才抬起头瞥向还没离开的江以衎。

年轻皇子的俊容依旧疏离寡淡,只是凤眸专注地凝望着赵芸嫣。少嫽觉得奇怪,却见江以衎即刻恢复了以往对任何人都不在意的冰冷模样,话都懒得说一句,起身下了马车。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