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内, 嫽婉仪眉心拧起,眼下泛青,在看见戎骄糜那张酷似乌苏王的高鼻大眼的面容时, 她失手打碎了杯盏。

瓷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汤色微黄的茶水汩汩流动, 婢女连忙上前收拾。

“姨母好!”戎骄糜单膝跪地,将右手放至左肩行礼,笑容真挚。

他从小就知道少嫽姨母代替他的母亲和亲大魏的故事,来长安之前被细细叮嘱要尊敬厚爱少嫽姨母。

这位姨母和他的母后长得有几分相似,都是明艳生光的美人。

只不过少嫽姨母的打扮完全成了大魏妃子的模样, 金丝步摇,华光锦缎,穿成这样肯定不能骑马。

盯着嫽婉仪料子细密顺滑的裙摆,戎骄糜不免思绪纷飞。

带着荷香清甜的冰蓝色襦裙美人的娇靥仍在眼前,戎骄糜棕色的瞳孔晶亮, 舔了舔下唇。

嫽婉仪用手紧紧地扒着桌案, 稍显青涩的乌孙小王子和随行官员身上有着故国的气息,往事如同一串连珠箭唤起她心底不堪的回忆。

少嫽和戎骄糜的母后子琵同是乌孙公主, 但只有子琵得到了年轻有为的骑将易渠糜的爱意。

看着心上人和姐姐谈情说爱, 少嫽哭着把感情藏在心底。

十八年前, 乌孙国和大魏交战后惨败,大公主子琵被乌孙王送往大魏和亲。

少嫽以为她终于有机会了,却没想易渠糜不声不响地潜入长安, 把已经成为皇帝后妃的子琵抢了回去。

皇帝和乌孙王震怒, 易渠糜索性杀了乌孙王自立为王, 还把子琵册立为王后。为了让大魏皇帝息怒, 易渠糜又将少嫽以公主的身份送去和亲。

被心爱的男人当作棋子, 少嫽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又服下让女子绝育的红花汤以示决心,却丝毫没有撼动易渠糜的命令。

易渠糜还和子琵牵着手来到染了风寒卧榻的少嫽的床前,劝她为了乌孙国委屈一下。更何况大魏皇帝坐拥江山,若能成了他的宠妃,比在乌孙国当一个公主快活得多。

榻上虚弱的少嫽望向易渠糜浅棕色的眼睛,他的眼底溢满了对子琵的爱意,就连子琵早已生下了皇帝的孩子都全然不放在心上。

“姨母,你怎么不说话?”

戎骄糜半晌没等到嫽婉仪说免礼,他自顾自地站起来,坐到江以衎身旁,吹了吹碧青色茶盏里的茶叶,咕噜咕噜地喝茶。

嫽婉仪按下心绪,视线转动。

子琵和皇帝的孩子、子琵和易渠糜的孩子都在她眼前。一个瞳仁乌黑,一个瞳仁浅棕;一个清冷矜贵,一个活泼桀骜。

江以衎和戎骄糜的对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和江以衎一样,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骨子里的骄傲被蚕蚀,嫽婉仪猛地站起来,拂袖而去。

戎骄糜莫名其妙,“姨母怎么走了?”

江以衎知道嫽婉仪在乌孙国的往事,她数年来把他当成同命相怜的苦友,每到新年都喝得酩酊大醉跑来桦宫大哭一场。

江以衎漠然置之,他不觉得情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更不会因为爱一个人而让自己受委屈。

若他是少嫽,他会先杀了易渠糜,再杀了子琵。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挥舞,戎骄糜的声音传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的?”

江以衎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向戎骄糜,他不仅想杀了易渠糜和子琵,还想灭了乌孙王族。

以报子琵在他身上种噬心蛊之仇。

戎骄糜蓦地打了个冷颤,面前的年轻男子和他是一母所出,可以算作他的哥哥。

但不知为何,看着江以衎俊美的面容时,他总觉得江以衎比长相狞恶可怖的人还令他害怕。

好像察觉到了一丝肃杀之气……戎骄糜悻悻地收回手,捧着茶盏饮茶缓解心头不宁。

*

八月一日,皇帝寿诞,万里江山匍匐在天子脚下,拜贺之声响彻苍穹。

盛大的鼓乐开启了傍晚的宫宴,雕梁画栋的宣德殿里,妃嫔朝臣依次贺寿,来觐见的各国使臣献上尊贵贺礼。

四皇子江焕被豁免了幽禁的责罚,他转动着手中的流光杯盏,一双深沉的眼睛不经意间打量着江以衎。

江以衎是从他的蝮蛇惹祸事件中得利最多的皇子,他潜意识里怀疑江以衎。

再加上疯傻了的迟祺脸上身上烂掉的那层皮肉,仔细看很像是被他养的白蚁噬咬而成的。

他记得迟祺问他要过白蚁投放至江以衎的桦宫,他疑心是江以衎在报复迟祺。

但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而江以衎正受皇帝赏识。对于这个长年因生母身份被冷落、一朝崛起的五弟,他需要谨慎地对待。

江以衎察觉到宴席间数道目光探究地停在他身上,但他淡然平静,毫不在意。

只是女眷坐席中赵姝姝的眼神让他极其厌恶,她就像饿犬看见了食物,满脸垂涎直想往上扑。

江以衎心生厌倦,想这冗长的宴会早些结束,他实在听够了一群人轮番给皇帝说奉承话。

一队穿着清凉舞衣的美人扭着腰翩翩入殿,鲛绡挥动,笙乐起奏,歌舞曼妙。

赵姝姝扭着脑袋想透过舞女去看江以衎,她一颗接一颗地吃葡萄,荣贵妃没有骗她,江以衎果真长得极好。

他面如冠玉,贵气天成,身姿挺拔高瘦,气质沉着从容,是她很喜欢的类型。

赵姝姝开始做美梦了,嫁给皮囊这么好看的男人,她每天都要抱着他啃。

忽地,有一根刺横亘在她眼前,那个该死的赵芸嫣,居然躲在江以衎的府邸!

赵芸嫣不会和江以衎有什么吧?赵姝姝恶狠狠地咬破一颗葡萄。赵渠和刘夫人一直压着她不让她去抓赵芸嫣,说等万寿节过了再议这件事。

为什么要等?难道不应该把赵芸嫣抓回赵府受她的磋磨吗!

赵芸嫣本来就是赵府收留的一条狗,狗走丢了,自然要找回来打一顿,看这条狗还敢不敢躲藏!

赵姝姝哼了一声,继续一边吃葡萄一边欣赏江以衎。她宴会结束马上就去找荣贵妃,让荣贵妃求皇帝给她和江以衎赐婚。

觥筹交错,一片祥乐。皇帝威严地笑着,站在权力顶峰的位置妙不可言。

左右分别是皇后和荣贵妃侍候,皇帝俯瞰着下首的臣子和各国官员。

乌孙国献上奇珍异宝,主动归顺大魏成为藩属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一个国家,让皇帝心情愉快。

毕竟他多年醉卧美人乡,早就不想费尽力气布兵出征上战场了。

除了求大魏援助抗旱,乌孙国还求娶一名公主和亲,这倒是不逾矩的请求。

不过皇帝膝下仍在闺阁的公主只有江笙一人,江笙的母妃早就死了,她养在太后身边。太后很宠爱这个公主,不愿意让江笙去和亲。

皇帝转动大拇指上的玉韘,既然太后不舍得江笙去和亲,那便随便封个大臣的女儿为公主送去和亲。

他极为肃穆的眼神扫过殿内的女眷,京中有名有姓的贵女大都随父母赴宴,索性现在就把和亲的人选定下来。

“陛下,吃一颗葡萄吧。”荣贵妃把剥好的葡萄喂到皇帝嘴边,娇声道。

“爱妃真是贴心。”皇帝赞赏地吃了下去,看着怀孕后不减风采的荣贵妃,甚为满意。

荣贵妃讨巧地笑着,眼睛有意无意地瞥向皇后,但见皇后端庄地微笑着,没有什么反应。

呵,真是很有皇后的样子。

“戎骄糜,这席间的娇客贵女,你看上了谁,朕便把她送给你做王妃。”

皇帝浑厚有力的声音响起,笙歌乐舞停下,舞女们躬身退到雕龙刻凤的白玉柱之后。

随着戎骄糜的视线看向女眷,殿内出现小小的**,带着女儿赴宴的大臣们没想到皇帝突然下了这样的旨意。

乌孙国远在西域,距长安数千里,一旦嫁过去了就再也不能回来,谁都不想让心爱的女儿去异国做王妃。

未出阁的少女们更是埋下了头,她们中好些人来赴宴是为了一睹江以衎的英容。谁知皇帝临时起意,早知道就不来了。

赵姝姝也很紧张,虽然戎骄糜长得不错,但她更喜欢江以衎,她才不要离开富庶的大魏去偏僻的乌孙国。

戎骄糜心不在焉地在一群清丽的少女中看了两眼,他仍对赵芸嫣念念不忘。

收回视线,戎骄糜起身单膝跪在殿堂中央,对赵芸嫣的迷恋终究盖过了对江以衎的恐惧,他抱拳仰首道:

“陛下!我喜欢五殿下府里的一名婢女!”

大臣和少女们瞬间松了一口气,荣贵妃和赵姝姝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她们直觉戎骄糜说的婢女是赵芸嫣。

“哦?”皇帝望向江以衎,“老五,你知道此事么?”

江以衎款款起身,他垂下冰冽的眸子,音色没有感情起伏:“儿臣知道。”

戎骄糜竟敢在这样的场合算计他,戎骄糜真该脑袋落地。

皇帝沉思道:“婢女身份低贱,乌孙王子还是在官宦小姐中挑选王妃吧。”

戎骄糜流露出失落的神情,荣贵妃倏然软声道:

“陛下,如果王子真的喜欢那名婢女,臣妾可以认她作义妹,这样她就有合适的身份去和亲了。”

荣贵妃渐渐笃定戎骄糜说的婢女是赵芸嫣,除了赵芸嫣,她难以想到哪个女子能把见惯了西域眉眼深邃的美人的乌孙王子迷成这样。

既然不方便把赵芸嫣从江以衎手中抓回来,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赵芸嫣送到乌孙国去。赵芸嫣的父亲是被乌孙人杀死的,她被送去和亲后必定痛苦得生不如死。

“爱妃甚知朕心!”皇帝展颜,看向江以衎道:“老五不会不舍得吧?”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江以衎身上,戎骄糜焦灼又期待地侧头看他,皇帝都开口了,江以衎不可能抗旨吧?

爱哭又娇气的少女的脸庞映上心头,江以衎神色平淡,赵芸嫣不过是床笫之欢,他可没对她动心,怎么会舍不得她?

若说起了杀死戎骄糜的心思,也不过是因为他的东西被别人觊觎后的不爽。

罢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而已,赵芸嫣又不是什么珍宝,不值得他违抗皇帝的旨意。

于是江以衎敛眉道:“儿臣遵旨,既然乌孙王子喜欢,那便把她送过去好了。”

戎骄糜大喜过望,当即向皇帝叩谢,眉飞色舞地回到席间,他终于得到心爱的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