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晋带着一队支援的人手,在山脚下遇到了宁茯苓。钟晋说山寨值夜的人半夜里发现山下起火,且火势不小,赶紧去叫醒他。他观察了一阵发现大火没有被扑灭的迹象,便决定带人下山支援。

宁茯苓为钟晋的警觉和判断力而高兴,钟晋却对局面如此严峻而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发觉感到惭愧。宁茯苓要他赶紧带人去接应殿后的黄武等人。

她自己则继续带着众人返回山寨。

已近黎明,太阳却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升起。天空灰蒙蒙地下着雨,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的,一如众人阴郁至极的心情。

枣红马的脖子上还插着半截箭杆,老狼王还没回来,小猫头鹰难得有眼力劲,自己躲到树林里去了,没来吵宁茯苓。

陈飞、张大毛、黄武,还有数十名殿后的军士,处境不明、生死未卜。

陆家庄众人扶老携幼,带着伤员,在细密的春雨中艰难地走过山路,沉默不语地进入山寨大门。前来迎接的斐红云将众人暂且安置在聚义厅。那边虽然不是住人的地方,好歹有个屋顶可以挡雨。

当寨主已经整整一年时间了,宁茯苓从未感觉如此挫败。

回山的路上她也不停地在反思,已经在村子和山寨四周设置了岗哨、巡逻、还有机关,为什么还是会发生这样惨烈的灾祸?

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她或许只是没有想到,时间长了机关的性能也会打折扣、甚至老化损坏失去作用。岗哨和巡逻的都是人,也会有天气恶劣时无法尽职尽责、夜间疲惫困顿看不清楚、或者仅仅只是一时大意的懈怠。

她更没有想到,对手会用要挟人质的手段逼问情报。她不能要求大家置个人性命和家人的安全于不顾,做舍生取义这种事。

大家愿意跟着她宁茯苓,本来就是想谋一个安稳的生活。

她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她想做的事,这一年来几乎都顺顺利利做成了。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忘记了,仍有敌人对他们虎视眈眈,意图置他们于死地。

安抚了车上山的陆家庄村民,宁茯苓让斐红云先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随后吩咐关闭大门、加强巡视,每个岗哨都按照钟晋制定的“战时方案”加派一倍的人手轮岗。

她自己带着伤药和绷带来到马厩,在两名助手的协助下为枣红马拔出箭头、治疗伤口。

年轻的牝马失血不少,但精神很不错,宁茯苓看它的状态应该没事,还是叮嘱它别逞强、多休息,吩咐照顾马匹的畜牧组好好照顾它,发现异常立刻通知自己。

做完这一切,天已大亮,雨却变得更大,天空也更为阴沉了。

宁茯苓站在山寨大门内的了望岗哨上,沉默地望着山下仍旧冒着青烟的陆家庄,期盼着钟晋能够成功接应殿后的兄弟们回来。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斐红云的声音传来:“寨主,村民们都已暂时安顿好,厨房熬了粥正在分发给大家。寨主也换身衣服去休息吧。”

宁茯苓沉默片刻,问道:“赵晴呢?”

“她一直在帮忙照顾伤员。她熟悉刀剑伤,帮助很大,否则许大夫一个人忙不过来。村子里那几个原本在许大夫药房帮工的妇人也都主动站出来帮忙。她们在药房做工,多少都认识药材。”斐红云答道。

宁茯苓点点头:“赵晴也是整晚未眠,劝她早些换了衣服洗一洗、吃点东西……”

“寨主。”斐红云打断她,“我是来请寨主去沐浴更衣的。”

宁茯苓扭头看向她,反问:“殿后的兄弟们生死未卜,前去接应的钟晋尚未归来,难道你能安心休息?”

她转过头再度望向山下,低声道:“我只恨自己没本事,不能前去杀敌救人。”

斐红云便也不好再劝。

两人在岗哨上沉默地站了许久,蒙蒙细雨中逐渐出现行进的队列,依稀能看出是钟晋率领的前去接应的那支队伍。

宁茯苓立刻冲下高台,下令打开大门,奔出去迎接。斐红云紧跟在她身后,站岗的兄弟们也分出一半跟了上来,生怕有什么变故。

变故并未发生,队伍的确是钟晋带出去的那支,只是个个面色凝重,包括钟晋。

队列当中夹着几个伤员,被同伴搀扶着艰难行进。最前面的陈飞受伤颇重,身上都是血,脸上血水、汗水、黑灰混在一起。

宁茯苓突兀地停住脚步,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以为那预感是来自陈飞。

她不敢叫出陈飞的名字,只看向钟晋。钟晋垂下头,对着身后的队伍摆了摆手,队伍向两旁让开,两个人抬着一个简易担架走到宁茯苓面前。

钟晋低声道:“对不起、寨主,它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受伤这么重……”

陈飞挣扎着嘶哑的声音哽咽着说:“没有狼爷爷,我肯定活不下来……”

宁茯苓的呼吸凝滞了。

简陋的小担架上,老狼王静静地躺着,眼睛紧闭,肚皮急促地起伏,原本油亮的毛发被血糊在一起纠结成缕,脖子和后腿都有深可见骨的刀伤。

担架被轻轻停放在眼前,宁茯苓双目含泪,缓缓地跪在濡湿的泥地里,双手颤抖着抚上老狼王的头顶。

“你……很疼吧?”

她是开口说话的,在场的人都能听到。有受不了这个场面的,听到她这句话直接落泪,扭头不忍再看。

大家都看出狼王的伤是致命的,谁也救不了。

宁茯苓的泪水滚滚而下。指尖传来的触感潮湿冰冷,带着微微的颤抖。狼王失血过多的身体正在逐渐丧失生命力。

眼睑半睁,狼王黄色的眼珠也没有了平日里冷酷的神采,平静地看着宁茯苓,用仅剩的意志对她说道:“好丢脸啊,死在这么多人面前。你能让他们离开么?”

宁茯苓用力点头。她知道狼这种高傲的生物,面对死亡时并不想沐浴着众多人类的目光。

少女沉肩用力,将重伤的狼打横抱起,转身对钟晋说:“不要跟上来。谁都不行。”

扭头又吩咐斐红云:“去找赵晴,让她尽快到树林里来找我。”

说罢,少女在众人的注视下,吃力地抱着体格健壮的成年野狼,慢慢地走进一旁的树林中,走出众人的视线。

她一路上无声流泪,视线模糊,脚下不时踉跄。身后的人群无人追上,悄无声息,但她能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背上。

“可以了。”老狼王虚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

宁茯苓缓缓跪下,慢慢将狼的身体放下,让它枕在一段露|出地面的树根上。

狼的喘息更为急促。宁茯苓泪如雨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留下你殿后……我该让你跟我一起回来……”

狼王轻笑一声:“瞧不起谁呢?我虽然这样了,咬死咬伤十二人的战绩,可也不差吧?”

“不差、不差,当然不差。”宁茯苓抹着眼泪道,“我也觉得对不起,我竟无法治好你。”

狼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沉声道:“老实说,能够在山寨过这么长时间的安稳日子,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谢谢你,让我脱离狼群之后不会过于悲惨。”

宁茯苓呜咽出声:“可我收留你,并不是想要你为了我们山寨而……”

“早晚要死的。”狼王补充了宁茯苓没能说出口的字眼,“可惜死的有点早。后面的事只能交给那头豹子了,我也是很遗憾的……”

一人一狼忽然听到赵晴的声音由远而近,狂奔而来气都没喘匀,刚到嘴边的半句话也因为亲眼所见而震惊。

回过神来的赵晴疯了一样乞求宁茯苓救治狼王,就差跪在地上给她磕头。

宁茯苓泪流满面:“如果我有那个本事,我会不想救它么?它不仅是你的玩伴,也是我们山寨的兄弟、是我们的同伴啊。”

赵晴缓缓跪在地上,压抑地啜泣。宁茯苓拉起她的手送到了狼的脸颊,道:“它说它很喜欢你,希望我能转告你。”

赵晴点头。

“它还说,希望你能留在山寨,真正成为我们的一员。”宁茯苓补充道,“我也一样。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

赵晴流着泪握住了狼的一只前爪:“你放心。我赵晴有生之年,唯宁寨主马首是瞻!”

宁茯苓泣不成声:“它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狼王带着欣慰的眼神,缓缓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两人都花了一点时间消化状况,迟了片刻才感觉到巨大的悲恸席卷而来,犹如高高涌起的海啸一般。

在这股惊涛骇浪般的震惊、悲伤与愤怒之中,面对着老狼王的尸体,宁茯苓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有些仗不得不打,哪怕提前发动、准备不足。

而仗既然打了,那就非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