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峰倚靠在囚笼的栏杆上闭目养神,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眼皮都没抬一下。

每天例行来嘲笑羞辱自己一番,不就是他那些曾经勾肩搭背吃肉喝酒的兄弟们最新的消遣么?

“嘿、四哥,还没睡醒呢?越来越不济了啊。”薛明戏谑的声音响起。

郑青峰半睁开眼,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你也挺闲的。每天都来看我,我谢谢你这份兄弟情义了。”

薛明大笑:“知道就好!要不是兄弟拦着,老大当时早就砍了你,还能留你活到今天?”

郑青峰只是冷笑。

薛明确实拦住了陈远、劝说暂且不要杀他,但绝不是出于什么好心。向陈远报告他在夙县城下与宁茯苓交易,添油加醋说他有损山寨名誉的,也正是薛明。

随后的半个月,郑青峰遭到了各种酷刑折磨。陈远逼他说出和宁茯苓内外勾结的意图,逼问他出卖了山寨的哪些秘密。

郑青峰没有做过这些事,自然是不肯承认。陈远和薛明既不相信也不解恨,到后来审问已经不是首要目的。

尤其是瞎了一只眼睛的薛明,把这笔账算在了他头上,有空就来地牢折磨他泄恨。

郑青峰觉得他们大概是想将自己虐打至死,对活命已不抱希望,便与陈远单独谈了一次,说了些掏心掏肺的话,也将自己的心愿和盘托出。

他希望小石头山寨也能走上一条可以存续下去的路。转型也好招安也好,做山贼终究是不得善终的。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跟陈远说了这些,想着死前把该说的话说个痛快,对得起大家兄弟一场。

没想到陈远虽然没有听他的劝,却也没有杀他。第二天让人穿了他的琵琶骨,将他关押起来,供给饮食和简单的治疗,并且不再允许对他动刑。

郑青峰不知道陈远把自己关起来不杀的目的。在他看来,自己的说辞并未打动陈远,可似乎也没有激怒对方。穿了琵琶骨,难道是想这样关他一辈子?那可真是憋屈死人了

直到这一次,陈远集合整个山寨的力量准备剿灭大石头山寨,吩咐将他装进囚车一起带上,才对他道:“我留着你不杀,就是要叫你看看,那个跟官府勾结的小娘们是什么下场!你见色忘义、被人蛊惑,当哥哥的可以饶你不死,但绝不会放过那个勾引你的小娘们!”

郑青峰哭笑不得。

他懒得去辩解自己并没有被“小娘们”勾引,他也懒得告诉那些做惯了山贼的兄弟们,宁茯苓并非像他们臆想污蔑的那般,靠勾引男人上位。

相反,大石头山寨没有人敢不尊敬她,更没有人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她对那些愿意跟着她种地挖矿的汉子们来说,宛如仙女、高不可攀。

唯一敢对她动心思的,只有那个不像王爷的王爷了。

思绪转了一大圈,薛明还在喋喋不休,郑青峰根本懒得理他。

薛明像个饶舌老妇,反反复复向他描述偷袭当夜的场面如何过瘾,吹嘘他自己如何厉害、杀了多少大石头山寨的人和陆家庄的村民……

这话题他每次来都要说,郑青峰倒也因此弄清了这次夜袭的前后过程。他觉得宁茯苓还是不够狠,没想到自己山寨对她是动了真格的、想要置她于死地,也就没能先下手为强。

他忽然听到薛明说“明天就能见到那小娘们、真叫人手痒痒”,顿时吃了一惊,追问:“你说什么?什么叫明天见到那小娘们?”

薛明用独眼看着他,嗤笑一声:“呵、敢情四哥把兄弟说话当放屁,压根没在听。”

郑青峰心说没错、但那又怎么样?表面上还是要从薛明嘴里问消息,稍稍服软,道:“兄弟莫生气,我如今什么处境兄弟也看到了,这两天伤口疼得厉害,实在难免走神。兄弟方才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明哼道:“大哥派人去送招降书,那娘们自然不肯,却说愿意用赤玉换俘虏,明天亲自来咱们营地交易——你说她是不是蠢?这不是羊入虎口、有来无回?”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足足三十五块呢!换全部三十五个俘虏。那些俘虏有那么重要?”

郑青峰笑了笑,不语。这作风果然是宁茯苓。在她眼里,人命比财物更重要,哪怕是价值千金的珠玉宝石。

薛明忽然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郑青峰:“对了、四哥,你说你现在这幅模样,要是那小娘们看到了,她会心疼你么?”

“她干嘛心疼我?我又不是她山寨的人。”郑青峰坦然回答,“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也希望你能转告大哥——不要太小看宁茯苓。”

忘了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么?——这话郑青峰没说,只是不想激怒薛明,让自己平白吃苦头。

**

陆家庄夜袭后的第七天,天气不错,春阳暖暖,一扫前几天阴雨连绵的阴霾。

小石头山寨的几个当家——陈远、刘满、薛明、程大龙,对于今天的到来早已迫不及待。

这几个人当中,薛明在夙县失去一只眼睛,程大龙在郡城被关了一个月牢房,两人都与宁茯苓有直接仇怨。因而两人撺掇陈远,等人到了,直接包围起来全部杀光,留下宁茯苓一个活口,给兄弟们玩乐。

陈远觉得这个提议颇为值得考虑。反正大石头山寨早晚是会被他们兄弟打下来的,宁茯苓早晚跑不掉,一定会抓住她给兄弟们报仇。手段是否卑鄙、是否信守承诺,有什么关系?做山贼的,怎么会重视承诺和名誉?

盗亦有道那种屁话,他们小石头山寨不信奉这个。

不过陈远毕竟是老大。即便智囊郑青峰现在已经被视作叛徒,山寨里没了出谋划策的军师,陈远出于谨慎考虑,还是做了两手准备。

他埋伏了兵力,但叮嘱设伏的刘满,等到自己下令之后再动手。

他还是想看看宁茯苓到底有什么底气,敢亲自来交赎金换俘虏。

临近巳时,远远看到村外大路上走来一队人马,浩浩****,为首的几人骑马,后头跟随的步卒掀起滚滚烟尘,竟看不清有多少人。

陈远暗暗吃了一惊,心说这大石头山寨的人手有这么充足吗?该不会是情报有误?

待队列走近,果然见到为首的正是骑在枣红马上的宁茯苓,只不过她的坐骑前方,真正在整个队伍前面引路的,是一头矫健壮硕的成年花豹。

薛明骂了一声,厉声道:“大哥,就是那头豹子!在夙县让兄弟们吃了大亏。那小娘们就是宁茯苓本人!”

陈远虽然听说宁茯苓有“驯兽”之技,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猛兽听命于人,啧啧称奇之余,对薛明和程大龙一招手,三人一起勒马迎上前去。

双方在村口处不约而同停下,隔着大约十米的距离。小石头山寨一方是陈远等三人,大石头山寨则以宁茯苓居中,钟晋和赵晴分列左右。

宁茯苓的目光径直落在陈远身上:“你就是小石头山寨的陈远?本人宁茯苓。按照约定,带来赤玉三十五块、锦缎十匹,交换全部俘虏。”

她话音落地,跟在后面的一队小喽啰抬着几个箱子上前,摆在双方之间,打开了箱盖。

陈远等人都朝箱子里看去,有一箱装的满满都是绸缎布匹,另有三箱,每箱里都有大小不一的玉石,发出温润的红色。

陈远心中暗喜,吩咐程大龙:“六弟,仔细验一验。”

程大龙也是喜上眉梢,忙不迭上前翻看箱子,翻了片刻却是脸色大变,扭头对陈远道:“大哥,这小娘们耍诈!下面都是石头,只有上面两块是玉石!”

不等陈远变脸色,宁茯苓抢先道:“并未耍诈。说好的是用赤玉原矿交换,如你所见,原矿就是这个样子。你们可能没有见识,但也听说过‘玉不琢不成器’这句话吧?玉矿打磨费时费力,岂是短短七天就能全部打磨好的?能凑齐这些原矿已经不易。”

陈远还是沉下了脸:“你这一句‘原矿’,就想拿石头打发我们,未免太小看人了。你怎么能确保这些石头凿开之后真的是赤玉?”

“就是,骗谁呢小娘们!”程大龙指着宁茯苓大骂,“你在郡城的时候就耍诈!你那个姘头哪去了?怕了爷爷们,躲起来了是不是?”

薛明也嚷道:“在夙县也是!小娘们惯会使诈!”

宁茯苓扯动嘴角,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笑容:“两位这么说就不体面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何必揪着不放?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宁茯苓这次在诸位手上栽了跟头,不也没有埋怨诸位胁迫良民、偷袭纵火、不够光明正大?”

陈远笑道:“没错,胜败乃兵家常事。老五、老六,闭嘴。可是宁茯苓,你的这些石头,我可不能当成是赤玉。你要换俘虏,可以。不过只有已经打磨好的玉石,才能一块换一人。”

“没打磨的就一个都不能换么?”宁茯苓追问,“打磨一块原石,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

“我也没说让你拿回去。”陈远轻笑一声,“所有没打磨的,加在一起换两个。爱换不换,你自己看着办。”

边说,陈远边观察宁茯苓等人的反应。只见少女的脸色丝毫没有改变,她左边的男子面露怒容,右侧的女人眉头紧锁。

两个年长的人,竟然都不如这个少女淡定。

宁茯苓朱唇轻启,缓缓道:“外表看来的确是石头,我怎么说你们都不会信。两个就两个吧。但我还有一箱布匹,是额外的。你们可以仔细看,那些绸缎都是上等面料,怎么也能值两个吧?”

陈远看一眼那个装着布匹的箱子,轻笑一声:“行。你打磨好的玉石有六块,这样一来,总计十个。想要哪些人,你自己挑。”

他随即对手下抬手示意。片刻之后,手下便将早已准备好的俘虏们拉了出来。

陈远终于如愿看到少女的神色发生了变化。他几不可闻的微微松了一口气。

神色动摇、神情变化,说明这少女并非真正的狠角色。一个小丫头片子,看到有人受伤流血果然受不了,自己无须担心。此前能让自己的兄弟们接连吃瘪,无非是仗着运气好、有驯服的野兽、还有个据说是王爷的姘头做靠山。

他陈远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

三十五名俘虏被绳子绑着串成三列,像赶牲口一样被赶了出来。他们有的身上还带伤,有的发着烧,每个人看起来都憔悴虚弱,走路的步伐也是摇摇欲坠。

却无一人求饶、求救。

没有人示弱,也没有人向宁茯苓哀求营救。众人的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欣慰。

陈远对这一幕看在眼里,内心极度不悦,故意催促道:“宁茯苓,挑吧。你想要哪些人获救,你自己选。剩下的可要继续留在我这。第二批赎金给不够,我是不会放人的。”

然而即便他这么说,大石头山寨俘虏们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喜悦和欣慰混合在一起的表情,给人错觉似乎他们即将全员获救一样。

宁茯苓和她带来的那些人也一样,对陈远这番故意挑衅的话毫无反应。

宁茯苓抬手指着第一排道:“就从你左手边数十个吧。”

少女好像只是随意一选,根本无所谓那十个究竟是哪些人。陈远本以为她至少会纠结一番、然后挑选出十个或者最强壮或者最虚弱或者最有用的……

总之,不应该是如此随意的挑选方式。

但宁茯苓再没有进一步圈定范围的意思,看着陈远等他下令放人。

陈远在这一瞬间,内心反复纠结了几个来回。

他想过是否要发动埋伏,让刘满带着伏兵冲出来,自己带着薛明、程大龙,再来一场奇袭,当场消灭大石头山寨的主力、活捉宁茯苓。

可他又担心宁茯苓如此胸有成竹,是不是也有什么安排呢?这丫头惯于使诈设陷阱,不可不防。

而且,附近什么时候聚集了这么多鸟,陈远忽然发觉自己一点都没注意到。

所以他没有发出命令,让宁茯苓带着被随意选出的十个俘虏原路离开,其余俘虏依旧带回去关押在临时设立的关押地点。

等回到村子里的临时住处,薛明和程大龙质问他为什么不动手,陈远搪塞说还想多要些赎金、把大石头山寨榨干,一步一步把他们逼到绝路上。

两人接受了他的说辞,刘满也没有别的意见。但陈远自己心里清楚,没有下令动手的原因之一,是他觉得鸟群的聚集非常奇怪。

他在山林中生活多年,从未见过这么多不同种类的鸟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并且大都是猛禽。联想到毛财旺攻占大石头山寨时曾经遇到过的“鸟屎攻击”,陈远多少感到有些忌惮。

暂且放过也无妨。陈远相信自己终究会攻破那座山寨,将山寨中所有的人口和财物据为己有,让大石头山寨的名号在万方郡消失!

**

郑青峰从囚车外的看守口中听说了上午交换俘虏的经过。

今天当班的两个看守对他比较和善,有问必答。他详细询问了经过之后也感到有些奇怪。宁茯苓这种确定人选的方式,如果不是为了绝对公平,那就真的是无所谓交换的人是谁。

而通常,只有在短期内有把握得到全部的情况下,才会真的无所谓具体的顺序。

郑青峰预感宁茯苓还有后招,但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当夜过了子时,整个村子陷入安静的睡梦中。囚车外的看守明目张胆地睡觉,郑青峰也在囚车里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琵琶骨被穿的伤痛是持续性的。郑青峰自从受刑以来,就没能真正睡个好觉。

他忽然惊醒,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很快他发现那是一种直觉,多年混迹江湖培养出来的对于危险的直觉。

他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保持警惕,观察囚车外的动静。下弦月已经亏了大半,月色不甚明亮,很适合在夜间策划什么行动。

寂静之中,郑青峰忽然听到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随后,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头鹰出现在他的囚笼外,歪着头,用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瞪着他看。

他沉默地与那只猫头鹰对视,忽然想起自己见过这只猫头鹰。虽说这个品种的猫头鹰长得几乎都一样,但这只……看起来最二的,就是最喜欢黏在宁茯苓身边的那只。

片刻之后,猫头鹰将脖子扭到背后,“咕咕”叫了两声。

郑青峰的心没来由地激动起来。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两个身穿黑衣的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囚车,干脆利落地杀死了看守。

“怎么是你?”其中一个黑衣人低声问,“你怎么会被关在这种地方?”

郑青峰对着钟晋的脸苦笑:“我也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再度与你见面,二当家。”

钟晋剑眉深锁,沉默不语,显然在犹豫不决。小猫头鹰跳到钟晋的肩膀上,“咕咕咕”又叫了几声,还在他肩上来回跳了几下,不知是想表达什么。

“别担心,我不会示警的。”郑青峰主动表态,“你们是来救俘虏的吧?任务完成就赶紧走吧。我在睡觉,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知道。”

钟晋的目光充满了审视的意味,盯着郑青峰打量片刻,忽然露出了明显吃惊的神色。

郑青峰知道对方看到了自己的伤,自嘲地笑了笑:“我如今已经不是小石头山寨的第四把交椅了。或者你不相信,就干脆杀了我。反正这伤好不了,他们也没打算再放了我。”

钟晋默不作声地举刀,砍断了囚车的锁链,打开了槛栏。

郑青峰轻笑一声:“多谢了,钟二当家。能不能顺手再帮个忙,帮我把这铁链去掉?带着这个逃跑,太过惹眼……”

“跟我回山寨吧。”钟晋冷冷道,“山寨刚好新来了独岭寨原来的三当家,多你一个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