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里的男子面孔很陌生, 一袭蓝色锦袍,金尊玉贵,眉目锋利,仅仅是坐在那里, 就透着上位者的清贵与威严。

纪云窈不着痕迹打量一周, 立在陌生男子两侧的仆从和小厮,观其衣袍和仪态, 看起来也非一般人家的奴仆。

纪云窈双眸微垂, 她从未见过这个男子, 这般地位尊贵的人邀她喝茶的目的又是什么?

小善落后一步, 跟在纪云窈后面入了包间,虽不知这些人为何要见她们姐妹,但有纪云窈在,小善心里的忐忑散了不少。

小善目视前方,

这时,男子幽深锐利的目光望过来。

对上他的视线, 小善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

自打纪云窈和小善进门, 裴朔一直注意着姐妹俩的神态。

他挑在今天与永安侯府的两位小姐见面, 就是为了给这对姐妹一个措手不及。

这位纪大小姐看到他的那一刻,除了瞬间的诧异与打量,神色坦然没有太多变化, 说明, 纪云窈对他并不熟悉,之前也未见过他。

纪云窈的那个妹妹, 也是如此, 看到他, 没有丝毫的异常。

裴照暗暗思忖,他派去的人虽然没有捉到裴照川,可也不是一无所获,他见过裴照川的画像,他们是双生子,虽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千里外的青州,但他们的兄弟的长相是有几分相似的。

纪云善花九两银子买下了裴照川,又和裴照川相处多日,定是对裴照川很熟悉。

今日纪云善又见到了他,按照常理,陡然见到两个身世天差地别但长相十分相似的人,纪云善应当会察觉不对劲,从而有所慌乱和异样,但纪云善的表现很正常。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纪云善并不知道他和裴照川长相相像的事情。

也就是说,纪云善有可能被裴照川蒙骗在鼓中,没有见过裴照川的真实样貌。

这样倒也说得通,裴照川为了保命,定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裴照川可能戴了□□或是在脸上动了手脚,好掩饰自己的相貌。

难怪他派去的人怎么都找不到裴照川,一次两次都让他给逃了。

裴朔伸手,“纪大小姐,纪二小姐,请坐。”

看了他一眼,纪云窈落座,小善挨着纪云窈,在旁边坐下。

裴朔身边的丫鬟给纪云窈和小善倒了茶水,裴朔道:“这杯茶水,是我向两位小姐赔不是的。我那丫鬟弄脏了纪大小姐的衣裙,除了赔罪,我愿另给补偿。”

纪云窈笑了下,“不用了,一条裙子而已,公子赔了罪,此事便一笔勾销,我们就不打扰公子了。”

裴朔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纪云窈离开,“我对女子的衣裙首饰不怎么了解,但纪大小姐身上的这件云锦裙价格不凡,我还是知道的。这样,我赔纪大小姐一匹云锦,如何?”

云锦最贵重的不是价钱,而是这类布匹稀少,大多进贡到了宫中,若非水云间是永安侯府的产业,纪云窈也不是随便就能用云锦做衣裙的。

张口就是一匹云锦,纪云窈大概确定了裴朔的身份,出手这般阔绰,只有皇子龙孙才能做的到。

纪云窈浅笑着,“裙子脏了,另换件就是,公子无需客套。我与公子并不相识,我还有事,就不叨扰公子了。”

裴朔摩./挲着茶盏,“纪大小姐不认识我,我倒是认识纪小姐。”

这时,裴朔身边的仆从适时出事,“纪大小姐,纪二小姐,这是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

纪云窈怔愣了下,起身行礼,小善跟着纪云窈一道,“小女云窈/云善见过殿下。”

“两位小姐不必多礼,坐吧。”裴朔沉声道:“本皇子最近常从别人口中听到纪大小姐的名字,碰巧今日在百味楼见到了纪大小姐,这才邀纪大小姐进来喝茶,一是赔罪,二是满足本皇子的好奇之心。”

纪云窈面露了然,随即不好意思地道:“让殿下看笑话了,闹出那些风波,并非小女所愿。”

裴朔“嗳”了一声,“纪大小姐此等芳容,周二郎发了失心疯似的做出那么多事,也在情理之中。”

纪云窈尴尬笑了笑,没出声。

裴照川又状若无意地道:“本皇子还听说纪大小姐的妹妹前段时间才回府?”

“殿下,是这样的。”纪云窈道:“小女妹妹三岁那年被牙婆拐走,直到年前才被寻回来。”

裴朔把视线移到纪云窈旁边的小善身上,“可惜了,纪二小姐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来到京城,想必日子过的不容易吧?”

纪云窈不认为堂堂三皇子殿下,会有闲情逸致向她们姐妹打听这些琐事,纪云窈直觉不太对劲,代为回答,“是不容易……”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裴朔打断她还话,“嗳,难不成本皇子是洪水猛兽,纪大小姐怎么总替你妹妹答话?本皇子又不会吃了她。”

闻言,小善有些紧张,盯着纪云窈不知道该怎么办。

纪云窈眉心微蹙很快又散开,浅笑道:“殿下自然不是洪水猛兽,只是小善胆子小不经事,小女担心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殿下。”

“小善,既然殿下对你回京的经历有所好奇,那你就知无不言,如实回答吧。”

听到“如实回答”四个字,小善明白了,自己怎么是怎么从王家逃出来、又是怎么跟着镖局来京城的,小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裴朔点点头,“本皇子还听说你到了京城后住在青石巷,也是你命好,没多久就找到了亲人,不然,你一无所长,在京城待下去可不容易。”

“回殿下,是这样的。”小善道:“小女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快能找到姐姐和娘亲,小女本打算及笄了,找个人凑合着过日子,一边攒银子一边再寻亲。”

裴朔敲了下桌沿,他铺垫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句话。

纪云善在青石巷给人洗衣裳,一件不过三文钱,但纪云善一下子拿出九两银子把裴照川买了下来,这不符合常理。

裴朔怀疑纪云善是知道了什么,才愿意花大价钱买下裴照川。

裴朔佯装很感兴趣的样子,“那纪二小姐可找到凑合着过日子的人了?”

“找到了。”小善不好意思笑了下,“殿下说的不错,小女确实命好,在青石巷住下没多久,小女就花九两银子买回来一个下人。小女掏银子的时候很是肉疼,但那个下人长得好看。”

“小女当时想,依照小女的身份,这辈子是不可能找一个一表人才的男子嫁了的,既然这样,还不如买一个童养夫回来,既能让他伺候小女,又能和小女搭伙过日子。”

裴朔漆色的眸里闪过一抹意外,他疑心深重,以为纪云善是知道了裴照川皇子的身份,才把他买回去的,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裴朔道:“纪二小姐考虑的倒是不错,不过,如今你回了永安侯府,你买回来的那个童养夫,倒是配不上你了。”

“是。”小善点点头,“前段时间小女去找他,没想到他不见了,带着小女给他的银子给跑了,真是把小女给气死了。”

“跑了?”裴朔演技不错,一点儿都看不出是他下令追杀裴照川的。

小善一副很生气的模样,“是,跑了,小女要是能找到他,一定得让他还钱。”

这时,纪云窈柔声道:“殿下,妹妹年幼,且回府不久,规矩还没学好,本不该在殿下说这些话,还望殿下不要笑话她。”

裴朔摆摆手,“纪大小姐多虑了,你妹妹性子直率,本皇子岂会笑话她?”

顿了顿,裴朔接着道:“本皇子本该赔纪大小姐一匹云锦的,如此,本皇子欠纪大小姐一个人情,纪大小姐若是有需要本皇子帮忙的地方,可以来百味楼这间包间找本皇子。”

“殿下太客气了,小女记下了。”纪云窈起身行礼,“殿下,那小女和妹妹就先离开了。”

裴朔道:“好。”

望着纪家姐妹离去的背影,裴朔不紧不慢呷了口茶水。

那位纪大小姐是个聪明人,说话滴水不漏,但纪云窈的妹妹,还太稚嫩,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经过他的试探,他可以确定,这对姐妹并不知道裴照川的身份,也没见过裴照川的真实相貌,当初把裴照川买回去,也是意外之举。

既然这样,他就不用担心裴照川为了活命,为了恢复皇子身份,出现在皇上面前,会与永安侯府联手。

这对姐妹对裴照川有恩,他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引裴照川出洞。

从包间出来,纪云窈本想直接回府,但想了想,她又按照原计划,带着小善去了定好的包间用膳。

小善有些紧张,“姐姐……”

纪云窈“嘘”了一声,摇了摇头,“先用膳。”

眼下立即折身回府,反而引人怀疑。

纪云窈碰巧被三皇子身边的丫鬟弄脏了衣裙,然后三皇子请她喝茶赔罪,三皇子对她们府里的事情好奇,又顺便打听了几句。

整个过程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但仔细想一想,并非没有异样。

偏偏她经过包间的时候,丫鬟出来撞到了她的身上;偏偏那丫鬟是三皇子府里的人;从未与永安侯府有过往来的三皇子,又偏偏在今天请她们姐妹喝茶。

这些可以用巧合来解释,可万一不是什么巧合呢?

纪云窈细思极恐,她和小善来百味楼用膳并不是提前就定下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那么从她们今天出门的那一刻,就有人在注意着她们的一举一动,然后,她才会在百味楼与三皇子“偶遇”。

想到这儿,纪云窈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不应该啊,她们永安侯府早就从勋贵圈子里淡出去了,这么多年一直很低调,当然,也没有高调的资本。

争权夺势、站队三皇子,永安侯府沾不上边;无意中得罪了三皇子,更是不可能,整个永安侯府的人压根没见过三皇子,与三皇子外祖家更是没有过来往。

那么,三皇子今天搞的这一出,目的是什么呢?

匆匆用过膳,坐在马车里,小善压低声音,“姐姐,我今天没说错话吧?”

纪云窈微微摇头,“没有,小善,你表现的很好。”

裴朔的身份不一般,在摸不清他的意图是什么的时候,实话实说,是不会出错的。

“你说让我如实回答,我就把所有的事都说了。”说到这儿,小善皱皱眉,“可是,姐姐,我一个黄毛丫头,三皇子冲我打听了那么多,怎么都说不过去!被人牙子拐走的人那么多,这又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事,三皇子怎么可能这么感兴趣?”

“我也不知道。”纪云窈摇摇头,“今日三皇子打听的对象是你,若他另有打算,肯定与你有关。”

“可回到侯府后,你不常出门,在青石巷的时候,你也没机会接触到三皇子,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小善也耷拉着眉头,一头雾水。

纪云窈叹一口气,“罢了,先不要杞人忧天了,或许是我们想多了呢!”

当天夜里,一贯好眠的纪云窈,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她梦到了一年后的小善和纪夫人。

梦中,小善被拐走多年,纪夫人舍不得让小善早早嫁人,和纪云窈一样,小善快到十六岁的时候,纪夫人才给小善说亲。

因着小善被拐走的遭遇,嫁入高门是很难的,纪夫人给小善挑了一个读书人,不求小善大富大贵,只求小善平平安安。

然而,就在成亲的前几天,变故发生了。

云水村黑心肝的王勇和赵秀芳,来到了京城,跑到永安侯府门口,大声嚷嚷着,说小善和赵县令的儿子早有婚约,不能再嫁给别人。

就是王家这对黑心肝的夫妇从牙婆手里买下了小善,又把小善给赵县令死了的大儿子配了阴婚。

王家人这番闹腾,目的是为了要银子。

纪云窈和纪夫人很快把王家人收拾了,但是,王家人天为了要钱,添油加醋说了很多小善的坏话,小善的名声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和小善有婚约的那个举子,最终和小善退亲了。

纪夫人气的够呛,虽然狠狠收拾了王家夫妇一顿,但纪夫人还不解气,准备亲自去云水村一趟,把王家的房子扒了,再把王家的几个儿子教训一顿。

小善也跟着去了,变故就是出现在了回京的路途中。

据管家说,纪夫人和小善回京的途中,经过一处,遇到盗贼,盗贼劫财劫色,欺负了小善,纪夫人为了保护小善,也死于盗贼的手里。

纪夫人带去的大半下人也没了性命,最终只有管家和管家的外甥以及两三个丫鬟回来了。

娘亲和妹妹骤然离世,纪云窈悲痛欲绝,强撑着身体处理了纪夫人和小善的后事,然后她就病倒了。

纪夫人和小善死在山贼手里,是永安侯府的管家告诉纪云窈的,活下来的那几个小厮、丫鬟,也是同样的说辞。

纪云窈不放心,派人去打听,传回来的消息也是一样的。

不光纪云窈,其他所有人也都以为纪夫人和小善是被山贼害死的。

可过了半年,梦中的纪云窈,渐渐发现了不对劲。

只过了半年而已,活下来的管家、管家外甥和那几个丫鬟,手里竟然都有了不少银子。

纪云窈发觉不对劲,经过调查,她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她的娘亲和妹妹不是被山贼给害死的,而是死在了三皇子的手里。

三皇子?

窗外传来啾啾的鸟叫声,拔步**熟睡的年轻闺秀,猛然睁开眼睛,纪云窈好看的桃花眼蕴着点点泪珠。

梦境到那里就结束了,可是,这个梦很真实,真实到纪云窈想起来,心口就传来隐隐的疼。

失去娘亲和妹妹的痛楚,哪怕她已经从梦里醒过来了,还是能够清晰的感受到。

纪云窈呆呆坐起来,她怎么会做这样不吉利的梦,是她遇到了三皇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她近来思虑太重了?

白天一想起这个梦,纪云窈就坐立不安,不曾想,第二天夜里,她又做了同样的梦。

纪云窈不敢轻视,仔细回想梦中的细节,梦里,她去找管家和管家外甥问话的时候,管家外甥的小儿子名叫小土豆,刚过一岁生辰。

管家外甥有几个儿子、乳名叫什么,纪云窈是不清楚的。

再者,按照时间推算,管家外甥的小儿子现在还没出生。

管家外甥的媳妇姓高,府里的下人都称她一声高嫂子,纪云窈也没听说过高氏又有喜的消息,她更不会知道孩童的乳名叫什么。

如果实际情况和梦中吻合,那么,说明这个梦不是假的。

纪云窈急忙派明绿去打听,明绿很快带回了消息,“小姐,高嫂子确实又怀了,高嫂子说,他们已经取好了名字,孩子生下来,就叫小土豆。”

如今是正月底,马上就快到二月初春,暮寒散去,天气转暖,此时此刻,听到这个消息,纪云窈却是浑身冷冰冰的。

她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却在梦里梦到了,梦中的这些事,偏偏又和现实一样。

也就是说,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真实会发生的事情。

一年后,三皇子很有可能会对她的娘亲和妹妹下手。

纪云窈皱眉深思,她们永安侯府到底哪里得罪了三皇子。

三皇子乃天潢贵胄,而她们纪家,再过几年,怕是都没几个人知道有永安侯府的存在。

若三皇子真的要对她们发难,连个能给她们母女收尸的人都没有。

纪夫人常说要挑一个贵婿来扶持侯府,纪云窈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一样赞同。

纪云窈有些急,准备去找纪夫人,把做的梦告诉纪夫人和小善,这时,明绿匆匆跑进来,“小姐,沈公子来了,说是有事需要和您商量。”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