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随随便便的猜测。

放眼整个三界, 已无人可以和明霜相提并论,但勾陈那群祥瑞也不差。当初若非勾陈等人相助,明霜的情况还不好说。

自邵修说出勾陈的名字, 江正初几人的表情便变得凝重了许多。

没有再多耽搁, 邵修便去找勾陈一行人了,而江正初则是留在宗煦这儿, 和宗煦一起审讯石良。

昨天还是抱犊山鬼帝的石良今日脆弱得连一个地府的游魂都比不上,整只鬼恹恹趴在地上, 只不过望着靠近的封愈却还是扯了扯唇, 露出嘲讽的笑。

他不喜欢封愈。

或许说,五方鬼帝中大概没人真的喜欢、敬重他。与三界太多的领导者不同,恶鬼都是自私的。哪怕位于地府高位, 也从来只利己。可封愈的突然出现,意料之外地撕碎了卞逍,打破了原先卞逍所在时铸就的平衡,让整个地府的格局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几百年来,石良过得要有多憋屈就有多憋屈。

原以为投奔那人能回到原先的日子,却不想在大计未成前, 他先落入了封愈的手中。心知自己的下场必死无疑, 石良在恨意横生的同时竟然看开了,他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封愈, 沙哑的声音微弱, 却也在寂静的环境下依旧让人听得分明:

“你得意不了太久, 你当初怎么成为的酆都之主,就会有人以同样的方式取代你。封愈, 你以为你能嚣张多长时间?”

封愈听到这话半点过激反应也没有, 男人只是懒懒散散地掀起眼皮 , 轻嗤了一声,“想取代我的前提是杀了我,怎么,你觉得谁做得到?你?席兴业?还是——”

他刻意拖长尾音,似笑非笑中缓缓蹦出了一个人名:“卞逍?”

石良满目的嘲讽在此刻突然消失殆尽,他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似乎完全没想到为什么封愈的口中会冒出这个名字。

封愈唇角弧度肆意,俯身时居高临下的气势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如果你是把希望寄托在卞逍身上,那可能没戏了。因为,我前段时间去了趟幽冥山,怎么就那么巧地遇到他了呢?”

男人轻飘飘的声音夹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好可惜,他弱得跟地上的蚂蚁一样,一碾就死了。”

“就像这样——”

封愈抬起脚踩石良的手臂上,脚尖稍稍一用力,石良凄惨的尖叫便响彻了整个房间

那声音实在是过于凄厉,宗煦等人一听都有些起鸡皮疙瘩,可再一看封愈的模样,男人只是半敛着眼眸,眉眼间的懒散未散,唇角似勾未勾,仿佛对那惨叫毫无察觉。

宗煦咽了咽喉咙,愈发觉得封愈这人不能惹。

明霜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悄悄看了一眼宋离。青年的后腰抵着桌角,整个人看上去与往常无异。然而就在明霜偷偷观察的时候,却见宋离的手指轻点空气,彻底将这一片空间给包围封闭。

就好像……完全放任甚至纵容了封愈的行为。

任石良叫得再惨,除了他们也不会有其他人听到。

明霜默默移开视线,觉得宗煦的话并不可信。

这俩这默契的配合,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朋友。

大概是欣赏够了石良跟废物无异的模样,封愈也没了什么兴趣,扭头对江正初道:“那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江正初看了眼不明生死的石良,嘴角微微一抽。

回到丧葬品店,正在看店的尤拓见到宋离和封愈同时迈步走进,当即眼睛一亮,跟个餐厅服务员似的迅速将店内所有的水果、零食全部摆了出来,热情地邀请宋离享用。

封愈一把拎住尤拓的后衣领,将他往门外一丢。

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意思表达得也相当明显——别来打扰我俩二人世界。

隔壁正在外头树下乘凉的茶叶店老板见状,抿了一口茶水,将茶叶吐回杯子,笑眯眯地冲尤拓勾勾手:“小尤啊,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尤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满脸的八卦。

但他看看丧葬品店晃动后紧闭的大门,再嗅一嗅空气中飘**的淡淡茶叶清香,果断往人对面一坐。

屋内,封愈动作熟练地将苹果削皮,再切成块放到宋离面前,靠在椅子上看着他吃。随后应宋离来此的目的讲起了地府五位鬼帝。

现任的五位鬼帝分别是抱犊山石良、嶓冢山席兴业、桃止山李思、罗浮山陈兴潮、罗酆山耿寺。

“石良你已经见过了,就那么个货色。”

“至于嶓冢山席兴业,石良和他关系不错,也是一路子的人。”封愈说着,长眸微微一眯,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开口,“其实我一直有个猜测,我觉得嶓冢山的第二任鬼帝郑哲正是席兴业。”

宋离咬着苹果一顿,眼神里透露出了几分迷茫。

他将苹果咽下,好奇的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当然不是随随便便的猜测,猜测基于的事实是韩天留下的牛皮本。韩天在牛皮本中写道,嶓冢山第二任鬼帝将死而复生。而后封愈在第一次见到屏竹,意识到它的身份以后,便开口询问了有关郑哲的平生。

原意只是为了了解郑哲,可是随着屏竹的叙述,封愈却愈发觉得郑哲的所作所为极其眼熟,再一想,这不就是席兴业的翻版吗?

屏竹说郑哲好女色,席兴业也一样,嶓冢山内美艳女鬼的数量数不胜数。

屏竹还说,郑哲有个怪癖,他看上的女鬼都会留有记号。而骨涌在汇报席兴业情况的时候也吐槽过席兴业那恶心的习惯,说是嶓冢山的女鬼们脸上都刻有一个席字,意为席兴业的所有物。

二者相像的地方远不止这些,所以封愈才敢这么想。

他收回思绪,盯着宋离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半晌之后,指尖微动间厚重的牛皮本已然出现了他的掌心之中。他垂着眼眸递过去,迎上宋离疑惑的目光,坦然道:“这是神明韩天在陨落前交给我的本子。”

骤然从封愈的口中听到韩天二字,宋离握住牛皮本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不动声色,实则连睫毛都在轻轻颤动。

时隔千年,有关兄长的一切都被尘封,宋离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在封愈的手里看到韩天的物件。他一页页翻开牛皮本,在看到‘第二任罗浮山鬼帝屏竹生性散漫,狂妄自大,世人皆谓亡,实则困于神都深渊裂缝,可召回’的字样时,眸光轻轻一闪。

“你怎么会有韩天的册子?”

封愈没打算瞒着宋离。

事实上宋离从宗煦家离开、询问他地府与鬼界相关问题时,他便做下了决定。

而将牛皮本递给宋离,就意味着他对宋离的绝对信任。

简单地将自己与韩天认识的过程讲了一遍。

又详细分析了席兴业与郑哲的相似之处,他继续道,“我问过屏竹,可惜郑哲身陨的时候它已经进入了深渊裂缝,对此事并不清楚。我有点好奇,郑哲当年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变成席兴业的。”

宋离在短时间内将牛皮本翻阅结束,随后重新递到了封愈的手中,声音温和:“郑哲是如何变成席兴业的,这个答案我不清楚。不过郑哲当年是怎么死的,我倒是可以回答你。”

封愈一顿,看向他。

宋离道:“我杀的。”

封愈:“……?”

在封愈染着些许震惊的目光注视下,宋离缓缓开口:“千年前,我路过人间的时候发现有恶鬼作祟,专挑漂亮的女性下手,抓了那恶鬼,对方才告诉我,它只是听命办事。”

因为嶓冢山鬼帝郑哲好女色,嶓冢山范围内的女鬼们都不够他霍霍,他将目光放在了人类身上。

宋离对这样的行为嗤之以鼻,转头就拎着那恶鬼去了一趟地府,当时地府的主人还是卞逍。卞逍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在得知事情经过以后还妄想为郑哲求情。

然而宋离只是回头注视卞逍,嗓音很温和的说了一句:“如果你觉得酆都之主的位置做够了,可以直说。”

当时卞逍的表情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然后咬着牙放任了宋离对郑哲的处决。

郑哲死后,方靖继位。

宋离也就此离开。

但当时他完全可以确认郑哲烟消云散,他怎么会如同封愈所言,还活着呢?

疑问盘踞在宋离的心头,他隐约觉得那张无声无息的大网好像在一寸寸地现身,只需要再等等,它就该彻底暴露了。

宋离沉默了许久,示意封愈继续五位鬼帝的话题。

罗酆山鬼帝耿寺在封愈继位时,被封愈撕掉过一条手臂,自此之后便如隐身一般,几乎不出门。剩余两位鬼帝也被封愈教育过,如今同样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情况,这也就是为什么五方鬼帝对封愈没什么好脸色——

封愈的拳头足够硬,硬到连他们这些鬼帝都吃了教训。

宋离在封愈的叙述中几乎能够脑补出来年纪尚轻的恶鬼一身戾气,逮着人就揍的画面。

他眨了下眼睛,虽然很不合时宜,但说实在的,他还挺想见见那个时期的封愈。

将这些不该出现的想法按压在心底,青年点了下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看向封愈手中的牛皮本,蓦地开了口:“你应该是第一次告知别人牛皮本的存在吧。”

泛黄微深的颜色淌在男人冷白手指,陈旧的历史感愈发明显。眨眼间,牛皮本的身影融入空气,消失不见。封愈收了手,忽然探身。

两人靠得本来也不远,随着男人动作的变化,宋离稍一抬头,鼻尖几乎抵上对方。

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他重新敛下眼眸,想抬手将人推开。然而手指被对方握在掌心中,封愈挑眉,唇角的笑看上去有点不怀好意:“如果是第一次,有没有什么奖励?”

虽然宋离下意识便想张嘴问为什么这能扯到奖励,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

按照封愈的说法,牛皮本在他身边已有千年。这千年时间内,牛皮本就像是藏在角落里被牢牢焊起来的秘密,除了封愈这个拥有钥匙的主人,无人能伸手触碰。可现在,他将钥匙递给了自己。

这是在透底。

也是在交心。

宋离望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像是终于妥协,无奈地笑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封愈:“我想要什么奖励,你都会应允吗?”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直白地要命,让宋离看了都忍不住瑟缩了下指尖,他完全能够猜到封愈想要什么奖励。这是一个试探,但……宋离愿意。

他缓缓点了头。

男人的唇角缓缓勾起了弧度。

尤拓往肚子里灌了整整两壶水,杯子里上好的茶叶也被泡得没了滋味。他撑着下巴望着丧葬品店的大门发呆。茶叶店老板正在招待客人,场外便只剩下他一个鬼无所事事。

视线一转之间,正巧看到有人冲着丧葬品店而来。

是个四十来岁的客人,先是在店门口转了转,随即手指握着门把手似要往里推。尤拓的眼睛倏地瞪大,心道这不是打扰他家老大和宋离嘛!身体反应速度比脑子还要快上两步,尤拓拔腿冲到门口,一把子扣住了大门。

那客人不明所以,但见到尤拓立马便笑了:“哎呦小尤你在外面啊,正好,你给我挑个小别墅。”

尤拓:“……”

这生意来了总不能不做吧?

他转了转眼珠,连忙大声道:“好嘞!”

然后装模作样地冲丧葬品店内喊道:“你要什么样的别墅啊,两层还是三层,我现在立马给你去选。”

声音之大,让客人的耳膜都在震动。他呆愣地眨眼,忍不住说了句:“小尤,我耳朵挺好使的,你不用这么大声。”

尤拓心道我这喊的目的又不是冲你去的。

他是生怕他家老大在店里跟宋离干点有的没的,所以专门放大了音量提醒的。

心里嘀咕着,一脚踏进大门时他还专门用眼神仔细扫了圈屋内,随即便发现餐桌上只剩一盘吃剩下的水果,而本该坐在旁边的人却不知所踪。

尤拓这才放心地将客人带到店内。

与此同时,二楼的转角口。

丧葬品店内的光线并不好,拐角口更是覆盖着浓重的阴影。而阴影之中,藏着两个人。

宋离的后腰抵在拐角尽头的窗沿上,身体被拉出弧度,身前男人高大修长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封愈微凉的指腹按压在青年唇上,视线掠过他泛红的眼尾,眼底的欲望几乎翻涌成了巨浪。

他哑着嗓子问:“还能再亲一下吗?”

宋离原以为封愈想要的奖励是男友的身份,然而对方却出人意料的将他按在了这方寸之地,咬上了他的唇角。不止是唇瓣之间的触碰,恶鬼尖锐的犬牙压着他的喉结,细细研磨,每一次的亲吻都像是濒死的鱼儿最后的喘息。

宋离耳尖通红。

封愈的嗓子哑,他也不逞多让。

抿了抿唇,他低声道:“你刚才也亲了不止一下。”

封愈低笑,咬着他的耳垂,声音愈发低沉:“亲都亲了,今晚跟你回家应该也不算过分了吧。”

封愈到底还是没有跟宋离回家,因为下午两点左右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匆匆忙忙就离开了。

宋离一人从丧葬品店回到出租房,早已等候在家里的屏竹在见到他以后迫不及待地张嘴叭叭起封愈的各种恶行。然而说了大半天,才发现宋离的眼神都是虚的,完全没把它的话听进去!

而且——

屏竹:“你的嘴唇为什么那么红?”

眯起眼睛看了看:“怎么脖子里还有小红点,神明也会被蚊子咬吗?”

随着屏竹每开一次口,宋离的耳尖便会再红一点。

他想,神明的确不会被蚊子咬,但他可以被恶鬼咬。

不动声色地将屏竹凑过来的脸推开,他开口:“夏天的蚊子比较毒。”

他此刻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和屏竹多说什么,越过屏竹来到卧室大门,宋离忽然想到封愈的那句跟他回家。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屏竹身上转了两圈,宋离忽然道:“你喜欢一个人住吗?”

屏竹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宋离:“我给你找个单独的套间怎么样?以后你别跟我一起住了。”

屏竹:“???”

在原地呆愣了几秒之后,屏竹终于反应过来。它猛地瞪圆了眼睛,咻一下便飞到了青年的面前,张嘴就嚎:“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鬼你要把我赶出去!是今天来的那只吗!我就知道能坐上酆都之主位置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声音歇斯底里,十分激动。

宋离正欲张嘴安抚,下一秒却听对方道:“那附近小区可以吗?要求不高50平就行,但一定要有网,顺便问一问你会帮我付房租吗?”

宋离:“……”

你变脸的速度可以再快点。

宋离嘭得关上了门,把贴上来的鬼脸挡在了门外。

靠在**,宋离的脑海中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当时在丧葬品店内发生的一切,手机屏幕对准脖子,喉结上的痕迹异常显眼,他想起男人吮着他的喉结,后又将脸贴进脖颈,高挺的鼻梁抵着大动脉的地方,姿势像极了那天醉酒之后。

封愈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

脑海中某段已经藏起来的回忆悄悄露出个角,他问:“我是不是说过……你好香?”

宋离没有否认。

男人低哑的笑声瞬间钻入他耳中,连带着心脏都在痒。

宋离将手机扔到**,目光望向了天花板。

他一点都没怀疑自己会在封愈身上步步沦陷。

最初意识到[你大爷]和封愈是同一人时,他觉得封愈在他心底的形象有些许幻灭,后来他觉得这是他以偏概全。

可再一想,那其实是封愈对他所有的偏爱。

而他,也在不知不觉中,将封愈所能触碰到他的范围,一寸一寸扩大。

所以,沦陷是必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