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该不会以为, 上来后就能下去吧。”旅人面黄肌瘦,枯瘦的手拖拽着沉重袋子,不怀好意地笑着。

一只乌鸦像一块烧焦了的黑烬在上空盘旋,粗哑的叫声带来阵阵回音。雨落在四面八方, 打在草丛上, 如咒语般沙沙轻响。曾明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费利看了眼老婆, 走上前安慰:“谁见过开机后无法关机的电脑?同理, 不存在上去后就下不来的山。”

说罢,还冲小朋友说:“室童,等你再做久一点程序员, 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旅人乜斜着眼,黑眼圈重得吓人:“可是, 如果四天来, 你发现自己都在同一处地点兜圈呢?”

费利思考片刻, 慢慢道:“我会标记出兜圈最远范围的清晰边界,站在这个圈子上,沿着边边丢石头, 排查哪里是这个鬼打墙系统的弱点。就跟排bug一样。”

旅人怔了一下, 又冷笑。

“不可能的,山神是没有弱点的。”

费利不予置评,毕竟,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优秀的程序员。

他指着他那开口已经爆掉的袋子:“你拎着这样一袋子石头干什么?不累吗?不会也想丢石头吧。”

这“石头”这两个字触碰到了旅人的软肋。

他忽然警觉,双手紧紧护住袋子:“你说什么?石头?!这些才不是石头!?”

钟意问:“那又是什么?”

旅人:“这些都是金银财宝啊!

从袋子口滚出一个深灰色石块,跟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并无两样,旅人趴在地上, 紧紧攥住石头, 在脸上贴贴, 才放回到袋子里。

众人:……这个人看着脑袋不太好使。

旅人压低了声音,用鄙视的语气说:“你们懂什么,你们看它现在是石头,但总有一天,它们会变成金子!这座山是一座宝藏山。我会捡到越来越多的金子。”

钟意扭头问费利:“费先生,除了吃你的肉,还有什么办法能解毒?头发行吗?”

*

旅人在三天前上山。

他工作普通,家境一般,偶尔游山玩水。

去年,他进了一个户外群。

群里面的人经常炫耀自己在山上捡到了什么宝贝。帝都驴友,每周炫耀自己在十三陵捡到三叶虫化石;秦岭驴友,有一屋子红宝石;海南玩家,竟然找到了黄花梨的硅化木。

他越来越绷不住。

凭什么大家经常能捡到好东西,可是他却什么也找不到?

直到几天前,一向最低调、号称自己运气最差的驴友在群里分享:

他在太泽山捡到一块大金子!家里又给垫了垫钱,买了一套大别墅。

看着这条消息,他听见一道声音:“万玄岭,万玄岭!太泽山上有宝藏,它们原本都应该属于你啊!”

万玄岭清瘦的脸露出古怪的笑容:“你们也是上山来找宝藏的?呵呵,只要你们跟山神许了这个愿,就会一刻不停地找下去,如果找不到,就找到死为止吧。”

跟他一样。

“当然不是,”钟意说,“我们的愿望基本都是好好工作。”

“或者让自己拥有更好的工作能力。”室童锤了锤小胸脯。反正大家都很奇怪,他也在这个人类面前现了原型。

“或者是让大家发现自己很擅长工作。”费利补充。

旅人:???哪有人这样许愿的?

“对了,这座山不可能有金矿,”钟意怕打击到他,声音特地变轻变慢,“百分之百不可能有。”

“为什么?”万玄岭根本不信,那道声音明明告诉他了。难道神谕不可信吗?

“因为……某些不能明说的

原因,”钟意同情道,“虽然之前,你朋友捡过一块,但那也只是偶然。”

雨水渐大,噼里啪啦。

落到了万玄岭的包裹上,变得更加沉重了。

气氛也变得古怪凝滞。

“哦哦哦!”那边室童忽然想通,大力点头,“没错没错,院长说的对。”

他把小脑袋凑到好奇的曾明亮和费利中间,三个人围了一小圈。

“这世间的金矿或者宝石矿,都是貔貅君和老婆喜欢游山玩水的地方。在幼儿园时,我就问过他喜欢去哪玩,可没有听说过太泽山。”

曾明亮:“那为什么太泽山会有一块金子?”

室童:“就在前几天嘛,貔貅君幼儿园毕业,从清平镇回他洞府,就路过了太泽山啊!人家临走前吃太多我妈蒸的包子,路过这里时,正好打了一个嗝。我跟他视频电话时看到的。”

“那时候扫晴娘还说:‘你瞧瞧,又把人家的山弄脏了,恶心死了赶紧走!’”

“原来如此,”曾明亮恍然大悟,大声道,“那么,这座山真的不会再有金子了!”

听他们一群人都这么斩钉截铁地反对,旅人忽然把一麻袋石头掼在地上。

他目眦欲裂,昏暗的眼睛崩出血丝,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沙哑:

“你们到底是谁?凭什么这样说?!”

“石头。”

“石头。”

“明明应该是金子!”

“全部都应该是金子!”

话音一落,就像被他的情绪感染,雨势忽然增大。山顶上方传来隆隆雷声,一棵老树被击中劈倒,泥沙顺势而下。

钟意发现这一切有点奇怪,旅人的情绪像是和天气连在一起的。但这怎么可能?哪只蛟会这么菜?

也便在此时,钟意仰头看到,山顶上出现一头巨大的兽。雾气的样子,赤红的眼睛圆溜溜的,它伸出尖尖的嘴巴,朝着万玄岭的方向。

蜃妖汲取到了万玄岭的情绪。

连山脚下的埋伏妖怪都看到了,争相传告。

“蜃妖的力量又变大了!”

“白总!吾等愿茹素一个月,惟愿您和崽崽爸爸平安归来!”

“没有崽崽,”喻亮纠正。

“白总!吾等愿茹素半年,惟愿您和崽崽爸爸平安归来!”根本没有人搭理喻亮。

*

钟意护住同事,他的脑海里逐渐想起关于蜃妖的说法。

蜃妖,可变幻出奇诡的场景,用以迷惑人。更高强的蜃妖,能够洞察人的情绪。吸入万玄岭的愤怒与失望后,就更为强大。

山顶之上升腾起浩瀚的水雾,荧光从天空之上投下,宛若点亮一幕水雾电影。

在密密麻麻的水珠中,缓缓呈现一行淡绿色的字:

“你灵魂深处之最深切愿望。”

“难道昨天夜里说的不算吗?”费利听了钟意解释,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不知道这妖怪为何又要问。

钟意思索:“昨天晚上我们说出口的,是我们自己所认为的愿望。”

“今天蜃妖要问的,应该是我们潜意识里的愿望……”

潜意识,是大脑里的神奇区域。

在这里的发生的意识、留下的记忆和深刻的情绪,恐怕连主人都没有印象了。

话音一落。他听到一句轻笑:

“没错,不过,这次我不需要问,因为我全能看到了。”

钟意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意思,就感觉到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了。其他人惊愕地扶住他。

他感觉自己的脑海中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掀起恢弘磅礴的海啸,蜃妖正在他的意识里翻找答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只有三四秒,但是对于他来说却像是半日光阴,足以让他精疲力竭。

众人仰头,看到山顶那水幕电影上出现钟意的身影。

年轻的医生,走在寂静的夜里,影子被月光照得很长。他拖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长街空无一人,四处房门紧闭。

“孤独。钟意之惧怕。”水幕上打出一行字。

虽然把秘密亮出来鞭尸,可钟意毫无窘迫心情。他只看一眼,便觉得头痛难耐。

那是他被爱宠医院炒掉,从帝都离开的日子。

所有的宠物医院都拒绝他的简历,他这个发生过过医疗事故的问题医生。

他在去往清平镇的路上,心想,为什么自己总会孑然一身啊。他望望身后的空落落影子,很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哪怕有人抓一抓他的手,都是可以的。

水幕上。那个钟意走累了,却找不到一处歇脚的地方。路边没有凳子。

于是他蹲下身来,抱了自己一小会儿,又继续向前走,地上有几颗水珠洇湿地面的痕迹。

曾明亮很是惊讶,室童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院长这副样子。

钟意咬紧牙关,看这种奇怪的电影竟然还会放大他的情绪。他现在就觉得浑身发冷,再也不会拥有希望。比那天剧烈十倍的痛苦落在他的心脏上。

他不想看下去,可是意识深海逼迫他睁开眼睛,继续往下看。

“钟意之贪念。”水幕上又打出另一行字。

仍是深夜里的钟意,继续向前走着,来到一个小院子里。

那院子里竟然亮着橘色的灯,灯下有一张花瓣形状的石桌。有一只小小的虎斑猫在桌上等他回家,它冲钟意咪呜叫,露出了粉嫩的小舌头,好可爱的。

原本一脸泪水的钟意奔了过去,他惊喜地叫起来。

虎斑猫跳到他的怀里,一张肉饼脸可劲儿地蹭着钟意的脖子。

曾明亮:“小风?”

正在克制自己情绪的钟意缓缓摇头:“不,这不是小风。”

水幕上的钟意好高兴的。他说:“是你啊,你还活着啊。真好。我都等你二十多年啦!”

钟意放下行李箱,擦了擦脸上的泪:“还好你在。你来做我的家人,好不好?”

小猫吻吻他的额头,咪呜咪呜地轻声撒娇。

跳到桌子上,叼上来一张纸巾,帮钟意擦干净脸上的湿漉漉。

钟意又把它揉到了自己的怀里。他说:“好啦好啦,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可以吗?”

山上的钟意眼睛不错地盯着这幕场景。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者是蜃妖的实力太为强大了。

他的心脏处升起巨大的酸涩,让他五脏六腑都为之疼痛的期待,想要却得不到、又或者说不敢去争取的愿望。

钟意想,是不是还是中招了,今天是不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啊,蜃妖真的控制住我的想法了啊。

他盯着自己抱着虎斑猫咯咯笑的场景,这么快乐而温暖的场景。

心想如果他以后不能和它在一起的话,他可能会疯掉吧。

以后会被这种恐怖的感觉控制吗?

会像那个拖着石头走路的旅人一样,一直走一直走,身上的枷锁沉重不堪,只为等待着一颗拿不到的宝石吗?

“白泽。”

他念着虎斑猫的名字,在这种从来没有过的疼痛和期待里茫然无措。

想念如有十倍,他连指尖都在颤抖。

“白泽。”

钟意闭上眼睛,无意识张开嘴巴去咬食指的根部,和小猫留下的牙印重合。

他想这样会不会让自己好受

一点。

四周狂风大作,比山顶水雾初泛起之时还要猛。颗颗雨珠被风卷动,啪嗒啪嗒砸在山路上、砸在树梢上。

乌云层层织起,如被覆盖这个世界。雷声贯耳,四面八方砸下光芒的裂缝,宛若一场庞大的雷劫。

“白泽。”钟意终于崩溃了,哭出了声。

仿佛是回应他。

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扫**而来,盖过风声,盖过雷音。

耀眼的白光,撕裂乌云带来的阴沉,那种明亮也似有重量,劈头盖脸地压了过来。

从天到地,明亮纯白的一片。

钟意一怔。

从那光芒深处走来一头猛虎。

它每一爪落地,都能带来山的战栗,走到钟意面前,抬起爪爪,幻化成人类的手。骨骼匀称有力,捏着一张柔软的纸巾。

“别哭。”他说。

“我都看到啦。”白先生看着他的眼睛。

“有那么难实现吗?”

“你灵魂级别的贪念。”

“好简单的。”

白先生揉揉他的头发。

钟意怔怔地流着泪,看到白先生微微笑着。

“是我疯了吗?是我太想看见您,所以疯了吗?”

白泽搂过钟意。把他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按过来,靠在自己矜贵整洁的西装上。

很轻柔地说:

“我会是你的家人。好吗?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山顶上雨势大增,噼啪声音里。

水幕电影上出现一行字。

“白泽之贪念。”

在轻轻拍拍钟意的后背时,白泽轻蔑地对着山顶笑笑。

“蜃妖,千年过去了,你仍然只会这种伎俩,一点新意都没有。”

白泽两只手微微松开,又捂住钟意的眼睛。

“这是你现在不能看的。”

曾明亮从善如流地把室童叫过来,捂住小朋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