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一点四十五, 熊静姥姥走到婴儿床边看娃,跟探地雷一样蹑手蹑脚。她推了一下旁边老伴:“少眨眨眼,那动静吵到我乖孙女。”

熊静姥爷嫌弃:“再过一刻钟, 还不是要哭醒?差这几分钟!”

两个人走到客厅阳台,窗外无边墨色, 只有星空溺银河。如果不是某家发出一两小声咳嗽、弄掉什么东西, 整座城市就跟死城一般。这是春米市婴儿集体夜哭的第十天,大家都怕吵到各处的孩子。

熊静姥姥:“你说, 桂苗带着那个医生,会不会真有什么办法啊?”

熊静姥爷:“你可拉倒吧!谁有那能耐。咱市儿童医院最贵的专家都说没辙。”

“对了, ”她姥姥杵了她姥爷一胳膊,“听说,你们写的那个夜郎诗根本没用,我朋友老伴今天从春米姑姑庙回来的, 说大家都罢工了, 具体发生什么, 她也没多说……”

“没用?胡说八道!”熊静姥爷瞪眼睛,“等会儿属他家娃哭声最大。”

时间一点点滑过去, 两人看向悬挂在墙上的表。

五、四、三……她姥姥叹了一口气,去扯桌上的柔纸巾, 准备去给孩子擦眼睛。她姥爷掏出耳塞,最近都被孩子吵得神经衰弱了。

三、二、一……秒针滑过, 时间抵达十二点。

熊静睡得香香甜甜。

脸蛋红扑扑, 小手握拳摆在脸颊旁,睡梦中发出一句轻轻哼唧。

两个老同志对视, 不敢相信面前场景。熊静姥爷伸出一只手, 探探孩子是否有鼻息, 被娃姥姥嫌弃地拍掉了。

有人敲响他家房门。

邻居小声问:“小宝现在没哭?!”

“没哭!”俩老同志也没从震惊中恢复。

邻居忐忑问:“没窒息吧……不好意思啊,听说有的孩子睡在衣服堆里,会把自己弄窒息,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熊静姥爷响亮道:“看了!活得好好的!我刚才也担心她是不是憋死!”

不只是他家,所有小朋友的家庭都保持了安静。又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

全城小区居民们难掩心中激动,纷纷打开阳台门,无声无息地挥舞双手,表达心中喜悦。有人甚至操控出去一排无人机,组成“祝大家好梦”几个大字。

熊静姥姥推了推老花镜,“瞧嘛……就跟你说了,肯定有桂苗的功劳,人家医生看着挺厉害的,”压低声音,“春米姑姑这次是怎么回事?”

*

天空中飞过一抹诡异紫红,像给银河涂了层胭脂。

女子在空中飞行,低垂了长长眼睫,没再看云朵,俯视地面街道。

降落在市中心七天快捷酒店时,爪爪变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

她本就是由人化成的妖,若是见人类,无需做妖形,这也是对这人类的尊重。

轻抬手臂,紫色薄纱从臂肘间滑落。她点了点前台桌子:“您好,我是钟先生的访客,房号521。”

前台一抬头,眼睛就挪不开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温婉如玉的女子,细长的古典柳叶眉,天然带着笑意的眼睛,还有两只小梨涡。举手投足端庄优雅,让这七天快捷酒店蓬荜生辉。

前台赶紧给521客人打了内线电话。那头接了,说让她上去。

女子正要走,目光却在前台肚子上停了停:“你有个可爱的乖女宝宝,就不要再穿高跟鞋了,准备些粉色衣服吧。”

前台一怔,医院说她有点毛病,夫妻两个人按说不能有孩子。

不及多问,这女子便是从容进了电梯,合上门,对上前台的视线,笑了一笑。

站在521的门口,女子用手轻轻叩叩:“我来了。”

门是被一个小孩子推开的。

红肚兜、瓜皮帽,红彤彤的脸蛋。

他大吵大叫:“原来是你啊姑获鸟!你为什么要我背锅!”

姑获鸟没有急于辩驳,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这小朋友,少时,目光才投向沙发上那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姑获鸟语气和善地向院长介绍自己,从头讲起。

她是一个命运悲惨的妖。

几千年前,当她还是人类的时候,身为皇后,母仪天下,以教导天下孩子为己任。

她自己更是朝思暮想要个孩子。可临到生产时,有个妃子陷害她,让这小孩子流掉了。

她本就吸纳了天下人信仰,悲痛欲绝之下,化成一只鸟妖,终日在天上飞来飞去,“咕咕”、“咕咕”地叫着,发泄着自己的忧郁和悲伤。

可即便化成妖,她对小孩子的喜爱也没有磨灭半分。

千年以来,她护佑着春米市的孩子。肠胀气啊、肚子疼啊、咳嗽不愈啊……大人们只要领着小朋友去春米姑姑庙拜一拜,那小朋友就不会再有病痛。

这个时候,桂苗从盥洗室出来了,她刚才在给貔貅君洗小衣服。

姑获鸟看她一眼,淡淡道:“我记得她呢,这孩子十二、三岁的时候找过我,想去掉她脸上的青春痘。”

桂苗听到这句话,认出这是谁,脸上起了两坨红晕。

姑获鸟继续讲。

她一只妖,这么孤寂地过了千年,从来都是以护佑孩童为己任,心想自己再也不会拥有孩子了。可大概一百年前,她碰到一只熟妖。

从宫里出来的妖。

是一只鬼灯,摇摇曳曳,扭着灯芯和她问好。

鬼灯不在意地问:“皇后娘娘,您知道不知道,您当年流掉的那个小孩子,也变成一只妖了?”

姑获鸟当场大为惊讶!

这意思就是说,她有孩子了!?

孩子变成妖,那妖应该也一直活着呢?!

她揪着鬼灯好好哭了一场,把人家灯芯都哭潮了。

她说到这里,房间里传来“嗵”一声的动静。钟意扭头一看,室童刚才不知道在做什么,可能是坐在窗台上,现在不小心掉下来,表情很尴尬。

姑获鸟没看他,继续说。

可是这鬼灯也不知道那小妖怪去哪了。当时她刚刚变成妖。神志不清,妖体很虚,趴在御花园里恢复精元。小孩子妖怪很小很小,指头那么小,又太调皮。一会儿跳到花里头,一会儿把自己埋到草从里。

鬼灯一开始跟着小妖怪,嚷嚷:“喂,在你妈身边老老实实呆着!”

可是没妖管的孩子,怎么能老实自觉啊?鬼灯下一秒就见不到他了。

鬼灯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妖,没有什么寻踪迹的本领,眼睁睁看着这对母子分散掉了。就这么过了千年,它才碰到从宫里出来的旧识,从灯芯子里最底部,挖出了这一小坨早就被时光风化吹干掉的回忆。

鬼灯告诉她关于这孩子的样貌,跟姑获鸟对自己孩子的想象,真是一模一样了。

超可爱的小朋友。

玩耍的时候很认真,盯花瓣都能盯半天。长大后工作也会很努力。

他小时候也会很调皮。

毕竟会对着漂亮花妖喇叭说它们都好丑,是这种调皮的孩子。

姑获鸟一边吃着春米市的供奉,一边满世界地寻找自己的小朋友。

“咕咕”、“咕咕”,她相信这孩子能听到她的召唤,然后开开心心地跑到她怀里。她会对他很好很好,比世上任何一个妈妈对自己的孩子都要好。

姑获鸟平静地讲。

大约是五十年前吧,她好像找到这孩子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能看出所有孕妇的孕肚,认出他们怀的宝宝是男孩是女孩,能看出谁是谁的后代,当然一眼就可以认出自己的孩子。

她跑过去和人家巴拉巴拉解释了一通,可是这孩子根本不信。

上千年啦。他过得散漫自在,像流水、像鸟儿、像任何一棵树的果实,是不会被拘束的。

他才不承认自己是一只鸟儿的孩子呢。

再者,他对过去一点点印象也没有了,才不承认说自己曾是个小皇子。

这时候屋子里又传来“扑通”一声,钟意被吓了一跳,一看是室童撞翻了个暖水瓶,手忙脚乱地收拾。

“抱歉啊抱歉,院长。”小朋友皱着脸。

所以姑获鸟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她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妖大不由娘,孩子有孩子想过的生活。好在孩子健健康康的,每天都很开心的样子。有时捣乱,还会让人类烦一下。但她知道,他还是个很好的小朋友。

在这之后,春米市的小朋友过来祈福,她都会把这些小孩当做自己的孩子。

好比说肚子疼过来求不疼的,她顺便还把小孩的湿疹也给保佑好了。又好比想让孩子不近视的,她顺便能让人家的关节更稳固一点。只不过那些家长都不知道是她的原因。

“这个叫桂苗的小朋友,你当时祈福去痘痘,后来有没有发现自己的胸变得更大一些呢?”姑获鸟问。

“啊,”桂苗脸再一次红了,“我还以为是吃木瓜吃的呢。”

这种生活,姑获鸟本来都习惯了,不想,是从几个星期前吧,天上突然开始放电影了,《妈妈再爱我一次》。

“谁挑得这片子啊,可真好看。”姑获鸟喃喃道。

长久以来,她的心里都像蓄着一汪水,好难过,但是从来没有哭出来过。直到看了这部电影,蓄积已久的情绪才跟泄了闸一样,铺天盖地往外奔涌。

每看一次,她就会哭一场,哭过之后,就觉得千年来的抑郁再度减轻一些,浑身上下都轻快了。

春米市的孩子受了她的庇佑,都能感受到这种悲伤,尤其是特别小的孩子雨。巨大双翅展开,紫色涂过银河,一道炫丽的弧线。

*

钟意趴在姑获鸟身上,它的毛毛比白泽的要硬一些、凉一些。可是太累了,即便这样,也慢吞吞睡着了。

睡着前他在想,自己的妈妈到底是谁呢。

从有印象起,他就在福利院了……

真是不知道这个姑获鸟说的母爱到底是什么感觉。

睡着了,又醒来,已经到帝都东北方向了。室童正指挥着鸟儿:“往东点儿,再往东点儿,哎哎,就是下面那个院子。”

姑获鸟幽幽道:“好小的院子,我还以为你们在帝都呢……”

室童:“在镇上也很不错啊。”

姑获鸟轻轻叹气,钟意听出她有点对这里失望的意思。

钟意从鸟儿身上下来,就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赑屃物流!钟先生您的快递!”

姑获鸟“咦”了一声,室童向她解释,就是龙的那个驼碑的孩子,赑屃,最近在钟意的劝导下开了个物流公司。

钟意走过去给单子签字。

赑屃物流

单号BX000006

寄件人:白泽

拆开包装袋,看到一只纯白的羽毛,带着一个颈环,旁边有只空了的高压锅。

附一张纸。

钟先生:

我已康复。

鸡肉炖得不错。

之前看到你脖子上的羽毛没了,再给你一根。

最近病刚好所以暂时没什么胃口吃您的:白泽

钟意哈哈笑起来了,把羽毛挂在脖子上,他真没有想到,一向冷酷严厉的白先生竟然也有了幽默感。

扭开门正要进家门,却发现姑获鸟傻呆呆地站在远处,鸟嘴巴大张,翅膀也不好好收拢,跟石化了一样。

“钟先生,”姑获鸟肃然起敬,语气都变了,“我得跟您说个事儿。有那么一个风俗,不带羽毛的妖怪肯定是不知道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钟意:“什么?”

姑获鸟:“我们的羽毛从不轻易给人,除非我们喜欢一个人。”

“这是白先生的羽毛吗?我能感受到那种灵力。”

“嗨,时代变了,现在应该没这回事了。”钟意不在意。他觉得姑获鸟有点大惊小怪,这已经是白先生从自己身上薅下来的第二根毛毛了。总不能说白先生喜欢死自己了吧。

钟意道:“我是个凡人,又要做妖怪医生,总要有点这样那样的麻烦,白先生给我这样一根羽毛,是因为……”

帝都竹林边的别墅里。

白泽正在工作,最近房地产经济动**,大家总发现各种各样的楼,盖到一半就消失了,地面只留下空空的大坑,就跟被拔掉牙齿的牙窝一样。真是不明白怎么回事。

在这之中,抽屉里的球球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他开始不在意,忽然又听到自己的名字。

趁着喻亮不在,白泽迅速拿出这个水精,撤掉上面手帕,看里面正在说什么。

钟意站在山海宠物医院门口,一本正经地跟前面那只姑获鸟说:

“白先生给我这样一根羽毛,是因为……他护食。”

*

翌日。春米市的人继续庆祝!

全市小孩子一夜安睡,而且都在枕头边发现了亮晶晶的小石头。

关于这件事,他们一致采取缄口不深谈的态度。

否则,万一得罪了神明,这孩子又要呜哇呜哇地哭,那谁还受得了?得罪姑获鸟不行,得罪室童也不行,反正都不能得罪。

他们看不见天空上的投影,自然看不到天上的消息,全国妖民都能看见:

《帝都清平镇山海宠物医院妖怪幼儿园招生》

现面向全社会妖进行招生

小班教学,本期试招生1-10名

欢迎您让崽崽报考妖怪幼儿园

生活老师:春米姑姑/姑获鸟

荒凉大山深处,一处洞府。

一只庞大的妖怪正在教育自己孩子:“别吃了、别吃了,再吃下去,可要出大乱子了!就算是烂尾楼也不能这么吃啊!”

那孩子浑然不听,埋头苦吃一栋大楼,当成巧克力一样“嘎巴”放到了自己的嘴里。

须臾。孩子撑吐了,啪啦啪啦地吐出一堆砖头。

妖怪无奈望天,又眼睛一亮,抚掌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怎么办了,我送你去上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