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按照手机定位找到梅喜喜, 她正跟着一大队妖怪走进镇上高中。

原本在暑期的学校大门洞开,教室里、操场上、走廊灯的光芒幽幽碧绿。

一道队伍望不到头,看不见尾,梅喜喜低着头, 哆哆嗦嗦同手同脚跟在一只成精的婆婆丁后面往前走。

婆婆丁长着蒲公英脑袋, 每只小白伞都在抖来抖去, 月光下散发着丝绸般的绒光。

后面那只妖体型巨大,走得比较慢, 隔了好几米,阴影下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梅喜喜流着泪低头打字:你能找到我吗, 我前面有个白色大脑袋。

公众号对话框回复:看见了。

梅喜喜:你不要认错了啊。

公众号对话框回复:不会的, 只有你一个人长得像人。

梅喜喜东张西望,看到贴着墙根悄咪咪蹭过来的钟意,就像流浪在异国他乡的可怜虫看到了亲人,大明星的架子彻底失去。

“院长……”

“嘘。”钟意伸手捂住她的嘴巴,掏出纸巾怼在她流泪的眼角。

钟意在手机上打字:走不开了。别说话,不要有情绪, 深呼吸,假装自己是妖怪。

梅喜喜:如果它们发现我们是人, 会怎样呢?

钟意:会被吃掉。

钟意:一般不会。

梅喜喜含着泪点点头。

钟意噼里啪啦打字:你怎么不觉得这些是道具了?你倒是问问他们道具怎么做的?啊?

你跟他们拍电影去啊?

梅喜喜拿过手机看,悔不当初,觉得自己当初没有听他的,绝对是脑袋有包。

主要也赖导演, 干嘛非要挑真正的百妖夜行时拍百妖夜行,真是恨死他了。

她又看到小男生在极其严肃地打字, 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

钟意:售后要加钱的。

梅喜喜:让你挣。

钟意:可能有点贵……

梅喜喜:我现在就先转你10万行不行?手机马上没电了。

这年轻人在旁边笑起来了, 那种全心全意的喜悦, 比影迷拿到她一张签名照还开心。

梅喜喜怔了怔,抬眼,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睛。

年轻人本来是狡黠的,但这样笑起来,却有种不惹人厌的好看。

看着是单纯的,眼睛弯起来,睫毛轻轻颤抖,真像是逗弄宠物的小医生。

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这种笑容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子。

钟意:记得五星好评。

一来一回,梅喜喜心里的恐怖感,**然无存。

此时。

他们跟着妖怪们亦步亦趋地走着。

学校的操场上、教学楼过道上,排队走着各式各样的妖怪。

耳旁,毛茸茸的翅膀发出摩擦的声音,金属的鳞片偶尔叮当作响,巨大的兽爪在地上拖曳着刺耳的划动。

教学楼的顶端,有一大群书本展开,一页一页晒着月光。操场边缘那些树叶都飞起来,如同鸟儿一样,欢快嬉戏。

温柔月光笼罩着下面这副极其古怪的场景。

要说梅喜喜刚才很怕,现在有钟意走在旁边,她真的完全不怕了,甚至觉得自己在拍一部古怪的电影。

扭头看向旁边的年轻人。

钟意仿佛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他表情平静,往东看一下兔子,往西看一下豚鼠。

梅喜喜打字:“怎么了?”

钟意:“不太妙,我好像被一个熟妖怪看见了,它可能要和我打招呼。”

梅喜喜:……不太妙也这么淡定吗?

钟意:“随机应变。”

“钟大人!知己!?您来这里干什么?”

一道龙吟,从后面很是友好地传了过来,声音带着甜美的好奇。

梅喜喜扶额转身,看到一头巨大的龙。

它在Q的妖怪序列,也就是P序列婆婆丁的后面,夜视能力不太好,前面被人加塞,它都没反应。

认出许久不见知己兼恩人,镇河蛟青园颇为激动,钟意来不及阻止它,整座学校都能听见它快乐的问候。

“我最近吃胡萝卜,眼睛已经越来越舒服啦!”

“您的宅子灵气很足啊,是VVVVIP席位,为什么来吾等这里夜行?”

“奇怪哉,您还带了一位凡人?”

钟意大声:“凡人什么凡人,我看你近视还没好!”

钟意小声:“梅喜喜,售后价格要涨价的。”

*

“先生,前方路段有拥堵,隶属于方相氏队伍,预计通过时间十五分钟。我们可以稍停片刻,让大家多吸一会儿灵气,稍后再拐入安宁街,进入如意巷。”

这一队从镇西出发,是妖怪名称首字母O-Z的队伍,队伍很长,尾巴还在遥远的学校,队头已经准备进入安宁街。

近年来妖怪数量增加。在小小的清平镇,仅率领一支队伍,很容易造成混乱,甚至会发生事故。

千年前,就发生了一起却尘犀踩踏事件,这种犀牛能够避尘,一群却尘犀叠来叠去地闹了半天,把地上的土都刨不见了。清平镇人第二天起了床,看到原本小广场的位置出现了一方池塘,后来,还是尘妖给填平了。

至此,每年七月半,不会有人类出来。

现在的百妖夜行,规矩完善多了。A-N一条队,O- Z一条队。

不过,即便有两条队伍,按照规定时间走过规定街道,也难免会像贪吃蛇一样,这边不小心碰到那边。

这种情况下,就要由助理探查前方路况,原地等一等。

白泽百无聊赖地靠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仰望向那轮圆月。

传说,黄帝巡狩,在海边遇到一只怪兽。

它向这位帝王详细介绍了天下妖怪。

自古以来,精气化成了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妖怪,此怪兽对它们如数家珍。

这只怪兽就是白泽,万妖之首。

关于白泽形象,世人均表达得各不相同。

有人说是青面獠牙的大狮子,也有人说是肋下长着眼睛、山羊胡子的妖怪。

实际上,在所有妖怪们的眼中,这只掌握他们所有妖信息的妖王,正是这只拥有洁白翅膀的猛虎。每年一次的百妖夜行,他负责带名称O-Z字母打头的妖怪,慢慢吞吞走上一整夜,着实有些疲累。

清澈的月光落入白泽眼瞳中,那一丝光线像被吸入了深潭,再也消失不见。老虎轻轻眨眨眼睛,发出一声悠远的啸声。

“嚓!”前面不远处金戈碰撞,萧杀之声,但不失敬意。是方相氏听到白泽长啸,用兵器轻轻摩擦,给予回应。

半分钟后,带着金色面首的方相氏走过安宁街。

白泽这边队伍,前面的妖见到方相氏,都很守规矩地噗通跪下了,叫了方相氏的名号。方相氏那边的妖看到白泽,也是如此。

只有领头的方相氏和白泽没有什么太多动作,只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对老友示意。

须臾。方相氏队伍走过,兵器又轻轻摩擦。白泽长啸,示意这边可以行走。巨大的白色翅膀倏地伸展开来,纯洁的羽翼如同能够点亮整个街道,万妖在那摄人心魄的光线下静默,不存邪念。

助理被那耀眼的光芒刺得闭了闭眼睛。

一道破破赖赖的喇叭声忽然划破寂静的夜。

“梅喜喜,梅喜喜,梅喜喜在哪里?”

“梅老师,听到请回应,速来镇西,速来镇西……”

白泽顿住脚步:“怎么回事?”

几千年来。七月半,百妖夜行,人类不可以出现在街道上,这是清平镇的规矩。

助理:……

他崩溃着飞走,几分钟后又崩溃着飞队伍:“白先生,一个剧组真是不怕死,来咱这儿拍戏,有个女演员丢了!”

他汇报情况:“我已让安保组同事过去,喷了3级瘴气,放《幽冥殒》,把人类吓得先晕过去了,又设了几道鬼打墙,让他们就算醒来,也没法到处走。”

百妖夜行是非常严肃的行为,妖怪们由于专注吞吐灵气,会不再隐藏身形,人类很有可能看到他们。为了避免意外情况,白泽所在的团队做出过许多安全预案,确保活动安全进行,不过之前的几百年都没用上。

没想到这次用上了。

“实在是太蠢了,我们同事一开始以人类样貌过去劝说,导演特别高傲,问是不是街道办的人,”喻亮气得书页狂甩,“同事干脆现了个原型,导演又问是不是特型演员。”

“吃了他吗?”喻亮拿着手机,对面是视频通话,镜头里导演胡来已经被唤醒,一脸智障地看着对面的大狗,“蜪犬嘴巴都张好了。”

“不必,查查投资人是谁,这种蠢货的电影,以后不要让他们投了。”

喻亮手机那边传来一声听从的汪汪。

助理费解,白先生现在真是仁慈许多,这要是前几个月,怎么会这般心慈手软。

白泽又问:“那人类女演员呢,去哪了?”

助理:“还没有找到。”

*

一队不见头不见尾的妖怪,滞留在学校里。

凡听见声的,瞧见动静的,都直勾勾看着那两个凡人。

三只眼睛的、四只眼睛的、或者没眼睛的,如前面这只婆婆丁,就随便拿什么比如毛茸茸的小伞,怼着他们的方向。

梅喜喜:……

她感觉自己因为钟意建立的信心,正在火速坍塌。

售后价格加倍又怎样,关键是能活着出去啊…

月光静静流淌,在诸多大妖怪的视线里。

钟意用鼓励的眼神看梅喜喜。

他道:“你抖什么?刚化成妖怪也是妖,你只是妖气淡一点而已,勇敢点。”

梅喜喜:?

小医生,转向妖怪们,声音坦坦****。

“妖气淡一点,也算是妖吧?”

梅喜喜:?

“看我们这妖怪,是昨天刚化的妖,不太敢化形,自己还把自己吓傻来着。”

许多妖怪竟然“哦哦”了起来。他们中的许多在人族中生活,都有类似经验,刚刚化形的时候,连着两三天都睡不着。

其实钟意只是借了一下彭夏的剧本。

他还知道妖怪虽然残暴,但对普通的小妖怪还是会有怜惜之心。否则,彭夏的父母不会放任自己的宝贝儿子去到一堆大妖怪堆里参加百妖夜行。

“没错,新鲜妖怪也是妖,”有一道带着哼哼的声音很是傲慢,“可这弱不禁风的女子,能是什么妖怪?”

那是一只猪猡。

它全身覆被着黑色的皮毛,獠牙从嘴角露出,喷出炙热的气流。

梅喜喜感觉到钟意安抚地捏了捏自己的手。

“她是……”钟意振振有词,“狐狸精。”

梅喜喜灵窍一通:“对,我是狐狸精!”

妖怪们又哦哦起来。

少顷,它们还是质疑:“狐狸精?有九条尾巴吗?这身上也没有狐狸气味啊!”

“你有什么能力?展示展示啊?”

糟糕了……她什么都不会。梅喜喜绝望,心想自己要是长哪怕一条尾巴该多好。

“呵呵。”钟意轻笑。

他的样子云淡风轻,仿佛要解答的问题根本没什么难处。

“这只狐狸精朋友,特别会……演戏,”钟意道,“任何凡人,都不会有她那么高超的演技。”

妖怪们:“这算是什么本领……演一段?”

“对吧演一段吧,人类里,除了那些拿过大奖的演员,真演不过狐狸精。”

“来一段来一段。”

钟意在梅喜喜耳畔小声说:“最佳女演员,接下来只能靠你了,演一段吧。”

梅喜喜:……

钟意再次催促:“演不出来,可就要被吃了。”

最佳女演员大奖得主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她那个奖拿得有些注水,近年来由于天象错乱,极大地影响了电视电影拍摄,参选的女演员本身就少。

她拍电影,最大的问题是难有代入感。特别是泪戏,经常得用眼药水滴出来,她觉得自己能拿大奖全靠好运。

事后,还有一些黑粉说她空有皮囊,肯定走了后门。

现如今,如果这些黑粉在这里,会发现,他们嘲笑的女演员为了生命,将会爆发她这辈子最巅峰的演技。

“今天给大家表演一场哭戏,献丑了。”

梅喜喜突然之间一把将自己的头发扯开。

膝盖跟不要似地哐当跪在地上,伸出双手,对着苍天嚎哭。

“小妹!小妹你不要走啊!自从你离开我之后,这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嗷嗷嗷嗷!!!”

“你怎么能抛下我啊没你我可怎么活啊!”

梅喜喜的哭声爆发力极强,撕心裂肺,像遭遇了生命中最不能承受之痛。

妖怪们大多活了许久,感情淡漠,对这种情绪浓烈的戏码看得一愣一愣。

钟意也被感动了,他上次看电影想哭,还是《妈妈再爱我一次》。

妖怪们七嘴八舌。

“哭得真好。”

“反正我哭不出来。”

“钱塘那只大鲫鱼,尾巴断了都没哭得这么惨。”

梅喜喜哭了足足五分钟,婆婆丁实在看不过去,屈身把她扶起来。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妖,何必为难人家晚辈呢,只是你走错队伍了,”婆婆丁慈祥道,“狐狸精是H,应该在方相氏的队伍呀?咱们是O到Z。”

梅喜喜哭得脑袋一团浆糊,听到婆婆丁的问题,哭得更大声,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啊!

钟意跟婆婆丁说:

“没有走错,她虽然是狐狸精,但她的全名是,”钟意顿了顿,“婆娑狐狸精,一种美好的狐狸精。她的名字是P打头的,正好在婆婆丁您的后面呢。”

“哦,这名字真好听,”婆婆丁点了点头,又冲向钟意,“那你呢?你是什么妖?你有请柬吗?”

钟意陷入了沉思。

文艺青年大多憨憨,青园凑了过来,自以为是地解围:“哦,我知己呀。他是凡人啊,但你们不要吃他,他是一个妖怪医生……”

“凡人?妖怪医生?”所有妖问道。

“实不相瞒,老身的近视眼,就是钟大人治好的,”青园龙吟一声,“钟大夫,悬壶济世,医术高超,实在是难得。大家如果有什么毛病,不如让钟医生瞧一瞧。”

空气中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婆婆丁扯了扯自己的小白伞:“我觉得我有点发根松动,你有办法吗?”

钟意:……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你在开玩笑吧!”果不其然,猪猡哼了一声,“不管是不是妖怪医生,他终归是人类。青园,你动动自己的爪子想想,人类为什么要混进百妖夜行的队伍?”

它转向钟意,不怀好意:“这位人类。如果你打算做义诊,那也不应该混在我们队伍里。你应该在镇头呆着,弄个小摊子。”

“对啊,你来干什么?”

“你又吸不了灵气。”

“混在妖怪队伍里,你有何居心?”

妖怪们七嘴八舌。

钟意半垂了眼。

梅喜喜哭到半截,也噎住了,红肿的眼睛望着周围的大妖怪。

“没事,”钟意轻声安慰她,“我一定会给你价值五星好评的售后。”

梅喜喜:……

只见他抬起手,拿起手机。

钟意道:“大家等一下,我有个妖怪朋友,能解答这个问题。”

*

彭夏听到电话铃时好快乐。

K字头的妖怪长得都不咋地。

走在他前面的是空心鬼,后面是一只骷髅。

两个妖怪都话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跟他这只孔雀说话。

彭夏不想理他们,一路看着脚尖,觉得再多看那两只妖怪一眼,眼睛就瞎了。

于是,空心鬼和骷髅就隔着他说话,说什么哪里的肉最好吃啊,几岁的小妖怪最香啊。

彭夏实在是不忍听,干脆跟空心鬼换个位置,让那俩哥俩继续探讨血腥的话题。

……走着走着,他也倒真觉出这百妖夜行的好。

强大灵气暖洋洋地滋润了彭夏每个细胞,他舒服地想要眯起眼睛。

走过一条街,路过两道巷,非但不累,反而觉得越来越有力量。想起钟意之前煞费苦心地想让自己参加夜行,他深怀感激!

朋友果真是对自己最好的!

正在开心着,他听到电话铃。

一看屏幕,竟然是好友打过来的。

钟意声音平静。

“彭夏,你方便过来吗,”他像讲平常的事,“来清平镇高中。”

被一堆妖怪看着,钟意不能说太多话,彭夏更是完全察觉不到好友的语气有任何不对:“什么?你不是在家里睡觉吗?”

钟意如寻常道:“没有,我在另一只妖怪队伍,你来我这边,帮我个忙,对了,你饿不饿?”

“有好吃的啊!”彭夏开心了。

“有。”钟意回答。

彭夏挂了电话,好高兴地跟空心鬼和骷髅头大哥说拜拜,就朝着钟意发的位置跑去了。

为啥好朋友也去参加夜行了?没准是想多拉几个妖怪客户吧,让自己帮忙。朋友可真有商业头脑。

而且那边还有好吃的!

哎呀,怎么不早叫上他!

肯定是朋友之前想培养自己的胆量,让他自己努力做一个胆大的妖,一个成熟的妖。

朋友他真是用心良苦啊,彭夏越想越感动,甚至于灵气上涌,直接给飞起来啦。

至于钟意这边,妖怪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质疑他的行医经历。把弱唧唧的文艺青园拨拉到一边,一个个态度都不太好。

“你到底给多少妖怪看过病?”

“我的妖怪客户确实不多,”钟意乖顺回答,“领胡,你们认识吗?他是我的永久按摩VIP。”

“真的假的,领胡不在咱们这队,在那边呢。”一只簪子精戳了戳地面。

“我还给烛龙看过眼睛。”钟意补充道。

“那是上古神兽,你瞎说吧?”一树小皂荚摇得稀里哗啦。

“天狗?天狗在这边吗?”钟意喊了两声。

“你还认识他?最近跟主人拿了他儿子给的棺材钱旅游去了。”不知谁在搭腔。

“金华也是我的客户。”钟意想起好久不见的那只猫妖。

“我认识,J字头,也不在咱们这队,您这客户够杂的啊,”一只闻獜疑惑,“下至两百岁的猫妖,上至几千岁的上古神兽,听着怎么这么不靠谱呢?而且全那么不凑巧,都不在咱们队?”

“要我说,青园就是好骗!”有妖附和,“近视眼,近视眼能治好?我吃了好几只尚付,屁用也没有啊!”

青园弱唧唧地反抗:“以形补形是没有用的!”

余光里,钟意看到那只猪猡的獠牙越滋越长,眼睛冒着邪恶红光,一步一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也便在此时。

鸟儿振翅的声音,充斥了安宁的夜空。

一抹鲜艳的绿在月光之下伸展,遮天蔽月。晶莹光泽,让下面这些长相奇葩的妖怪们黯然失色。

彭夏在天上冲他笑笑,头顶上的可爱羽冠随夜风微微摇摆。他还对梅喜喜羞赧地打了一个招呼:“嗨呀,你怎么也在呢。”

所有妖怪都被吸引住了,挪不开眼。特别是鸟类,对于他们来说,孔雀是百鸟之王。

彭夏轻轻袅袅地下落,停在好友的身边。

钟意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的朋友,孔雀精彭夏。”

彭夏微笑点点头。

猪猡嗤笑:“好,那现在,由你的朋友来说说看。为什么你一个人类,会出现在妖怪的队伍里?”

钟意勾住了彭夏的肩膀,对嚣张的猪猡说:“因为我有这样的朋友,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猪猡:?

他粲然一笑,那双眼睛波光流转,如星辰闪耀:“他是大明王的后代,曾经吞过如来。如果谁打算吃了我,我就可以让我的朋友先吃了谁。”

过来打算跟好朋友吃点零食的彭夏:????

月光皎洁,照得每一只妖的表情分毫毕现。

灰兔子张大了嘴巴,里头还有截胡萝卜,吧嗒掉下来了。

一只狨,本来用一片树叶挡着自己的朝天鼻,手一松,叶子砸在脚上。

特别是那只婆婆丁,往后一跳,捂住白花花的脑袋,好像谁真的想吃她那一头毛一样。

谁都知道孔雀大明王吞如来的故事,但谁也想不到那么多年之后,小后代孔雀要吞妖怪了。

钟意扭头和梅喜喜小声说:“都是为了你,还多叫了个客服。售后费用还得加……”

梅喜喜的泪,涌得更加欢快了:大佬你不用讲了,你干什么我都会同意的。

可想不到,那只猪猡就像脑袋缺脑一样,哼哧哼哧个没完。

“祖上是什么大明亮?你说什么呢?”猪猡是个文盲,“吃了个什么玩意儿?净是废话!”

它嗷了一声:“闲杂妖等都靠边站啊,我看这个凡人诡计多端,没有一句实话,我现在就把他吃了!”

猪猡的身体一下子膨胀到十倍大,不顾旁边妖们的劝阻,蹄子踏地,一声比一声重,朝着钟意的方向走来。

彭夏:“啊!”

梅喜喜:“别!”

钟意:“小彭靠你了,吃了它!!”

彭夏有点慌:“你等下,我没试过,你让我找找感觉。”

彭夏也是没想到,刚变成孔雀就要吞东西啊!他的先祖也不见得一变成妖就吞了如来啊!这种大难临头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钟意使出这一招,真是赶鸭子上架啊!

他助跑,在好友肯定的眼神中,目光变得坚定且充满力量。孔雀翅膀在夜风中飒飒作响,头顶上的羽冠充满战意。

大妖怪们几乎都是第一次目睹孔雀吞吃妖怪,各个反应不过来,吱哩哇啦地乱叫:“快跑啊,快跑啊,有妖吃妖啊!”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本来排得好好的队伍乱成一团,东边踩踏西边翻滚,青园的大尾巴被一个旋龟跺得好疼。

彭夏大张了嘴巴。

他露出两排白净净的小牙齿,月光把两颗虎牙照得清清楚楚的。他像个小炮弹一样“啊”着跑到了猪猡那里,“哐嗤”一啃。

钟意不忍直视地扭过脸去。

梅喜喜缩了缩脖子。

等两个人视线回过来的时候,彭夏愣愣地站在那儿……猪猡的坚实大腿上只留下两排干净的小牙印儿。

彭夏:“应该是不行。”

又试了一嘴。

彭夏彻底慌了:“钟意,对不起,我啃不动。”

彭夏的眼泪要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猪猡哼了一声,又要冲向钟意的方向,嘴巴里喷出的灼热气息把学校的地砖烤糊一排。

梅喜喜就算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了,她披头散发不顾形象地喊:“钟先生,不用你售后了,你自己快跑吧!”

——钟意根本就跑不掉。

在他进到这个百妖夜行的队伍时,双腿就跟梅喜喜一样,被控制不住地陷进去了。

在这种几乎天无绝人之路的时候,年轻人忽然平静地看向彭夏:“小彭,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隐瞒你很久的事。”

彭夏:“什么?”

“百妖夜行,两条队伍,一条带队的是你的方相氏,而另一条……”

彭夏:?

“是你的偶像。”钟意已经被猪猡踩在脚下了,他使出全身力气大喊,“白先生!白泽!!白先生!”

年轻人的声音划破夜空。

在这座满满当当的学校,原本因为孔雀发生了妖怪践踏,你叠我我踩你,从O到Z的妖怪排得乱糟糟。可大家听到钟意这一道声音,就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指令。

无论多么嬉皮笑脸乖张的妖,都敛去脸上那荒诞不经的神色。

多么狠厉无常趁机打算捣乱的妖,都迅速挺直了妖背,收起自己的獠牙。

其实他们这一条妖怪队伍特别长,钟意从来没有看到带队妖是谁,他追着梅喜喜进来的时候,只发现这是一条近乎在长龙末尾的队伍。

但是,关于白泽的事情,他从来都记得清清楚楚。

是在天狗食月后的第二天,他去清河,小猫妖泡着澡,当时崇拜说道:

“月圆之时,皎月光辉万里,清平镇作为灵力大盛之所,会吸引几乎全天下的妖来,那就是传说中的百妖夜行。白泽大人执掌百妖图,名彰浩然,迹显天府,更要神威无量了喵,是个妖看见都会腿软。”

猪猡大哼了一声。

“你个凡人,别叫了!你就算知道白大人又如何?!”

“天宝年间,白大人神威尽显,凡是有你这样不小心有了天眼的人,都会让他一一挖掉珠子!”

话音一落,仿佛是突然间,学校操场上空刮起飓风,浊气一扫而净。原本飞来飞去的树叶,都迅疾回到树干之上。一道清晰悠远、震耳欲聋的虎啸声,带着摧枯拉朽的力度,迅疾地冲入这间学校。

噼噼啪啪,无数的窗玻璃俱被震碎。

下一秒,一双白色的、巨大的翅膀直直展开,把天幕遮住,耀眼如白昼。

庞大的气流使得猪猡的蹄子松开,它懵懵懂懂,像被无名的力道推开,顺着教学楼的楼梯滚落了下去。

巨兽飞来,翅膀被优美地收拢在肩胛两侧。

它降落在钟意面前,慢条斯理地踩着地面,笃定而优雅地向前走,虎皮下的肌肉流畅舒展。

“对不起,”钟意的睫毛微微颤抖,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和人道歉。

“白先生,我一直能看见妖怪,也一直都知道您是妖怪。”

老虎已经巡望了学校的踩踏事故。它伸出爪子,用那尖利的指甲勾了勾始作俑者钟意的下巴。年轻人本来皮肤白皙,如此,在白嫩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钟医生,您还知道多少?”老虎低声问,富有威压的声音,简直能够震碎人类的耳膜。

它很礼貌,也用了敬称。

但这语气并不会因为礼貌而显得有一点点温和。

“大仁大慈无量天尊玄武圣光清平妖王。”钟意露出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老虎听到这么长一串的、几乎从来没妖这么叫过的全名,额头上的王字猛烈地跳了一跳。

“我宁愿被您吃掉,也不想被猪猡啃一口。吃之前,为了不脏了您的牙口,我能先洗个澡吗。”钟意诚恳道。

老虎听小男生讲了这么一嘟噜自暴自弃的话。

看了看周围那些瑟瑟发抖的妖们。

把脆弱的人类抓起来,往肩膀上一抛,飞向天空深处。

大家面面相觑。

梅喜喜和彭夏看到一本书飞到天空,封面上写着《大佬拐走小娇妻》,又很是不确定的摇摇书脊,把封面变成《踩踏事故这般处理》,有条不紊地指挥起这个已经排得个稀巴烂的队伍来。

“孔雀,你不在这支队伍。”书指挥半天后,最后飞了过来。

彭夏点点头,振翅离开,寻找他起先的方相氏队伍。

“我朋友……不会有事吧?”彭夏问。

“不会。”那本书扇了扇书页。

“梅喜喜,我带你回去。”书变了个腰封伸出来,勾了勾女演员的手。

“啊……你知道我。”梅喜喜惊讶,又发现自己的脚能拔出队伍来了。

“我们同事一整夜都在找你。”书言简意赅。

队伍再度行进之后,就像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婆婆丁甩着绒毛走来走去,青园扭着尾巴向前移动。只是猪猡不在队伍中了。

在许久之后,遥远的地平线边缘缓慢亮起一道微茫的光,青白逐渐替代昏暗。

作为此时唯一的领队者方相氏,飞至清平镇最高的钟楼顶端,用金戈与盾发出一声金属的清脆碰撞。她微微颔首,黄金面具下宽阔的下巴动了动,露出莞尔一笑。

如收到号令,两支队伍妖怪停在原处。他们各自和前后的队友礼貌鞠躬、分别,才飞上天际。驾上一块块的云,回到他们散落在大江南北的洞府。

一年一度的百妖夜行,至此结束。

*

《七月半》剧组全体成员是在一个小河沟里醒来的。

胡来的裤子湿了,脸上盖了老大一片臭叶子。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狼狈。

就记得电影没拍成!

还有人劝他不要拍!

最后也不知道咋的,那人唰得换上一身狗衣服,问他怕不怕,还说要吃了他!

这是有什么大病啊!

后来他就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里,听到了特别瘆人的音乐,音乐催着他做了一个又一个噩梦。

胡来看看周围一个个睡醒的剧组成员,崩溃了。大家除了拍这部电影,还有别的事要做,这一晚上时间不明不白就要浪费了。

“梅老师,我的天!”胡来抓了抓他凌乱的大胡子,望到街道尽头走过来的梅喜喜。

昨天刚要拍梅喜喜,这女主角就不见了。

胡来还在思索梅喜喜怎么回事,就看到她呜呜哭起来了。胡来惊愕,梅喜喜向来不会哭,更不会演哭戏,滴个眼药水都显得假惺惺。

梅喜喜哭得梨花带雨:

“人家都说了不让你拍,你还拍!”

“人家街道办干事提醒过你!”

“人家宠物医院的人也劝过你!”

“你屁也不信,还要我们拍戏!”

梅喜喜哭得好大声:“还好我花钱了呜呜呜,买了一包猫粮。”

胡来:“你到底去哪了?”

听到这个问题,梅喜喜哭泣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沧桑两丝惆怅三分震惊和四分疲惫,这种表情的层次感远远胜于她过去所有影视作品表现。

“我去百妖夜行了。”

胡来:“开什么玩笑,我们什么也没拍到!”

梅喜喜虚弱地说:“我可没少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