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以前的生活,有苦有甜,喜忧参半,有噩梦也有美梦,像波澜起伏的山丘。可今天以后,所有的事情急转直下,没有好的坏的,只有坏的和更坏的。他们不再有选择,也没有希望,眼前只有一条路,愿不愿意都要走。

陈慈刚走到监控室的门口就反应过来,瞿藻在骗他,过去那么长时间里,瞿藻如果真的想留下什么证据,留下任何情/爱的痕迹,不会等到这么一个时机。

瞿藻也许恨陈慈,但他绝对不恨自己的妈妈;瞿藻就算恨陈慈,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去伤害他。瞿藻总归是善良的,他一早就就知道的,不是吗?

陈慈立刻掉头往回跑,回到刚才说话的地方,瞿藻早就不在了,只听到休息室里传出的嚎啕凄惨的哭声。

他走进去,看到沈茹瘫坐在地上,脸上的妆都花了。周围是她的化妆师和服装师,还有几位好友,她们用或尴尬或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像在端详一个怪物。

沈茹也看到了他,眼睛里满是哀伤地望了他一阵,然后问他:“小慈,阿姨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陈慈怔在原地。

“阿姨不是故意的,阿姨跟你道歉,好不好?”沈茹从地上爬起来,换成跪姿,“阿姨对不起你,可是小藻他还小,他不懂事,你放过他吧,好不好?”

“阿姨,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陈慈艰难地说完话,喉咙立刻被上涌的郁结堵住,再想张开嘴解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沈茹只好猜测,“你是不是不喜欢阿姨嫁到你们家来?阿姨不嫁了,我这就去跟你爸爸离婚。你可以说,可以说是我对不起你们,阿姨绝对不会反驳,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今天听到的话。”说完话,沈茹伏在地上,不停磕头,“阿姨对不起,对不起你,求你了,放过小藻,放过小藻好不好?”

周围的人如梦初醒,纷纷上前又拽又拉,好不容易才将沈茹按在座位上。沈茹宛如丢了魂,睫毛膏被泪水融化了,黑色的泪痕将那张风云犹存的脸颊分割成几瓣,像一支碎掉的瓷娃娃。

换陈慈在沈茹的面前跪下,正要张口,休息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跑来通知消息的服务生看到屋里的景象吓了一跳,有些犹豫地说:“……沈女士,外面出了点状况,您的丈夫受伤了。”

沈茹瞬间清醒,下意识地看向陈慈,陈慈仍旧茫然。沈茹抽了张湿巾,一边擦脸一边吩咐身边的人,“今天的事你们不要说出去,要是走漏任何风声,你们谁都跑不掉。”

在场的几位女士也是见过市面的,三两个搀扶着沈茹,剩下的拿好她的皮包和化妆品,陪着她出去查看情况。路过跪在地上的陈慈,沈茹侧目说:“这件事先别告诉你爸,我们自己解决掉,可以吗?”

没等到陈慈点头,沈茹便挣开扶着她的几条手臂,理了理裹在身上的旗袍,素着脸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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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才发现,宴会厅里已是一片狼藉,沈茹站在舞台边沿,看到一队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轧过上百朵玫瑰簇拥着的红毯,往厅外去。

她看到一群青壮年将一个大笑着的疯子压在地上,看到自己的儿子跌跌撞撞地追着担架车跑,一路撞翻了花台和宾客,但没人敢拦他。

她也看到了大雪一样覆盖在地上的纸片,上面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是明明是关系要好的兄弟,却在做着恋人才会做的亲密的事情。

一定都是被按在地上的那个人的错。

吴南春,十多年前她就想亲手杀了他,为什么当时她没有杀掉他?

陈慈后一步从休息室里跑出来,带来沈茹放在休息室的便服,又跑去打点婚礼的策划,请他们给每位宾客备上厚礼,处理掉所有敏感信息。

他走过来,让沈茹趴在自己的背上,带着她往急救中心赶。沈茹的精神再次崩溃,在他的背上不停流泪,指甲嵌进他的皮肤里狠挖,恶毒地骂他,说恨他,指缝里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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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霁受的伤不致命,但他毕竟上了些年纪,恢复得很慢,每天只清醒不到半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则陷入沉睡。

陈慈和沈茹轮班照顾他,倒也可以请个看护,可他们俩都心虚,赎罪一样,每日都来。

瞿藻好像彻底消失了,沈茹回家的时候,瞿藻就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陈慈给他打过无数个电话,也趁沈茹不在的时候,偷偷到他家来找他,瞿藻躲在被子里,不吃不喝,也不吭声。

谁都很苦,谁都不说,真不愧是一家人,有一家人的默契。

夏天快要结束了,陈新霁每天清醒的时间变长了一些,约两个小时。有时他醒来,能看到陈慈,有时看到沈茹,但他们都不愿意提瞿藻。

他的新儿子,和自己的亲儿子接吻的新儿子,没人提他。

陈新霁有时候想,就这么睡下去也不错,可不可以不面对现实?

可不可以不面对现实?所有人都有这样虚幻的愿望。

然而没有人能如愿,只要还在呼吸,尚且脚踏实地,就得面对现实。现实会按着你的脖子,强迫你睁开眼睛,要你面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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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醒了?”陈慈看到陈新霁的手指动了动,立刻敏感地握住,殷殷问道。

陈新霁睁开眼睛,适应着午后强烈的日光,轻微颔首。

“有没有难受的地方,有没有哪里痛?”

陈新霁摇摇头,陈慈给他掖下被角,用温水浸湿棉签,点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吴南春今天宣判,故意伤害罪,6年,不得缓刑。”陈慈告诉他,“之前您判了他30年,他在监狱里表现良好,待了十年就出来了……”

陈新霁的嗓子都是哑的,有气无力地说:“初犯的话,服刑期间认错态度积极,会得到减刑的。”

“操……”陈慈发泄似的爆粗口,“当时就该踹死那孙子,他哪里认错了?”

“我们谁都没想到他有积怨,这是独立事件。”陈新霁仍旧为了他所拥护的法律辩白,“这些心理很难通过行为或者心理评估检查出来。”

陈慈沉默。

“你和那孩子,是怎么回事?”陈新霁静了静,觉得总得有一个人面对这个问题,于是问他,“你对我和你沈阿姨结婚的事情有意见吗?”

陈慈摇头,说:“我和瞿藻是认真的,他很爱我,我也爱他。”

“可你们不能在一起。”陈新霁声嘶力竭地哀求,“爸求你,断了吧,你们不可能一直走下去。”

陈慈顿了顿,顺从地说:“好。”

陈新霁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闭上眼睛,呼吸即刻变得绵长。

其实打从陈慈意识到自己的性向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开始期盼着类似的场景。在他的幻想中,他有了一个情比金坚的伴侣,当陈新霁提出让他“断了”,他坚决拒绝,从此逃离陈新霁的桎梏,去过只有他和他的爱人两个人的生活。

然而越是长大,他就越能意识到这样的幻想有多么背离现实。他将骨子里的倔强都给了他的爱人,为了爱他愿意赌,愿意忤逆,愿意反抗。

他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妥协了。他还是败给了现实。

走出病房的时候,他看见许久不见的瞿藻。

“我爸睡了。”陈慈听到自己说。

“嗯。”他听到瞿藻说,“我来找你的,哥哥。”

瞿藻说他要去B市读大学了,陈慈欣慰地笑了笑,祝他一切顺利。

瞿藻又说,他想去他家拿东西,问他哪个时间方便。陈慈想了想,跟他约定第二天傍晚五点。

“哥哥,我想吃你做的饭。”临别时,瞿藻告诉他。陈慈不禁**,又看了瞿藻一眼。

瞿藻瘦得不成样子,头发长出来了一些,根部是黑色,大部分却是耀眼的金,青黄不接的样子,更显颓废。

最后,陈慈还是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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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藻来的时候带了束花。

晚五点,他用钥匙开门,然后把钥匙串挂在玄关上。

这是分离的第一个伏笔。

家里都是饭菜的香气,三只猫依旧热情,摇晃着肥硕的身体跑来蹭他的小腿,一直到他蹲下来,温柔地抚摸他们。

陈慈从厨房里端出今晚的最后一道菜肴,招呼瞿藻:“开饭了!”

瞿藻坐在他经常坐的位置,陈慈坐在他对面,两个人一同端起碗,享用最后的晚餐。

陈慈做得全是瞿藻喜欢吃的菜,事实上,不管陈慈做什么,瞿藻都喜欢吃。

所以他吃得很仔细,一口一口,想要记住陈慈的手艺,一直嚼到他的嘴里泛起苦水。他偷偷拭掉眼泪,咽下几口白饭。

瞿藻把一整桌菜都吃光了,尽管他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

饭后,陈慈取出一张蓝光碟片,在瞿藻眼前晃了晃,“之前你一直吵着要看的,今天有时间吗?”

陈慈想说,如果他没有时间,那这张影碟可以当作告别礼物,等瞿藻有机会拿出来看。不过陈慈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瞿藻点点头,说他有时间。

陈慈拉下窗帘,室内只有电视投出的光源。

影片开始的时候,瞿藻像往常一样,凑过来吻他。他们像往常一样,错过了影片的开头。

然后又错过了推进,转折,高/潮,尾声……

陈慈躺在沙发上大喘着气,两个人的衣服丢了一地。

这场云雨既缠绵又痛苦,瞿藻和陈慈几乎沉默着度过全程,就连最该肆意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敢出声。

他们害怕,怕自己太快乐了,怕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爱他。

事后,他们环抱着站在浴室的莲蓬头下,温热的水流哗啦啦地从他们的头顶洒下,将他们的泪水一并冲刷到地上,流进下水道里。

瞿藻一遍遍地亲吻陈慈,温柔的,缠绵的,粗暴的,深情的,蜻蜓点水的,欲罢不能的。甜的,苦的,快乐的,痛苦的,他在记忆,也在镌刻,他不想忘记,也不想要陈慈忘记。

他忍不住,开始哭泣,怀抱里的陈慈也开始颤抖,他们在不断降落的水声里拥抱着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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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要告别的。

瞿藻的行李就那么多,塞满了三个行李箱,就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了。

他拖着行李箱来到客厅,三只不谙世事的猫便一个个跳上箱子,翘起尾巴,笨拙地挽留他。

他何尝不想留下,他转身,拥抱陈慈,问他:“我们就在一起可不可以,是我的错,我不该不听你解释就觉得自己是替身,你能不能原谅我。”

瞿藻哀求:“我们就偷偷在一起好不好,不要分开,我很爱你的。”

陈慈看了他一阵,伸出手替他捋了捋碎发,耐心地说:“开学前记得把头发染回来,条件允许的话,再增增肌。”

“可我不想和你分开。”瞿藻仍坚持,“太痛苦了,可不可以不分开?”

“可我们不分开,只有我们两个人会高兴,所有人都要为我们承受痛苦。”陈慈笑笑,“小藻也不忍心这样吧?”

瞿藻摇着头,跪在陈慈的脚边,抱着他的腿哀求说:“我可以的,我们就自私一点好不好?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可以吗?”

陈慈轻抚他的头顶,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脖颈和肩膀上,那么凉。“可是我爸还在住院,你妈妈的精神状况也不稳定,我们两个走了,他们要怎么办?”

他问:“他们大半辈子的事业和心血都在这座城市,我们走了,他们要怎么留在这里继续生活?你有信心不管他们吗?”

“我有啊,我有!”枕在陈慈腹部的头大力地晃动,“哥哥,我只要你,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好,我什么不要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行。没有你我会死的。”

“我会死的……”瞿藻将脸埋在陈慈的肚子上,再次崩溃大哭。

等哭声减弱,陈慈蹲下身来,看向瞿藻。

“小藻,我对你来说只是个过客,你的一辈子还很长,我的也是,但‘我们’不是……”陈慈双眼通红,“我们必须要分开了,我们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陈慈抚摸着他的头发,“小藻,醒一醒,好好想清楚,我们的爱不该是种罪孽,我们不能背负着枷锁谈爱。”

是啊,他们不能,也不该,背负着枷锁谈爱。

瞿藻坐在地板上,迟钝地意识到,过去的时间里他总在怨天尤人,逃避着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他和陈慈的这段爱情,从始至终,所有的责任都是陈慈在承担,是他们的父母在承担,而他只是在享受。他得到了纯粹的快乐,几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抽身,他又有什么资格跑回来要求继续?

分离,不是打从他和陈慈这段见不得光的爱情开始之前就已经写好的结局吗?

隔着层层泪水,瞿藻再次看向陈慈,才一个月而已,怎么变得这么瘦了?

不吃饭吗,是医院的饭太难吃,还是没有心情吃?为什么没有心情吃饭?

还要旅行吗,去吧,去晒晒太阳,去冲浪,认识新的人,你总要走出去的啊……

瞿藻终于醒了。他重新起身,赶走趴在行李箱上的猫,认真地跟陈慈告别。

“寒假我应该不会回来了,明年夏天……也不一定。”瞿藻想了想,“记得让我妈少买点衣服,她总是唠叨你的话,你夸她漂亮,她就会转移注意力了。”

“你要好好吃饭,不要对谁都那么好,可以偶尔发发脾气。”瞿藻说,“猫的下一次体内驱虫在9月17号,体外驱虫每月一次……”

陈慈点点头,从玄关的柜子上取出一个鞋盒,递给瞿藻。

“这是我爸最开始做给你的皮鞋,是你的码数,应该蛮合脚的。”陈慈说,“以后不要委屈自己穿不合适的鞋了。”

“那你不要饿肚子。”瞿藻最后嘱咐他。

陈慈点点头,盯着地板看。

“哥哥,我能要个临别的拥抱吗?”瞿藻张开双臂,殷殷切切地祈求,“可以吗?”

陈慈往前挪了半步,还是摇摇头,主动伸出一只手,“祝你幸福。”

瞿藻轻笑,毫不犹豫地握上,赠予同样的嘱咐,“祝你幸福。”

会幸福吗?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瞿藻都不幸福。

他进入大学,上课下课,收情书,写作业……没有一秒感觉过幸福。

他的体重急剧下降,身体越来越虚弱,每天睁开眼睛便在想念陈慈,闭上眼睛仍是陈慈。他做了无数个有关陈慈的梦,说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

但当他醒来,睁开眼睛,发现陈慈不在他身旁。他才意识到,或许他每天都生活在噩梦里。

因为他的一生都不会再有陈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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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失败,但今天也写得蛮多的吧?

今天的内容真的有点sad s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