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

怎么可能忘了。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月野宙?

诸伏景光听到松田阵平的质问, 想要开口反驳,可辩解的话却说不出口,这种辩解都颇为无力, 只会让他显得更加心虚, 还不如实话实说。

只是碍于保密协议和安全性考虑只能隐晦地表达一下原因。

“没有,只是没办法去。”诸伏景光缓和了一下, 低声说道。

“是吗。”松田阵平不置可否,他的语气虽然平静,可诸伏景光听得出来, 松田阵平心里还有怨气。

诸伏景光没办法责怪松田阵平的怨气和怒火,因为哪怕换位思考他也会生气。

是啊,当初在警校时是多好的朋友,大家无话不谈, 就连毕业之后也会聚会,可他们六个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哪怕对方真的做了坏事而死,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怎么可能连葬礼都不去?

更何况那全都是误会,月野宙从来没有做对不起他们几个, 也没有做对不起正义和本心的事情,只不过因为误会没有解开。

他们甚至没有立场去责备月野宙。

那景光和零为什么不来呢?

的确,他们两个或许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 没有办法回来,也没有办法露面,他们几个都能理解。

可是哪怕打个电话,或者发一条邮件告诉他们只是因为有事没办法回来也好,可他们两个什么消息都没有, 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 彻底失去了踪迹。

甚至没能见到月野宙最后一面。

松田阵平知道自己现在不太冷静, 但那又如何?他甚至觉得如果诸伏景光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也会忍不住给他一拳。

可惜他不在。

他烦躁地开合着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咔哒咔哒的声音,那规律的叩击声让松田阵平冷静下来。

他索性拉开了窗帘,让外面的月光撒了进来,照亮床头那一小块地方。

这都快凌晨五点了,街上依旧有人影,松田阵平从**下来,去阳台上抽了根烟。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两个人的公寓位置差不多,几乎就是楼上楼下的距离,他拿着电话走出去,听到电话那边诸伏景光的呼吸声,突然有些泄了气。

哪怕不高兴,可他们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还是开口道:“怎么突然想起问他了?”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

松田阵平停下,“在米花町?”

阿宙拒绝他们的接送,自己去了米花町,松田阵平知道这件事,如果诸伏景光看到了月野宙,那就只能是在米花町。

“嗯。”诸伏景光承认了,“我想知道那是不是他。”

松田阵平“哈?”了一声,然后烦躁地说道:“不知道。”

但其实松田阵平的态度已经给了诸伏景光答案。

松田阵平都能一口说出对方出现在哪里,那就能肯定说明松田阵平知道这个人的事情。

既然松田阵平知道了,那萩原研二应该也知道了。

自己现在就应该再给萩原研二打个电话。

萩原研二对这方面非常敏锐,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得十分透彻,如果松田阵平都这么认为,那么萩原研二或许也已经确认了这个人就是月野宙本人。

可现在是凌晨,松田阵平没有睡,但萩原研二大概已经睡了,诸伏景光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扰他,更何况,比起松田阵平,诸伏景光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太敏锐,诸伏景光在这件事上有一种本能的害怕。

“我很抱歉。”诸伏景光沉默了很久之后说道,“我那个时候真的没有办法过去,但是在你们走之后,我和零也去墓地祭拜阿宙了。”

松田阵平没说话,但诸伏景光可以听到那边的松田阵平重新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这才听到他又重复了一句:“是吗?”

偷偷去祭拜了吗?

哈?

可是这有什么用?

诸伏景光不知道要说什么,两个人沉默着,看着窗外的繁华夜色。

松田阵平觉得自己该生气。

生气诸伏景光和降谷零这么多年不知道回个消息,也生气诸伏景光和降谷零这么多年来没有去见过月野宙,更生气诸伏景光在一切结束之后又突然出现。

可是现在的生气有什么意义?

他甚至不想告诉诸伏景光那就是月野宙,也不想让诸伏景光去找阿宙。

或许比起自己,阿宙更不愿意见到景光才对。

可……他现在打这通电话来的意义是什么?

一支烟没抽几口就只剩下烟嘴,松田阵平把烟头按进烟灰缸里,又重新点了一支烟,这种抽法让烟消耗得很快,一边的烟灰缸里面就多了好几根烟头。

“那是阿宙对吧。”不知道过了多久,诸伏景光这才又开口道:“不是什么人假扮的是吗?”

松田阵平原本平静下来的心情被诸伏景光这话又给刺激得汹涌。

“你还在怀疑他?”

“我没有。”诸伏景光下意识否认,“我是相信他的。”

“这样啊,那你自己去查吧,去亲自查一查,看看阿宙究竟是不是阿宙。”说着,松田阵平直接挂掉了电话,诸伏景光听着那边的嘟嘟声,过了好久才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

信任是自己和阿宙之间永远的一根刺。

是啊,如果一开始自己能够信任阿宙,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是不是如果能仔细地调查,从最开始就查出所有的真相,阿宙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过了这么多年,懊悔和痛恨没有一天从他的心里消失,甚至会做梦,梦到月野宙死之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景光,你有信过我吗?你还会信我吗?】

如果当初自己坚持一下,是不是一切就不同了?

可是世界哪里有如果?

如果有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遗憾,自己就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诸伏景光放下手机,将这通电话的记录删除,然后打开了通讯录,在那个号码上面停留良久。

这是月野宙以前的旧手机号,在毕业之后这个电话就不再使用,可月野宙会定时往里面充钱以保证能够和以前的朋友联系上。

但是这个号码在三年前就已经停机了。

没有人再去充话费,自然没办法保持最基本的通话功能,甚至连打电话过去也只是机械地系统提示该号码已经停止使用。

这个号码的主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不。

诸伏景光低下头,将手机屏幕熄灭,按死了关机键,将手机藏进了吉他包里。

他还活着。

自己……或许还有弥补的机会。

去见他。

去见他,去请求原谅。

那个人就在同一层楼上,只隔了不到一百米而已,自己还能见到他。

诸伏景光抬起了头。

他的吉他包里面就只有吉他和一把手枪和几枚自己用的特殊纽扣窃听器和跟踪器。

诸伏景光不打算把这些东西用在月野宙身上。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都希望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至少表面上不要变成他最讨厌的样子。

但自己做的这些又有什么用?

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再怎么做都于事无补,只能尽自己所能去弥补当初对月野宙造成的伤害。

诸伏景光将电脑里面的所有线索都清除掉,确定哪怕是酒厂里的情报组拿到自己电脑也翻不出什么异常的东西,这才将电脑收起。

惦念着的人就在不到百米外,可诸伏景光却无法靠近,只能隔着几间房呼吸着唯一相同的空气聊以慰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诸伏景光缩在沙发里面,用指节顶着嘴唇,混沌的大脑开始运转。

就算松田阵平已经确定了也不行。

现在里面牵扯到了酒厂和港口黑手党,自己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才能做选择。

还有零……

诸伏景光想起被外派到其他地方做任务的降谷零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零是否知道这个“月野宙”的存在,但如果被零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肯定会不择手段地调查,调查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月野宙。

或许能解释一句这是谨慎,可这对月野宙来说何尝是一种不信任。

至少暂时不能让零知道阿宙的事情。

诸伏景光不确定月野宙现在的行事作风,但至少今天接触到的来看,月野宙的性格可能更加倾向于在警校时期的与世无争。

也是自己最熟悉,最怀念的时间。

是伪装吗?

原本诸伏景光不打算去打扰月野宙,也不想打扰月野宙现在的生活,可是现在,诸伏景光却不得不去看看了。

阵平说的话……

诸伏景光合上电脑,将拿出来的道具全都塞了回去。

在没了电脑屏幕这个光源后,房间里面就只剩下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但仅仅只是这些光亮可没有办法照亮整个客房,诸伏景光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当时背着吉他包站起来,重新拉开了大门。

月野宙敲击键盘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走廊尽头传来的声音轻微却极有存在感,随后就是关门声和轻轻的脚步声。

诸伏景光要走了?

不。

这是……来找自己了。

月野宙将电脑合上,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床头,然后拉上被子,做出了已经睡着的姿势。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许久没有动过。

寂静的夜里,两个人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思考着同一件事。

他自己要不要进去。

诸伏景光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一个用力就能够打开,这种密码锁对他们来说基本上等于不存在,可自己一旦推门而入,那么自己和月野宙之间的事情大概就没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了。

真的很难解释。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出现在一个陌生人的房间里面?又为什么要进来?

肯定会被当成小偷。

阿宙见到自己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骂自己,又或者冷眼相对?

不管是什么反应,只要阿宙肯对自己说话,那就有转圜的机会。

诸伏景光更害怕月野宙不理自己。

就像今天晚上见面时的样子似的。

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好似他们之间没有除了和陌生人之外的关系了。

那是诸伏景光最不愿意接受的一个结果。

他甚至希望那是月野宙故意做出来的拒绝姿态,这样也能给他一点点希望。

诸伏景光握紧了门把手,犹豫了半天,却迟迟不肯压下,不敢面对门后的景象。

他不知道月野宙有没有醒过来。

又或者已经被自己吵醒了,现在正在等着自己进来。

而还在装睡的月野宙却皱起了眉头。

屋外的诸伏景光怎么犹豫了这么久,他还以为诸伏景光为了追求真相会来到房间里面,就他们两个这决裂的程度,见到死而复生的自己,说什么也要进来察看一番吧。

不然呢?

就单纯过来探探路?

终于,就在月野宙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一声非常轻微的,明显控制了动作的开门声,从玄关处可以看到随着门缝照进来的昏黄灯光,连带着诸伏景光的影子也从门口拉了进来。

月野宙调整了一下呼吸,背对着门口的位置装作已经睡熟闭上了眼睛。

而在诸伏景光走到玄关和室内的交界处,看到躺在**背对着自己的月野宙之后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睡了?

不可能。

以月野宙的警惕性自己在门口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发现了,那他为什么还没醒过来?

总不会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会过来?故意做出睡觉的假象拒绝吗?

诸伏景光扶着墙,视线落在**鼓起的弧度上,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声。

这是无声的拒绝。

拒绝自己的靠近,拒绝解释,拒绝和自己相见。

自己该离开。

就应该像月野宙希望的那样立刻离开,从月野宙的生活里离开,彻底消失,拒绝再次见面。

可自己真的甘心吗?

不甘心。

也不应该。

诸伏景光静静站在原地,过了好久,这才抬脚,准备后退离开房间。

既然现在不愿意见到自己,那么以后再找机会

也许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见面时间。

不应该。

这不应该。

自己不应该冒失,立刻离开,等一个更合适的时间再谈这件事,甚至——

砰!

他眼前一黑,只觉得一阵大力从面前传来,一道身影不知何时来到了眼前。

明明经历过数年的特殊培训,可是在月野宙面前,他依旧毫无反击之力地被击中了肚子,整个人向前蜷缩了起来,身体在这些年的训练下下意识寻找着反击的机会,可月野宙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这一下膝撞毫无收敛,诸伏景光只觉得剧痛,整个人天翻地覆,被压在了地上,月野宙的膝盖压在自己的后背,那双冰凉的手像铁钳似的箍着手腕,反剪在背后。

只有月野宙能做到。

诸伏景光脸贴着酒店地板上铺着的廉价地毯上,短硬的化纤毛把他的脸磨得生疼,可这种细微的刺痛却无法让诸伏景光转移注意力。

他的所有情绪和感知都留在了背后。

月野宙的身上。

长至腰际的银白色长发因为月野宙的动作垂了下来,有一小部分碰到了身下人的脸颊和脖子,痒得厉害,洗发水的香味涌进鼻腔。而属于月野宙的那双浅色的澄澈眸子里全是警惕和提防,唯独看不到诸伏景光想看到的东西。

自己当初对阿宙做了那么过分的事,还误会了他那么久,阿宙应该是恨自己的。

可是,为什么他没能看到恨呢?

这个认知让诸伏景光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想要从月野宙眼里找到自己想看到的情绪。

“你是谁?”月野宙的声音极冷,在初冬的夜里也寒冷刺骨,声音里除了疑惑之外还有一丝威胁。

他看着诸伏景光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惊讶和仇恨,甚至连激动都没有,就是单纯地看着陌生人,一个想要袭击自己的陌生人。

诸伏景光怔怔地望着月野宙,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而月野宙的回答则是又加了几分力道,“说话。”

直到这时,诸伏景光这才张了张嘴。

明明之前已经预想过了好几个可能,想好了见到月野宙的时候自己要说什么,可真的见到月野宙之后,自己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阿宙这是拒绝?

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在狡辩,都是在加深对阿宙的伤害。

他要怎么说呢?

对不起?

可是对不起有用吗?能改变这一切吗?

不能。

“我……”诸伏景光终于开口。

他看到月野宙这个反应,其实已经明白月野宙不想接受自己的道歉了,他对自己的态度就是对陌生人的态度,毫无特殊之处。

诸伏景光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沙哑,从胸口蔓延而上的淡淡酸涩让他缓了几秒之后才说出剩下的话。

“过来看看。”

这个借口可笑极了,但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说出这些话。

月野宙的表情似乎有一些疑惑,似乎没想明白诸伏景光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压低了身子,凑得更近了些:“你不是晚上那个在大厅里的人么?”

诸伏景光迟疑着点头,“是我。”

“所以呢,你半夜来我房间是为了什么?”月野宙虽然这么说,可他手上却没有放松,依旧压制着诸伏景光,没有松过一丝一毫。

“……你不认识我了吗?”诸伏景光问道。

“我该认识你?”月野宙反问道。

我该认识你?

是这样吗?

诸伏景光咽了一口,他的胳膊被反剪背后,因为供血不足已经开始发麻了,后背压着的重量也绝对不轻,可诸伏景光却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手指**了几下,最后又松开。

阿宙眼里的陌生不似作假,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就连钳制自己的手和动作也丝毫不留情面。

可这如果放在以前,阿宙在和自己切磋的时候绝对不会下这么重的手,只会点到为止,如果不小心下手重了还会自责自己没有控制住。

就算是他们决裂的那个晚上也没有——

他就是拒绝和自己相认。

也是,这太正常了,哪怕是诸伏景光自己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是自己遭遇了月野宙所经历的那一切也会拒绝和他相认。

月野宙将对方的一切反应都看在眼里,歪了歪头,将因为姿势原因滑到眼前挡住视线的头发別到一边,“不说的话我就报警了,让警察来处理。”

“等下!”诸伏景光赶紧开口,“请不要报警。”

如果警察来,那这件事可就解释不清楚了。

诸伏景光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笑,但从月野宙口中听到警察这个词的时候他只是摇头。

明明阿宙他应该对警察失望的,可现在阿宙竟然还能提起报警。

是还对警察抱有好感依旧信任警察么?

“那就说你为什么要在半夜来我的房间,总不能是来偷东西的。”月野宙又问道。

“不是,我……”诸伏景光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

故友?

月野宙都摆明了不愿意见自己,承认自己,现在甚至还以陌生人的身份和自己交涉。

摆明了是不愿意和自己再扯上关系。

“我只是……觉得你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所以没忍住,抱歉。”诸伏景光犹豫了一下才说出这个借口,哪怕这个借口十分拙劣,根本无法让人相信。

月野宙狐疑的看着诸伏景光:“你觉得我会相信吗?如果我真的和你的朋友很像,那你当时就应该过来找我,而不是半夜闯入,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他说着,看向了刚才就被甩到一边的吉他包。

这重量可不像是吉他,反而像是装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应该是枪械。

带着枪来找自己,估计是想半夜给自己来一枪。

但说归说,月野宙还真没打算把诸伏景光送到警察那里,毕竟诸伏景光现在应该还是卧底,如果他的身份暴露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可月野宙却不想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下。

“抱歉,我只是……”诸伏景光解释道,尽管他的解释非常的徒劳,“我可以补偿你,但是还希望你不要报警。”

“我无法相信你。”

“对不起。”

月野宙稍微放松了一下对诸伏景光的钳制,他单手按住诸伏景光,右手则伸向了一边的吉他包,想要看看他的吉他包里面有什么,但诸伏景光却瞳孔紧缩,赶紧说道:“不要动!”

这个包里面还有压缩炸弹,还有伪装起来的狙击枪,如果被月野宙发现,那可就真的解释不了了。

月野宙回头望向诸伏景光,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你可是小偷,没有资格阻止我,还是说你的包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抱歉!我骗了你!”诸伏景光只能直说,“阿宙,我是特意来找你道歉的。”

他叫出月野宙的名字时十分忐忑,却有一种大石即将落地的决绝。

自己都直接叫出了阿宙的名字,撕破了阿宙的伪装,那么阿宙会不会冷静下来跟自己谈谈?

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好好谈谈才能够解开心结,而之后,不管月野宙同不同意,他都会尽全力弥补。

他只希望月野宙的眼里有自己。

月野宙的手果然停了下来,随后反手打开了灯。

暖黄色的灯光突然亮起,突如其来的光晃得人眼前发黑,诸伏景光下意识闭起了眼睛,却发现月野宙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消失。

月野宙从他身上站了起来。

被光线拉长的影子正好遮住了诸伏景光的脸,让诸伏景光得以睁开眼睛,诸伏景光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手臂,扶着地面站了起来,将歪在地面的吉他包拉了过来,重新背在身上。

这一次,在灯光下,他终于看清了月野宙的脸,他比月野宙要高小半头,从这个角度看可以看到月野宙低垂的颤动的睫毛,还有耳朵上那枚小小的,红色的痣。

诸伏景光发现自己看不透月野宙了。

“道歉?”月野宙是真的意外,“有什么好道歉的?难道你欠了我的钱吗?”

“……什么?”诸伏景光好像没听懂月野宙的意思,“并不是欠钱,而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即便自己叫出了月野宙的名字,可月野宙依旧用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对待自己。

这甚至不像是故意假装,而是真的不认识。

“而是什么?”月野宙追问道,“难道是我欠你钱?应该也不至于吧。”

诸伏景光扶着墙壁的手扣紧,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靠着玄关冰冷的墙壁,月野宙那好奇的视线让诸伏景光有些难堪。

他有了个不得了的猜测。

难道月野宙……不记得了?

“我叫……绿川光。”他先是说出了自己的假名。

月野宙露出茫然之色。

“我们认识吗?”

诸伏景光试探性地问:“那诸伏景光呢?”

月野宙更茫然了,“这又是谁?”

“我们以前是朋友。”诸伏景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想唾弃自己,可他的视线却无法离开月野宙的脸,想要从月野宙的身上得到一个反馈。

哪怕月野宙露出一点厌恶或者是难过他都能证明月野宙是在假装不认识自己。

可是他失望了。

月野宙对自己是纯然地陌生,甚至听到这个名字也仅仅只是疑惑,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朋友吗?抱歉,我完全不记得。”月野宙指着自己的后脑,“医生说我这里有个什么血块压迫了神经导致我失忆了,醒来之前的记忆全都不记得。”

“失、失忆?”

“是吧,没想到这种事情能发生在我身上。”月野宙感叹道,“不过既然说是我以前的朋友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呢?在我住院的时候你也没来呢。”

“……对不起,我不知道。”诸伏景光低下头,“我不知道。”

“我倒是无所谓,毕竟不记得了。”月野宙看着诸伏景光低垂的头,看着他的发旋,“对了,你说对不起是为什么?总不会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抢了我的女朋友?还是其他的什么?如果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根本不用过来找我道歉,还一副欠了我钱的样子。”

诸伏景光只是茫然地摇头。

他该怎么说呢?

说对不起害死了你,请你原谅我。

太无耻了。

诸伏景光只觉得眼前出现了重影,月野宙的身影好像模糊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他好像还穿着淡蓝色的警校制服,站在树荫下笑意盈盈,但很快就变成了现在这个穿着常服的月野宙。

温柔得不似真人。

“是……我没相信你的解释,误会了你。”诸伏景光听见自己这么说,“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嗯?”月野宙有些奇怪这个很不好的事情是什么。

他太好奇系统给自己安排得过去了,怎么这些人好像欠了自己一样。

“害死了你。”诸伏景光的声音轻飘飘的。

月野宙一愣,扭头打量着诸伏景光:“怎么可能,不要开玩笑了。”

诸伏景光怎么可能害死自己?

自己的□□强度是普通人几十倍,一般人根本伤害不到自己。

或者说,如果不是自己主动求死,不会有任何人有得手的可能,就算是暗算自己,月野宙也能给自己博得一个生存的机会。

除非是近距离接触到了爆炸,但这种情况非常少。

所以月野宙对诸伏景光说的话很不以为然。

“为什么不可能?”诸伏景光反问道。

“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啊。”月野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除非是出车祸,不然怎么可能死来死去的,如果你是为了让我忘记你半夜私闯的事情还是换个借口比较好。”

“我没有。”

“可是你这话明显就是在骗人,根本不可能发生。”

“为什么不可能发生?”诸伏景光提高了声音,“的确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信我,如果不是我的话、如果不是我的话……”

诸伏景光的声音渐渐低了,最后彻底消失。

“信你?可是你说的话完全没有可信度,算了,今天的事情我不追究了,快点走吧,不然我真的要报警了哦。”月野宙对他挥了挥手,“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失忆了啊。

忘记了过去。

诸伏景光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块,就好像努力维护的绮丽梦境终于要付之一炬,在看到月野宙那和往常无异的表情时,他这些年高高筑起的空中楼阁终于失了根基,轰然倒塌。

诸伏景光想过很多可能。

他之前就想过如果月野宙还活着,知道了自己做的那些事之后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埋怨自己。

也许月野宙不愿意原谅自己,厌恶自己,憎恨自己,视自己如无物,每一个可能都想到了,每次被梦魇惊醒时他望着天花板都会茫然。

可诸伏景光完全没想过月野宙会忘记。

忘记了那些灰暗的过去,忘记了一切,重新变回了月野宙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还是那个善良温柔的月野宙。

其实这是好事。

诸伏景光不住地想着。

这是好事。

能够忘记那么痛苦的过去重新开始新生活是一件好事,自己该替他高兴。

可是他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那些过去,那些足以被铭记的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会忘记?

他希望月野宙能够逼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大家不是好友吗,信他一次能怎么样?

可是月野宙忘了。

那些藏在最深处的后悔和恐惧后知后觉地泛起了波澜,顷刻间化为滔天巨浪彻底将诸伏景光卷入其中,无法呼吸。

月野宙就见诸伏景光突然蹲了下来,右手抓着胸口的衣服,好似喘不过气来,他赶紧也蹲下身,拍着他的后背,“你怎么了?是哮喘犯了吗?有药吗?要不要我给你叫救护车……”

月野宙焦急的声音好似飘在云端,听不清,摸不见。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月野宙的贴心和温柔了。

这种亲近简直就像是偷来的。

温柔是偷来的,触碰是偷来的。

如果月野宙还有记忆,那他绝对不会管自己,更不会如此焦急。可月野宙忘了过去,所以月野宙对待自己这个“陌生人”会如此贴心,这份宽容,这份善意,好像都是他借着“失忆”这个名头偷来的。

若是做错了事,已经做好了被审判的准备,可临到头时却发现得到审判的机会都没有,那该多么残忍。

月野宙停在他身上的手,扶着自己的手,那焦急的话语,全都不应该是属于自己的。

他到底在奢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