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你要想的事,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希望得到什么。”

司宸娴永远记得她的母妃和她说过的话, 她不喜欢被定终身的感觉,尤其是去北狄和亲。和亲……这是很让人绝望的结。

之前去和亲的人, 都不说生活过得如何,只说,活了几个。

司宸娴那时候没得选,她选择活着, 就算活得像兽类,没有道德、伦理、礼法的兽类。

幸亏,北狄的大家都是兽, 谁又有区别呢?草原之上, 胜者为王。

她成功成为了北狄的王, 又领着北狄的人过了十来年的好日子。贸易,来往,互相掩盖, 龙城军的迟家人说真的是个还不错的搭档,有脑子但不多, 惹出的麻烦比较有限。

现在, 龙城军叛,燕朝的一些人想拿她做刀。她不想做刀, 她想握刀的人,她想掌握更大的权利, 她相信自己为此而活。

她以为她可以, 她知道燕朝的人都是什么德行, 没亡国都是燕朝好人多, 推倒这堵烂墙的速度还不够快——

司宸娴带着三万兵马在一片坦途上行进,她有刻意挑有些崎岖的路,不让探子容易发现。但北边主要是平原,崎岖也崎岖不到哪里去。

一路十分安详,听说北狄入侵的平民和商人纷纷找地方躲了。躲到哪里她并不关心。

但是,脚底的触感似乎有些奇怪……

司宸娴心头猛得一跳,下意识要勒马喊停,但下一刻,四周轰然炸响!

冻泥土被炸得飞溅,战马被爆炸声吓得嘶吼,狄人不少被掀翻在地上,耳朵流血。狄人有的甚至自己都被吓到,直接翻马跪下,声称是狄族伟大的神来用天雷惩罚他们了。

阵型一下子混乱了,哭喊声随着风声和马蹄声,更加裹得人心烦意乱。

司宸娴狠下心,亲手刀了一个意图转身逃跑的人,怒吼道:“只是一道地雷而已!”

众将领连忙勒令自己的手下保持冷静,但两侧起伏平缓的土坡背后,转出数行旗帜猎猎的燕朝兵马,那些兵马的样子迅速清晰,手上寒刀分明!。

司宸娴刹那意识到了——他们遇到了埋伏。

他们的路径是怎么被发现的?探子都杀了,鸽子也射下,他们的行踪是如何暴露的?是有内奸?还是她忽略了什么?!

司宸娴已经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索这个问题了,两军交接,北狄阵型中间又炸响一雷,毁灭性打击。

司宸娴最后被一枚流矢击中肩颈,痛极昏厥。

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处狱牢之中,伤口还会痛,但是已经没有锥心之感。疼痛彻底消退,只是时间问题。

“醒了,想吃什么?”铁门外,有一个玉妍俏丽的姑娘笑着看着她。

司宸娴微皱起眉,这个姑娘看着就是个高门大户的贵女,怎么会在这看着她?

难道是安平公主?但服饰又没有公主特有的花纹。

并且,开口就要吃的……

司宸娴属实没有吃东西的心情,她只问:“你是谁?”

姑娘笑了笑自我介绍道:“苏宝珠,现任御史大夫,暂领京卫所,并督京城诸事。他们都称我苏大人,你看着叫吧。”

司宸娴哪里肯顺着她的口吻?就算内心震撼,也要笑称:“苏姑娘。”

苏宝珠还是笑,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司宸娴一下子无话可说,左右看了看狱牢的样子,心下有些揣度。这里看着像是刑部大牢的监狱。

司宸娴微叹一口气,从龙城军背叛北狄的那一刻开始,她再也不能借硕福长公主的势,除非赌赢,否则她很难有好下场。

她赌输了。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话头:“现在……怎么样

了?”

苏宝珠道:“北狄兵五万一千零二十九个人,都已经抓住了。”

司宸娴瞪大眼睛,原本还有些昏沉的神经一下子被激灵清醒。

苏宝珠还是浅笑,似乎什么事都不会让她感到惊奇,包括司宸娴的震惊。她接着说:“安平公主来让我见长公主你,问你喜欢京郊的哪一块庄子。你虽然不能出庄子,但是也可以作为寻常长公主,度过余生。”

司宸娴回过神,也不在乎苏宝珠为什么知道这些了,笑道:“这算什么?窃国者侯?”

苏宝珠失笑:“你这算是没窃成功。”

司宸娴摇头:“就是因为没窃成功,你才能这么安然地和我坐在这说话。”

系统:【这句话很有道理。】

苏宝珠:【她带领的北狄士兵让不少北方百姓流离失所,而同时她的生或死十足影响北狄的士气。她如果一死,北狄混乱,可能之后十数年都不能善了。更何况她一开始是和亲公主,也保了十来年的和平……所以安平公主打算关着她。】

系统:【关禁闭这么久,会不会出问题?】

苏宝珠:【会啊。】

不知道屋外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寒暖。苏宝珠喝了一杯茶。喝茶确实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

司宸娴看着,忽然开口:“我很久没喝燕朝的清茶了,尤其是品鉴的喝法。北狄常食肉,并茶喝下去,只是为了解去油腻,并没有品茶的心情。”

苏宝珠拿茶杯的手一顿:“你是想喝茶吗?”

司宸娴没否认:“是,闻着此茶颇为清香,如果苏大人不介意,能允我喝一口否?”

苏宝珠没有立刻回应。司宸娴有水喝,仅此而已。她如果要把茶给倒也不麻烦,把茶杯放在铁门前就行,铁门的宽度,茶杯还是过得去的。

系统:【想她一个和亲公主辛苦半生,一地狼藉,现在所想所念,只是一盏清茶,想想也有些叹惋。】

苏宝珠却开口:“我暂时不能给你。”

系统:【诶?】

司宸娴笑道:“需要我先做什么?”

苏宝珠:“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想用茶盏的碎片自尽。”

司宸娴愣了一下,很快笑出声,近乎前仰后合。她笑问道:“我的意图这么明显?”

苏宝珠道:“如果你想住进庄子里,之后可不会少了你的茶,不必忽然求我。”

司宸娴听着就颔首:“倒是我那句‘苏大人’着相了。——好吧,你想要什么时候给我这杯茶?”

苏宝珠道:“等北狄之事彻底了结,等安平公主继任宝座。等你没有利用价值,那时候,你想怎么自尽,都没人在意。”

司宸娴:“……你这话说的太过分了啊。”

苏宝珠笑了笑:“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最近就去死,那说真的,我也不会打算去拦。”

司宸娴有奇异的感觉,似乎苏宝珠笃定她确实有办法能拦住自己不去死一样。

像是她轻描淡写说出北狄所有士兵数量的感觉一样,让人……无法窥破。

这般神人,为什么会成为安平公主的僚客呢?如果成了她的门人,她的结局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万念俱灰,往后余生只有捱日子的命。

司宸娴想着,不免就问出了声。

她问的是缘分,而苏宝珠听着这个问题,苦起了脸。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困难了,她和安平公主的君臣之缘,一开始,是安平公主下懿旨褒奖了她。因为她揪渣男的行为。

她从一开始,真的只是想在古代这个不结婚千难万难的世界里,找个正常的夫君嫁了。

只是,有时候最简单的愿望,反

而最难实现。

如果是在北狄,她的目标可能会变化,变成……活下去。

北狄不同于燕朝,人更荒莽,礼仪更粗放,强取豪夺,实力为尊。司宸娴在这种环境待久了,这次打仗,不也对北狄人筑京观的事不置一词吗?

在这种环境,所谓“吃瓜”,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只会让自己徒增烦恼而已。

苏宝珠自认自己是一个知足的人,能在燕朝,已经是种种不幸中的幸运。

苏宝珠最后只笑着说:“可是我不擅长打仗。”

司宸娴哈哈大笑,挥手让她走:“行了,你还想说什么?”

苏宝珠:“我怕你没有生志,来问你一声,明年安平公主即位大典,你要不要去看?”

司宸娴猛地抬头:“这话你竟敢说?!”

苏宝珠笑道:“敢啊,看你敢不敢信了。”

司宸娴看向苏宝珠的目光愈发复杂,到最后,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苏大人敢说,我就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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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一战,在除夕夜,正式收官。

在京郊外炸响的“天罚”其实就是最普通的火药,甚至没什么实际威力,只能用来吓人。是从皇上的炼丹室薅来的。

苏宝珠顺带发现了一个搞化学的好苗子,

——虽然现在主要都把力气花费在坑蒙拐骗上。

苏宝珠确实不会带兵,这一仗瓮中捉鳖,却还是让跑了几个。害得苏宝珠开了三天三夜的定位SP,总算是把人都抓住,不让他们流窜。

伴城那边就简单了,苏宝珠发了信,说那里头只有两万个人,证实了周石的猜测,周石就寻了个半夜,裹蹄含衔,半夜杀了探子,投了好几桶油,然后放了一把火。

北狄营中登时大乱。胜利毫无掺水。

清点战利品,安抚北边地区,定好奖惩,章程初定,用了一个月。

这个年过得十分奇异,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奇异的氛围,不少人互相用目光交流,一言不发。

安平公主大胆定下去伴城驻守的战略,成功把北狄拦在北边,没有影响太多的百姓。

这也就罢了,安平公主还带着将领全歼北狄,一个漏掉的都没有。去伴城的那些人,没有出大错的,肯定都各有封赏,尤其是苏宝珠和周将军,大功臣,到底能封到什么程度去?

无法想象,令人仰望,仰望到无法生出嫉妒的程度。

不是一个级别。

二月初一,宜归。

几万人浩浩汤汤,一同返回京城。路边站满了迎接的人,前锋将领被砸了十几个荷包。

周石的冷峻气质让无数人心神沦陷,就算有周将军是女子的传闻,但这重要吗?她甚至没人敢直接砸,不少荷包和香囊都往她身边的亲卫手上塞。

站在二楼茶馆的苏宝珠看着发笑,她身旁的将领见着感慨,说他怎么不早知道让自己亲卫拿呢?香囊砸身上还是会有些不舒服的。

苏家的门被踏破了,无数人想求亲,都说自己的儿子乖巧伶俐可爱又不失端庄,不输宗家公子,希望苏家和周家看他们一眼。

苏祖父听着高兴坏了,祖母笑着说这可要好生让宝儿挑一挑的时候甚至点头附和,头一次觉得他和祖母都有些相通的地方。

苏承泽还只抱头不说话,人多的时候他一贯是不直接忤逆父母的。

不过周雯鹊倒没那么客气了,当即摇头道:“这大好的日子,别说这种事烦人。”

苏祖父还有些恼火:“这算什么烦人?”

苏祖母连忙拿起瓜子,看着苏祖父和周雯鹊,要兴致勃勃地磕。

柳家

一倒空了不少位置,又是布匹起家,周雯鹊很是占了一大块原先柳家的份额。现在周雯鹊离首富还远,但腰板子绝对是硬得不能再硬。周富人和武元侯吵起来,谁会赢?

周雯鹊扶额,想解释什么。

四妹妹打断了:“今天公主殿下不是召姐姐入宫了吗?”

苏府内一时间面面相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苏宝珠确实入宫去了。她去了乾明宫。

安平公主坐在乾明宫偏殿书房主位上。

乾明宫已经没多少皇上的痕迹了,若城郡主代领诸事的时候并没有使用乾明宫,所以近一个季度只有宫人定期打扫的书房,带着无人使用的萧瑟感。

等有新主人的时候,会好些。

未来的新主人,已经坐在了主位上。

苏宝珠到的时候,安平公主立刻站了起来,笑道:“你长高了,也黑了些。”

苏宝珠:“……”

苏宝珠一下子无言以对,哪里有用这句话做开场白的啊!

安平公主见着噗嗤一声笑出声:“我带出去的那些姑娘,每个都抱怨自己黑了,说要好好养一段时间。”

苏宝珠这才笑出来,带着对社畜而不自知的姑娘们的怜悯嘲笑:“她们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可不是?”安平公主笑道,“开年的事情可多了,京城的事算是好了,但地方上一堆呢。单从一个伴城上看就知道,要搞的地方还多着呢。”

苏宝珠笑了笑,安平公主想说的应该不只是这些。

果然,安平公主紧接着就笑问道:“令堂的庄子产出倍于寻常绣坊,现在只是初创,之前还问过要不要做一个名叫专利的东西。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个事,能带来很大的影响。”

系统:【安平公主是什么级别的政治怪物?】

苏宝珠:【好问题。】

苏宝珠不免问道:“什么大影响?”

安平公主道:“其他绣坊的人会纷纷因为绣坊无法竞争过令堂的庄子,失去活计。”

顿了顿,安平公主又说道:“但是与此相对的是,当这个技术传开,留下来的绣坊能得到更多的产出,更好的发展,会有更多人能有布匹可用……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专利具体要怎么定下。之后燕朝又会因此转向何方 ”

苏宝珠哭笑不得:“这个我确实不知道,专利的事可能要和我娘商讨比较好?”

安平公主摇了摇头,敛容正色问道:“除此之外,潼地还在研发蒸汽机……种种变革,之后会让燕朝走向何方?我心踟蹰。”

“我也不知道,这些问题对我来说太超前了,”苏宝珠笑道,“我只知道,有更多布匹能供民众购买,未来有更巨大的力量能配合民夫的力量——我确实不会打仗,也不会布局,我的想法在这个角度真的很朴素。”

系统:【你的棋下得不错。】

苏宝珠:【纸上谈兵啦。】

安平公主听着却有些怀念:“去年时候,你剥开了晏清密的外皮,你那时候的想法很朴素。但我下令旨褒奖的时候,老实坦诚,我其中还怀着拉拢苏家的心思。”

苏宝珠回忆了一下,去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晏清密是那个和自己表弟在一起的家伙。

与此同时想起来的,是她当时刚拿到系统时连着扒拉自己两个不靠谱相看对象的哭笑不得感。

不过现在想想,可能因为身份地位和心境的不同,甚至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了。

明明也才过去半年。

安平公主说着,叹笑道:“我一开始就是和太子对立的,能有如今的结局,其实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半年前会敢坐在这吗?”

苏宝

珠也坐直了身体,她意识到安平公主要说重要的话。

安平公主已经正色道:“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尤其司家……先帝刚即位的时候有一些明君气度,后来成了一盘散沙。父皇即位时也休养生息,让大家都喘了口气,然而现在,我已经坐在了这里。”

系统:【这样说,是都挺神奇的。】

安平公主一字一顿,以宣布的姿态说道:“本宫将于明天宣布即位之事,将在今年内登基称帝。本宫……十分忧心,时局种种变化之下,本宫是否会和祖先一样,辜负少时自己。”

系统:【宿主宿主,安平公主这句话什么意思?】

苏宝珠:【举个例子吧,她现在能和我商讨专利的事怎么搞。但她怕自己以后遇到这种好东西,会直接命令他们上交皇家使用。皇上确实有这样的权利。】

系统:【我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很多皇上晚年失节了。】

苏宝珠:【是,毕竟皇上,在礼法上,坐享天下,什么都是皇上的。】

安平公主眸色坚定,已然继续说:“本宫,将设立北阁,以你为北阁主,权同丞相。”

苏宝珠这回真切愣住了。

安平公主咬着牙,又道:“之前灵帝时候,有设立北台替皇上监视百官。本宫设立北阁,也要北阁监督文武百官,但是本宫不只是要北阁监督文武百官,北阁更要……监督皇上。”

苏宝珠知道,按照礼法,她现在应该惶恐跪下辞谢。但是她已经呆住了,彻彻底底地傻住。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能呆愣着,见着未来的新帝,一点一点叙说着,完善她分散皇权的构思。

令人惊异,以至于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按照安平公主的构思,她,有无条件封驳皇上旨意的权利,就算这条旨意已经下发。如果皇上过分荒唐,以至于引起众怒,她甚至有废立皇上的权利。

为了保障北阁的安全,以及落实这些权利,京卫会分一部分出来,作为北阁卫,成为北阁的一部分。

苏宝珠听了半晌,目瞪口呆。

安平公主笑道:“不用惊讶,你本来就有这个能力,现在只是过个明路。以后如果没有适合做北阁主的人,这个位置可以由你下令撤除。”

苏宝珠已经彻底无话可说,她俯身。

“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