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下了场绵雨,随处可见被打散的落叶躺在泛水渍的柏油路上,由早起的环卫工人一搂一搂地倒入垃圾车里。

空气湿潮,沁着凉意。

闻岁穿了条奶黄色的衬衣和浅绿色的半身裙,外面套了件卡其色外套。

陈静和宋雨彤周末都有事,门票便递到了楚恬的手里。

等了大概十分钟后,远远地,就听到李宴和宋瑞插科打诨的声音。

打完招呼后。

李宴意味深长地瞥向宋瑞。紧接着他拉起宋瑞,轻轻往闻岁那儿一推,正好让宋瑞卡在了闻岁和楚恬中间。

“……”

但是显然李宴对此似是还不满意,他站着看了会儿,慢悠悠地走到了楚恬的身边。

李宴拍拍楚恬的肩。

“咋啦?”楚恬不解。

李宴“嘿嘿”笑了两声:“没事。”

然后拉起了楚恬的手腕。

“?”

“你干嘛?”

李宴没再回答,手上微微使力。

楚恬顿了下,低头看着被紧握的手腕,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情绪。

吞咽下口水。楚恬手腕晃动了两下,像是在挣动,但没挣出:“你……你干、干嘛啊?光天化日地……耍、耍流氓啊?”

话音刚落,手腕上的束缚突然松懈。

——低头看,是李宴放开了手。

“……”

“不好意思。”李宴挠头致歉。

楚恬抿起唇,停了两秒:“哦。”

她无所谓似的甩甩手,别过头:“没、也没关系的啦。”

“谢谢啊。”李宴笑说,一边扭头看向自己的“杰作”。

——他刚才拉着楚恬往他这边来了点,于是现在,楚恬和闻岁宋瑞的中间就像穿过了一条窄窄的小河,四人被分成两拨,一拨两人,清清楚楚、泾渭分明。

等会儿进去了就这么走,不仅一路上都能给宋瑞那小子创造相处机会,到时候走分组任务时也方便顺势提出。

他妈的。

他是个天才吧。

就他这从活动到细节,各个方面的煞费苦心的撮合,宋瑞和周野这俩人不得高低给他鞠一躬?

李宴美美地想完那个场景,手往后一背,俨然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模样:“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进去玩吧。”

他手握成拳,用手肘轻推了下楚恬的背,想让他们两人走前面,闻岁宋瑞单独走后面。

沉浸于目的里的李宴没能察觉到,被他触到的脊背僵了瞬。

楚恬扭头看向李宴,她抿抿唇,神色一时不明,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等等。”

侧后方,清亮的女声打断李宴迫不及待得仿佛快要飞起的脚步。

迎接到李宴的疑惑,闻岁蹙眉,看向李宴和宋瑞的目光里带了点奇怪:“周野还没来啊,你们不等他吗?”

但话出口,不仅没能消解疑惑,反而,李宴眉头皱得更深。

闻岁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顿了下,以为李宴是不想等待周野。

眉头微微拧起,但语气依然理性地保持着平静:“那要不你们先进去?我等等周野。”

“不是,”李宴终于听明白了,“岁岁你是不是误会了,周野不来啊。”

“不来?!”

“对啊,总共就两张——呃,是四张票,”李宴差点说漏嘴,连忙找补,“两张给你和你同学,另外两张给我和小瑞了。”

“是的,野哥说他有事来不了。”宋瑞补充。

“……”

闻岁在原地站住,细细的眉毛像新月,朝里微弯。

“可是,”她伸出手机,“他说他会来的。”

-

早晨八点,天色彻亮。

男人穿着潮牌黑色短袖,一双长腿被黑色工装裤包裹,散散地交叠着。他整个人都懒洋洋地窝在灰色的单人沙发里。短碎发有些凌乱,额间发尾还泛着水珠,眼皮耷拉,像是还没睡醒、囫囵洗了把脸就赶了过来。

一双漆黑瞳孔却强撑着困倦,沉默地注视对面。

四目不慎相对。

“……”

陆文华昨天赶得最晚的一班飞机,到达南海时已经凌晨两点多,将近四点才倒在**安安稳稳地睡下。

直到八点左右,睡得还正酣,被一道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

迷迷糊糊地接通。

“教练,我到了,开下门。”

男声从手机里传来,嗓音有点哑。

没睡够的陆文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顿了片刻才意识到什么,惺忪着眼瞧了眼备注去开门。

都是熟人,陆文华不跟他客气,撂下一句“你自个儿自助啊。”,就爬上床,准备补个回笼觉。

“……”

陆文华的下颚被咬了又咬,最终在片刻的静默之后,洁白的被褥被猛地一把掀开。

“服了你小子了。”陆文华像是生怕自己反悔,快速穿上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到卫生间洗

漱,“不是说吃中午吗,你怎么来这么早?”

他在刷牙,声音含糊:“那等会儿一起去吃个早茶。”

周野没应。

直到陆文华洗漱完出来。

“我吃过了。”周野定定地看着他,回答,“陆教练。”

“……”

陆文华看他,有没擦拭干净的水珠顺着灰白的鬓角朝下滑落。

周野拿起桌上的保温袋:“这是我给你顺路买的早饭。”

陆文华看他,没接,微皱的眼角染上一点迟疑:“你变了点。”

“有吗?”

周野没放下保温袋,平静地回答。

陆文华又看他两秒,笑了,拿过保温袋:“给我买的什么?”

“一碗多葱不加香菜的咸豆腐脑,两根现炸油条、两个高邮咸鸭蛋。”

他的老三样。

陆文华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拆开保温袋,里面还徐徐冒着热气,他坐在小桌前吃早饭。

边吃边看旁边:“你真吃过了?”

“嗯。”

“行。”

喝完最后一口豆腐脑,陆文华拍拍手,安静地低头收拾着东西。

“你真想回来?”他突然出声。

“是。”

周野站在陆文华的身后,他回得很快。

陆文华停了两秒:“你还在禁赛。”

“是的。”周野的眼睫都没有任何的停顿,“所以我特地来找您,求您帮我,给我个机会。”

求。

给个机会。

陆文华顿了下,终于转过身。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身体颀长,比他高足足半个头,脸部线条利落清晰,瞳孔漆黑、眼神坚毅诚恳。

陆文华不禁晃神。

与脑海里的一个小男孩的五官逐渐重合。

记不太清了,周野是几岁来的国家队。

但倒是对他刚来的印象很清晰——很瘦,比同龄人高一点,皮肤冷白,怎么看都像是吃不得苦的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他也不怎么说话,总是一个人插着口袋,拽拽地待在最边上,眼神淡漠,一身反骨,与周围热情激昂的同龄小孩儿格格不入。

很特立独行的一个小孩儿。

陆文华这样想。

当时陆文华还是个助理,而主教练并不欣赏这样的“刺头”性格。毕竟在短道速滑里,即便是单人项目,看上去是个人的荣耀,实际上与队友的配合也密切相关。

再加上。

陆文华回想,这算是每进入到一个新团队新项目时必被问到的形式性问题——为什么。

你为什么选择短道速滑这一行。

这么多年过去了,陆文华依然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

其他人的回答大多是关于热爱、或者为了支撑拮据的家庭等等。

只有周野。

他沉默了。

主教练没好气地看他:“该是什么就说什么,别想些弯弯绕绕,站在竞技比赛赛场上的第一条就是诚实,诚实做人,诚实比赛。”

小周野定定地看他一眼,终于闷闷出声:“为了让我爸妈生气。”

“……”

主教练是个老派严肃的人,而这话更是相当于火上浇油,直接让主教练对他的好感直线下降。

但直到如今,陆文华才恍然。

当年那么多看上去“服帖”的原因,能坚持到现在的却没几个,反而是这个看上去最离谱的原因,如今斩获了满身荣耀。

其实周野刚进国家队时成绩并不突出。不过当时的主教练也知道竞技比赛,成绩至上,所以即便不喜欢他的性格,主教练也从未苛待他,只会警告他,成绩不好是要被下放回省队的。

如果说“特立独行”是陆文华对这少年的第一印象,那第二印象就是“拼”。

他太拼了。

无论是在训练上对自己的狠劲儿,还是比赛时的打法上,就像席卷荒芜的狂风,轰轰烈烈、盛大披靡。

骄傲肆意,意气风发。

正少年。

想起陈宇那小子有天插科打诨地笑,没有人能看完周野的比赛不爱上他。

虽是句笑闹话,但也不算瞎说。

太猛了。太拼了。

这是一种无关输赢的感觉。

是一种,竞技比赛所有的拼搏与奋斗的热烈赤忱。

是不用言语与互动,就让看客心跳加速、热泪盈眶、起鸡皮疙瘩的感动。

周野诠释得淋漓尽致。

所以即便当时出了周野的禁赛通告,大部分粉丝还是为他加油呐喊。

“……”

陆文华回过神来,转眼看周野。

但是,也正因此。

他太骄傲了。

骄傲并不是自大,这是个中性词。它可以帮助周野在赛场上更加自信,打出独特的比赛风格,但也会让他过于年少轻狂、冲动、意气用事不考虑后果。

所以即便当年还有回旋之地时,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

说实话,尽管上面并不欣赏周野这样的性格,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起码在当时,周野在短道速滑这一领域里,是断层的独一档的存在。

所以发出无限期禁赛的通告也只是碍于,公然殴打他国运动员这事影响太过恶劣,明面上必须要给个处罚;同时也是想治一下他这性格。

陆文华看周野的眼神变深。

周野是个聪明人,自然是想明白了这点,也知道现在短道速滑青黄不接,尤其这次冬奥又在家门口,正是急缺人的时候。

那天晚上,周野给自己发信息的时候,老实说,他眉梢是轻挑了一下,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大意外。

他自己困在其中看不清楚。

但陆文华作为教练,他见过太多的运动员了,关于对赛场的热爱与渴望里,嘴巴是不可信的。

可是,现在,他的确是被意外了。

求。

给个机会。

这样姿态被动的字词竟然会出自周野的口中。

陆文华顿了很久,他在心里喃喃默念了几遍,看向周野的眼神越来越深。

而再看向时,这位体魄健壮的中年男人眼里原本蓄着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被身为一位教练的审视和严厉所替代。

他又看周野几秒,有心故意问:“怎么,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在跟父母置气?”

周野知道这是在调侃他,但他回答得很认真:“不是,我舍不得短道速滑的赛场,舍不得我的冰刀鞋,舍不得我共同奋斗的队友,还有您。”

男人瞳孔漆黑,目光如炬。

对视上去,让陆文华看得眨不开眼。

“而且,我想竭尽我所能为我的国家再添几块金牌,为中国短道速滑事业再添砖加瓦,为这块冰面……”周野顿了下,喉咙涩意难忍,“一直滑到,我再也滑不动为止。”

“……”

-

听到闻岁的话,李宴迟疑半瞬,边嘟囔边走过去看:“真的假的?”

屏幕上。

对话清晰。

[昨晚十点零四分]

【闻岁:明天就我们五个是吗?】

对面回得很快。

【Z:五个?】

【闻岁:对啊,你和我,还有宋瑞,李宴和恬恬。】

不知道是有事还是什么,这条迟了五分钟。

[昨晚十点九分]

【Z:嗯。】

只有短短的一个字。

却是明明白白地肯定的。

“……”

李宴看完,不满道:“他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他妈的当时我死求这小子一起去玩儿,他非说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李宴又怨,“怎么到你这儿,就轻轻松松'嗯'了。”

手机屏幕到了时间,缓缓暗淡几许。

闻岁握着手机,指节微微蜷缩了下。

李宴的埋怨声在耳边回响,她也没点下屏幕使其重新明亮,只是从灰屏里定定地窥看男人回复里莫名的间隔。

直到屏幕终于彻底黑屏,闻岁又看了几秒,才缓缓抬头。

心思突然活络得像在用中火烹煮。

“……”

李宴越想越生气:“这小子,来了我一定饶——”

“饶什么?”

懒洋洋的男声打断李宴。

话戛然而止。

李宴背僵了一下,总有一种背后说人坏话被抓的心虚感。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他又没做错什么。

随即回头瞪一眼:“你他妈会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周野刚从陆文华那里回来,他今天起得早,没睡好,打了个哈欠:“嗯,临时决定的。”

“来了。”周野走到闻岁面前,脊背松垮下来。

闻岁点点头:“好。”

见周野来了,李宴虽然对他有没提前告知的抱怨,但更多的是开心。

加上……

李宴弯唇一笑,催促道:“行,那我们快进去吧。”

虽然周野来的突然,但好在这个本限制的四到六人,也不耽误玩。

闻岁跟在后面,她平静地扫视一圈她们四人手上的票,又回瞥了眼刚跟老板交涉完的周野空落落的双手。

垂下眼皮。

有念头闪进脑海。停留、缠绵。

闻岁呼吸滞了滞。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低头看向由身后投射到她身边的,男人的影子,默默咬了下唇。

“……”

这是个中式恐怖本,叫《寻找消失的新娘》,讲述的是大婚之际新娘忽然离奇消失在古宅,而他们五人作为侦探,前来寻找新娘的踪影。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成婚时的大堂,门口的屋檐两边悬着暗暗的红色灯笼,上面用烫金的毛笔字写了个“囍”。整个装修都呈明艳的红色,但却因为这头顶忽明忽暗的灯光显得极其怪异。

李宴一进来就怂了,他连忙拉住旁边的楚恬:“恬恬我知道你怕,没事我保护你。”

楚恬:“?”

她莫名,这还没开始呢。

“我不怕啊。”

“你怕!”眼见着闻岁和周野走过去翻找旁边的假人,李宴咽了咽口水,握着楚恬的手臂越发紧,“我知道你怕,没事,我不会嘲笑你的,我可不、不怕。”

楚恬:“……”

不过李宴即便怂的不行,也没忘了自己的“使命”。

他扫了眼还在翻找线索的宋瑞,又看向正在门边研究密码的周野和闻岁,心底暗骂一声榆木脑袋:“小瑞,那儿不都搜完了嘛,你去跟着岁岁一起解密码啊。”

宋瑞啊了一声,对上李宴狂甩眼神的示意,才反应过来:“哦哦好。”

周野回头淡淡地看了眼李宴。

密码并不复杂,找对方向后,就能很快解开。

李宴习惯这儿的环境之后,逐渐没那么害怕了,不过依然会跟着楚恬,生怕哪里蹦出个人来——周野肯定会让他离他远点,宋瑞这孩子倒是善良,但可惜他实在太贴心,想要给宋瑞和闻岁制造一个不被打扰的安静环境。

解开第二个密室之后,面前出现两条长长的走廊。

左边的这条两边是木质花格窗,每道窗前都点着红蜡,火舌不眠不休地舔舐空气,整条走廊彻着泛红的火亮。

而另一条,黑得仿佛看不见尽头,仔细瞧了又瞧,只能看见悬在不知道多远处的一点子暗红。

闻岁低身捡起地上的卡片。

[一念生一念死]

——有人说曾在这两个方向看见过身穿红装的女人,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加快速度分头寻找!

这是要分组了。

李宴看了眼两条路,眼珠子转了一圈:“我走右边这条。”

——看上去左边更明亮,似乎更安全,但这种密室,肯定要反方向来考虑。

“你确定?”

闻岁打量着李宴的反应,不放心,“那宋瑞,要不你和宴哥一组吧,你胆子大点。”

李宴瞪眼:“岁岁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周野走到闻岁身边,晲向李宴。

李宴:“……”

李宴不服气,他又不敢吭声。

眼睛一转,他干脆顺着自己原本的思路分组:“我要跟恬恬一组,然后闻岁和宋瑞一组!”

“嗯……”目光转向周野,李宴朝他使了个“你都懂得的”的眼色,“他就——”

“我怕。”

淡淡的男声打断李宴的声音。

还没等李宴反应过来。

周野已经缓步走到闻岁身边。

肩头隔着薄薄的布料相贴。

“……”

“我怕黑。”

意思是走不了右边这条。

李宴:“?”

你三十七度的嘴里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的?

但还没等他出声。

便见男人突然微微躬身,他凑在了女孩的面前。

像只是为了方便说话。

闻岁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周野。

男人生的好看,这点从她见她第一面时就知道。

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灼灼的烛光,他看起来格外地……蛊人。

下巴被轻轻挑起。

闻岁心脏缩起,一阵一阵温吞的酸痒。

烛光打下,男人的眼睫覆下一层薄薄的翳。

丹凤眼直直地看过去,瞳孔漆黑,像溺人的深渊,吸得人飞蛾扑火。

但,也许真的是红烛有魔力。闻岁竟然从中捕获了,满满当当的,

情意。

眼睫飞颤,泛潮的手心微微蜷缩。

——“岁岁,愿意收留下叔叔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