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别让

入秋之后,夜晚有些凉意,沾染在傅闻深的黑色西装上。

兴许是夜深人静的缘故,他一身冷色调站在黑暗里,莫名有种肃杀之感。

没醒透的脑筋比较迟钝,钟黎的智商可能落在枕头上了,看着傅闻深高大冷峻的轮廓,她不知忽然从哪生出了防备心。

“你黑灯瞎火来医院,该不会是想对我做什么吧?”

她把被子往脖子拉了拉,警惕地盯着那道黑影。

黑影在黑暗中静默几秒,傅闻深的声音响起:“你觉得我想对你做什么。”

感情破裂反目成仇的夫妻,一方急于离婚又不想损失财产,走极端对另一方不利的新闻也不新鲜吧?

钟黎正待说话,他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又道:“你叫我来的时候,不怕我对你做什么?”

这渣男的态度总是冷淡而没有感情,一副“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我才赏脸来看看你”的欠揍样子。

他要真有那种想法,在她昏迷的时候其实有很多机会动手。

钟黎默默把被子放下去。

“谁让你气质看起来那么险恶,半夜开门,像索命的黑无常似的。”

钟黎伸手按开灯。

暖光打过去,傅闻深身影也被照得不那么冷了。

“怎么这么晚才来。”

灯光刺目,钟黎拿手遮着,半梦半醒,嗓子也染上点鼻音。

傅闻深目光从她身上滑过,不着痕迹收回。

“刚开完会。”

大晚上不去会小情人,而是来医院看她?

很好。

钟黎对此现象十分欣慰。

等到眼睛适应光线,人清醒了,智商回笼,钟黎放下手,开始使唤他。

“帮我把床调高一点。”

傅闻深不疾不徐走到她床前,伸手按下自动调节按钮,将床升起来。

钟黎半坐着,看向一侧的桌子,说:“我口渴,帮我倒水。”

傅闻深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水瓶,倒了一杯水,端给她。

结婚两年都没履行过丈夫应尽的义务,钟黎可是要让他把以前欠的债,加倍还回来。

不过,今天的傅闻深倒是比上次听话多了。

钟黎接过水,小口小口地喝起来,一边给他找事情做:“空调有点热,你把温度调低一点。”

傅闻深走到门口,将控制面板上原本很适中的温度降低一度。

两分钟后,钟黎:“好像又有点冷了,还是调回来吧。”

傅闻深今天大概预支了十年份的耐心,什么也没说,重新将温度调升回去。

钟黎端着只喝了不到十分之一的水,正想要不要虚构一只蚊子,让他找上一会。

傅闻深已经自行在病床侧面的椅子坐下,叠腿,目光静默地看向她。

钟黎盯回去。

两双眼睛隔着一米半的距离彼此对视,谁也没先移开。

片刻,钟黎茶棕色的眼瞳升起狐疑:“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傅闻深神色平静:“你好像很希望我来看你。”

“……”

钟黎被他无懈可击的理由噎了一下。

我是让你来履行为人丈夫的义务,伺候伺候病患,不是让你跟大爷似的坐那欣赏我的美貌。

上班上累了你来看靓女养眼睛来了?

腹诽完,钟黎微微一笑。

为了扳回一局,存心恶心傅闻深,她捧着玻璃水杯,茶茶地说:“老公,你工作到这么晚还赶来看我,我好感动哦。”

傅闻深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她:“是吗。”

你能再面无表情一点吗?

钟黎忽然叹息一声:“唉……其实本来,我也很想成全你们的,可是这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才突然发现,我做不到。”

她的表演毫无痕迹,那幽婉的语气,哀怜的神情,仿佛为了爱隐忍许多委屈与不甘,简直我见犹怜。

仿佛,几天之前在同一间病房里,气势汹汹叉腰怒骂的那个人不是她。

“老公你这么好,我根本抑制不住对你的爱,恐怕做不到把你拱手让人呢,怎么办?”

傅闻深:“那就别让。”

钟黎:?

怎么你好像很享受两个美女争抢你?给你美的。

两人说话声音都不重,小隔间的陈嫂大约睡得正香,没听见动静。

深夜的病房只有两人,钟黎一碗西湖龙井好似泼进黄河里,白瞎了她一手好茶。

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和傅闻深对着看。

不知是迟来的药效,还是傅闻深的扑克脸太催眠,没一会,钟黎眼皮便开始打架。

某个差点睡过去的瞬间,手里玻璃杯被人拿走,放到桌子上,傅闻深起身离开。

困到不行的钟黎不忘拈起夹子音,对他的背影娇滴滴叫:“老公~”

傅闻深已经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手。

闻声顿了顿,回过头来。

钟黎躺在**,柔弱可怜地望着他:“明天要早点来看我哦。”

几秒,也许更短。

傅闻深应了声:“好。”

-

回程路上,钟晴闷闷不乐望着窗外,没开口说过话。

戴文丽在讲电话,期间看了她两次。

挂断电话后,她把手放到钟晴肩上,钟晴回头。

“不开心了?”

“没有。”

戴文丽笑了笑:“多大点事,就能让你生闷气。”

这话捻到了钟晴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又是这句话,‘多大点事’——是啊,多大点事。每次你们都觉得是小事,是我计较,让我不要和她争,可是家里有任何东西,有任何好事,哪一次不是先紧着她?既然是小事,那为什么不能有一次……”

戴文丽的手机再度响起,钟晴说到一半被打断,义愤好像也随之戛然而止,消失进浓黑的夜色。

她重新转过头去:“算了,你接电话吧。”

戴文丽叹了口气,接起电话。

这通电话是美容院的合伙人打来的,开在新区的分店出了点状况,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直到车停到钟宅院子里也没讲完。

钟晴打开车门下车,戴文丽刚想叫住她说几句话,她已经头也不回地上楼。

钟家二□□育有三个儿子。钟黎的爸爸是长子,也是原本最被寄予厚望的一个,然而而立之年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匆匆离世,那年钟黎才刚刚八岁。

钟黎二叔在政界颇有建树,钟家的家业现在是三叔钟兴宸在打理。

今日公司有应酬,钟兴宸回到家已近凌晨。

他放轻动作去洗漱,以免吵醒已经休息的妻子。但从浴室出来时,卧室的灯却打开了一盏。

“吵到你了?”他问。

戴文丽半坐在**:“我正在想事情,没睡着。”

钟兴宸走过去,上床准备就寝,戴文丽却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同他说起今天又去医院看了钟黎。

“她的伤怎么样?”钟兴宸问。

“身上的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得休养一段时间。不过这次头好像真撞得不轻,失忆很严重。”

钟兴宸皱了皱眉,问道:“医生怎么说。”

“几个专家给她会诊,到现在也没确定到底是什么毛病。我瞧着没什么大事,就是总说些古怪的事,还说小时候爸妈对她不好,把她扔在冰天雪地里受冻。”

戴文丽提起来便觉得有些好笑,“起初我也以为她在闹着玩,这几天观察,又不像是假的。”

钟兴宸沉吟道:“撞到头不是小事,这两天我抽空去医院看看。大嫂现在不在国内,你多照料着。”

“这我知道。”

戴文丽想的其实是另外一些事,她回来琢磨了一晚,趁这时间,与丈夫商量:

“我是想,阿黎跟闻深的事既然成不了,咱们跟傅家的合作还是要继续的,不如还是让晴晴跟闻深试试。”

钟兴宸拢眉:“阿黎出了这么大的事,受伤住着院,你怎么还想着这些。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什么趁人之危,原本我就打算让晴晴嫁给闻深的,还不是爸跟妈偏心,什么好事都先紧着阿黎来。公司的事都是你在管,跟傅家的合作也是你一手促成,怎么到了要联姻的时候,晴晴就得靠边站?”

其实戴文丽心中对此也有几分不满,话赶话便都吐露出来了。

“她和闻深反正没戏了,让晴晴试试又怎么了。咱们跟傅家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阿黎不成,早晚都是晴晴,你在这装什么假清高呢。”

“那也不急于现在一时。”钟兴宸有些不快:“阿黎跟闻深的事才过去多久,你这又急着把晴晴送过去,咱们钟家就那么上赶着?阿黎现在是不记得,等她以后想起来了,你打算怎么面对她。”

戴文丽一时被问住。

男人总是不能理解且看不上女人一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钟兴宸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唇舌。

“行了,你有时间多去照顾照顾阿黎,让她早点好起来,别总琢磨这些。早些睡吧。”

戴文丽也恼他不向着自家人,不为自己女儿打算,在他背后暗暗剜了一眼,懒得跟他多说。

“算了,你也是指望不上。下回见到闻深,我自己跟他谈谈。”

-

想起傅闻深临走前那一瞬微妙的眼神,钟黎心情十分愉快,整晚睡得都很香。

但这个夜晚,睡得毫无心事的人,大约只有她一个。

翌日,钟家二老来医院时,都比往日要沉默两分。

钟爷爷双眉紧锁,气压凝重,进了病房,站在床边古怪地盯着钟黎看。

直把钟黎看得感到奇怪,问他:“爷爷是不是有起床气?”才又转去沙发,一声不吭地坐着。

相较之下,老太太显得淡定一些,若无其事地叫醒钟黎,起来吃早餐。

傅闻深渣归渣,做事确实言出必行,前一晚答应钟黎会早点来看她,傍晚果真抽出时间过来了一趟。

他来时,二老都在。

傅闻深神态自若地同二老打招呼,钟奶奶态度慈善:“是闻深啊。你来看阿黎吗?”

傅闻深淡声道:“顺路过来看看。”

“这次阿黎的事,还要感谢你,你工作这么忙还记挂着她,有心了。听说你昨晚十点多还特意从公司过来看她?”

病床边,正用热毛巾替钟黎擦手的陈嫂立刻垂下眼。

傅闻深说是。

“怎么工作到那么晚啊,也太辛苦了些。”钟奶奶话语里带着对小辈的关心。

钟爷爷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见到傅闻深,老爷子眉心皱得比来时还深,沉声开口,反倒有些赶人的意思:“你下班晚,就早些回去休息,不用再特意赶过来看阿黎。你来时她都睡了。”

钟黎听得蹙眉。

干嘛要对渣男那么体贴?

“我睡了和他来看我不冲突啊。”钟黎振振有词:“他看我,又不需要我看他。我睡着也能看。”

“阿黎。”钟奶奶回头教训,实则语气一点都不重:“闻深工作那么忙,还是不要太麻烦他了。”

钟黎半靠着枕头,漂亮的眼睛瞟一眼傅闻深,无辜道:“哪里麻烦了。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钟爷爷越听神色越古怪,皱着眉正欲说话,被钟奶奶的一个眼神止住。

钟奶奶看看理所当然的钟黎,随后把目光投向傅闻深。

年轻而英俊的男人,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已身处高位,能力出类拔萃,做事果决凌厉,在年轻一辈里样样都是翘楚。

更难得的是个性沉稳,不轻浮,不**,站在那里,气质矜贵、得体。

傅闻深倒是格外淡定,不介意钟黎的“无礼”,气量宽宏地表示:“没关系。”

钟奶奶这才歉意地笑笑:“你是阿黎少数能记得的人之一,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你在她心里的分量一定是很重的。我们这些家人她都不记得了,反倒一醒来就念着你,你爷爷可是吃了好大的醋呢。”

钟黎在后面轻轻挑眉。

她还以为自己的茶艺是这次受伤之后突然觉醒的,原来是家族遗传?

钟爷爷在沙发上都快坐不住了。

钟奶奶和和气气地:“阿黎要是有什么地方对你失礼,也是因为现在生病了,你就看在我和你爷爷的份上,多多包涵。”

钟黎心说,倒是也不用包涵,因为后面,她要做的还多着呢。

但她是个聪明孩子,没在奶奶替她周全的这种时候,出来反驳拖后腿。

“您言重了。”傅闻深说。

因为二老在,他自始至终都隔着一个疏离的距离,没往里面走,也没多留。

前后只待不过几分钟,站在房门附近,向二老告辞离开:“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钟爷爷听见这话,紧皱的眉头才有舒展的趋势。

钟奶奶和蔼道:“你先去忙,工作要紧。”

钟黎坐在**,乖巧地朝傅闻深挥手:“老公,拜拜~”

方才说话面面俱到的钟奶奶,这时却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钟黎旁边,陈嫂呼吸声都好像停了。

四人,四种微妙。

傅闻深意味不明地看钟黎一眼,抬步离开。

沙发上,钟爷爷整个人往后仰,闭着眼睛按住眉心,声音苍老而飘忽,透出快要犯心脏病的颤抖:“我的降压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