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

冯家太太四十几岁高龄生了二胎, 满月酒那日,戴文丽包了厚实的红封,又精心选了一份礼物带去庆贺。

她热衷于人情交际, 家里事业虽然是男人在掌管, 她们这些女人之间的社交也一样至关重要。

比起上面两位嫂嫂,戴文丽的出身要差一些, 家境普通,跟丈夫是自由恋爱的结合。她并未像两位嫂嫂一样,从小接受上流社会社交礼仪的熏陶,大哥去世、丈夫开始接手钟家生意的时候, 她也才刚刚嫁进来没几年。

起初那几年,她有许多人情世故不懂, 有时免不了顾此失彼, 好在有钟家的背景撑着,背后的说三道四没人真敢摆到她面前来。

大嫂秦妍虽然性子一直不冷不热, 自从大哥钟启宁去世之后,更是很少再参与这些场面上的社交,但钟家人心齐, 向来一致对外,那几年秦妍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这点情分戴文丽一直都念着。

平时该为自己女儿争的要争, 对钟黎这个从小就会讨人喜欢的侄女, 她也是真心疼爱。

这天冯家的宴席, 傅闻深的母亲严棠也在。

傅家是从战场上走过来的, 老爷子有浓厚的军人情结, 定下个规矩, 傅家子孙每一代里都要选一个从军, 报效国家。上一个被选中的便是傅闻深的父亲傅长卫。

原本子随父业,傅闻深的人生早早便已被规划好,然而他大伯傅长定的独子早夭,之后一直无子,傅家只剩他这一棵独苗,从军的事这才作罢。

傅长定的妻子也已去世,如今傅家只有严棠这一位二太太。

丈夫是军区首长,儿子是傅家既定接班人,不管到哪里都是受人敬仰的地位。

钟家和傅家也算是半个亲家,碰上面自然要打个招呼。

早先戴文丽跟严棠其实浅谈过两次,两家刚刚决定结亲时,她们属意的人选都是钟晴。戴文丽替自己女儿筹谋,严棠则是想为儿子选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如今钟家是钟兴宸在掌事。

只不过钟晴上面有个姐姐,论理自然是姐姐为先,钟家二老又事事偏疼钟黎,这么好的联姻对象,自然也是先紧着钟黎来。

上次在蓬莱居两家不欢而散之后,戴文丽有阵子没见过严棠了。

客客气气地打过招呼,几人坐在一起看小婴儿,说着孩子的事,聊着聊着难免带到其他的。

年轻一辈里少有像傅闻深如此出类拔萃的,见到严棠少不得关心几句。

“闻深最近在做什么?好久都没见他了。”

严棠坐在沙发中央,捏着一只骨瓷茶杯,她这人不爱笑,总是严肃地端着,细看眉眼之间倒是与傅闻深有两分神似。

“他自然是忙工作。”严棠说,“我也有阵子没见他了。公司事情多,他三不五时要出差,忙起来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

“那也是他能干,像我们家那个,每天也是忙得不见人影,一点正事不干。”程太太提起家里那个混蛋小子就心烦。

“你家那个确实不让人省心,要不你给他找个媳妇管着他得了,你看赵太太她女儿,结婚了就不会一天到晚出去乱跑了。”

赵太太一脸心满意足:“我们星璨最近确实乖多了。”

程太太却不怎么赞同:“宇伍年纪还小,没定性,现在让他结婚,不是祸害人家姑娘么。”

“闻深年纪倒是不小了。对了,前阵子你们两家不是打算订婚吗,怎么又没信了?”有位不太了解内情的太太精准踩到雷区。

这话一出,厅里静了几分。

虽然不知内情,但两家订婚告吹的消息,早就在圈子里传开了。

戴文丽笑着缓和僵掉的气氛:“这种事哪能操之过急,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

冯太太刚出月子,身体有些虚弱,闻言道:“我倒觉得,闻深跟你们家钟晴更般配些。晴晴从小就成绩优异,知书达理,钟黎那孩子虽然长相好,人也讨人喜欢,就是太张扬了些。”

她跟严棠是闺中密友,几十年的感情,自然对钟黎也是有点意见的。

另有个人从前跟秦妍结过些梁子,说话阴阳怪气:“太漂亮不见得是好事,不安于室,闻深忙于事业,妻子要选贤惠本分的,还是晴晴好。”

这话戴文丽其实不爱听,踩一捧一的,实则一个也没真心夸。

什么叫漂亮就不安于室,还是晴晴好?他们家阿黎娇气归娇气,处事其实很有分寸,晴晴也很漂亮,在学校还是系花,恶心谁呢。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脾气耿直的赵太太直接开怼:“你这话也忒酸了,你家霏霏倒是长得一般,不也半年换了四五个男朋友,安分在哪。”

戴文丽跟上:“也不能这么说,霏霏上次开了眼角,做完削骨之后,脸变小了,比之前好看多了。”

那人脸色顿时有点精彩,不好得罪两人,悻悻闭了嘴。

赵太太又道:“阿黎和晴晴都随了她们妈妈,一个一顶一漂亮,一个教养好又优秀,现在还在Q大读研究生,闻深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我倒觉得这几个孩子都很好。当然,这事还要看孩子自己的意思。”

话题又兜回到这里,严棠淡淡一牵唇角,在众人的目光里道:“既然跟钟家没那个缘分,就不强求了。闻深他现在以事业为重,不急于一时。”

这态度就显得有些高傲和冷淡了,话里话外不想再跟钟家结亲似的。

戴文丽也笑一笑,嘴上附和道:“是啊,现在孩子们结婚都晚,我们阿黎才二十四,晴晴也还没毕业,这事不急。”

从冯家出来时,戴文丽跟赵太太一道,说起这事,赵太太有些看不过眼:“这傅太太还真是眼高于顶,阿黎和晴晴她都看不上,还想给她儿子找个公主?”

戴文丽倒是理解:“之前我们钟家给傅家那么大一个没面,这时候人家拿拿乔也是应该的。你让人家丢了面子,总要给人家还回去。”

另一边,客人们都散了,冯太太跟严棠说:“我以为你看中钟晴,怎么今天听着不打算跟钟家结这门亲了?”

严棠确实觉得这门亲事是钟家高攀了,但两家老爷子定下来的,她也没办法拒绝。

“钟晴还不错,那个钟黎……”严棠神色有些挑剔,想起上次在蓬莱居的事便皱起眉,“她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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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马术俱乐部,钟黎悠哉地躺在遮阳伞下的躺椅上,看不远处马场上热血疾驰的马术表演。

程宇伍被使唤去给她拿果汁,回来时一脸世界观被颠覆的表情。

钟黎把吸管插进果汁里,慢悠悠地喝了几口,扭头看他:“怎么了,宝贝。”

“舟哥说宛莹姐不是他女朋友,我去……”程宇伍搓了把自己的银毛,怀疑人生中,“我一直以为……”

他提起这个,勾起了钟黎的好奇心。

“许奕舟比我们大三届,怎么认识罗宛莹的。他们两个有什么渊源吗?”

“有啊,”程宇伍是个没心眼的,问什么吐什么,“高中的时候舟哥在学校操场那边喂一只流浪狗,后来发现有个女孩跟他一起在喂,他们用纸条交流了好几个月,一起喂那只狗,还给它生的一窝小狗崽找了领养,舟哥也不知道怎么就上头了,说喜欢人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的,你能信?”

“那个女孩该不会就是罗宛莹吧。”

“对啊。”

钟黎眯了眯眼,看着前面跟赵星璨一起趴在栏杆上冲赛马骑手吹流氓哨的孟迎。

她不记得孟迎家里那两条拉布拉多是什么时候收养的了,但狗今年八岁,算一算时间,差不多就是高中时期。

“既然他那么喜欢罗宛莹,怎么没在一起。”钟黎又问。

“我怎么知道。”程宇伍瞪着两只无知的大眼,“我一直以为是呢。”

一行人在马上玩到下午,傍晚,一起驱车回市里。

马术俱乐部游玩的乐趣,减去傅闻深造成的不开心,总体上,钟黎这两日的心情很愉快。

在路口分别时,赵星璨和孟迎的车跟他们开到并排,挥手再见。

钟黎降下车窗,指了指孟迎:“你有事瞒着我。”

孟迎:“我去,你怎么知道是我把你的舒芙蕾吃光的,是不是赵星璨出卖我的?”

钟黎:?

原来她中午上了个洗手间就消失的舒芙蕾是这样没的。

“你给我等着。”

钟黎将车窗关上前,几滴雨丝从窗缝漏了进来。

下雨了。

这场雨来势迅猛,等他们抵达天阜湾时,已经暴雨如注。

宾利直入地下停车场,专用电梯直通顶层,钟黎一丝雨都没淋着。

这场暴雨十分突然且来势迅猛,泼天雨势在高层更为直观,刚过六点落地窗外便一片阴沉,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低压阴森的乌云之下,其中夹杂着电闪雷鸣。

两人到家后不久,收到吴阿姨的消息。

这两日钟黎和傅闻深出去玩,给了她假期,她回家陪伴家人,原本计划好今天过来的,没想到突然一场大暴雨,主干道上出了一场车祸,她乘坐的车被堵在车流之中,前后左右都被堵得死死的,怕是不能按时过来了。

钟黎让她不用着急赶过来:“雨天路滑很危险,要是离家近就先回去吧,等明天雨停了再过来。不着急的。”

吴阿姨担心来不及给两人做晚餐:“你们晚餐怎么吃?”

“我们会自己解决的,一顿饭而已嘛,你不要太担心啦。”

钟黎信誓旦旦地安抚好她,挂断电话,转头望向刚刚从书房走出来的傅闻深:“老公,我饿了。”

“吴阿姨被堵在路上,过不来了。”她举起自己金贵的右手,柔柔地说,“我的手昨天骑马的时候好像累到了,有点疼呢。”

傅闻深低头回复完手机上工作相关信息,淡淡的嗓音提醒她:“你昨天没碰过缰绳。”

“可是我要用力抓住你的手臂,这样才不会掉下去啊。”她说得理直气壮,之后又换上茶茶的表情和声调:“我都没怎么吃过你煮的饭,这样的暴雨天,要是能吃到心爱的人煮的饭,一定会很幸福的吧。”

傅闻深含义不明地看她一眼。

钟黎接着含情脉脉地说:“不知道我心爱的老公可不可以为我做一顿爱心晚餐呢?”

傅闻深看着她柔情似水的眼睛,片刻,回答:“可以。”

他放下手机,朝厨房走去。

钟黎看着他走进厨房,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洗过手后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心里舒坦多了。

以前用心地为他下厨做一桌子菜,他不吃,跑去见他的白月光,现在想让她为他做饭?没可能。

“心爱的老公。”她又叫了傅闻深一声,趴在沙发背上,温柔似水地望着他:“你可以给我切一点水果吗?”

几分钟后,傅闻深将一碟切好的凤梨与黄桃端过来。

傅闻深在厨房做饭时,钟黎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看着电视。

傅闻深并不经常下厨,但这人大概做任何事都有天赋,能将菜谱上的东西完美复刻下来。

红酒烩牛肉、清蒸鲫鱼,也许是饿了,钟黎食指大动。

两个人吃完晚餐,傅闻深收拾了餐厅。

一直到钟黎洗完澡休息,堵车的吴阿姨依然没有到。

暴雨下到半夜仍未停歇,钟黎在一道惊雷之中醒来。

她没想到这场雨下得这么大,这么久,雨势比起临睡之前丝毫没有减缓,反而好像更加猛烈了几分。

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向玻璃,如高频而持续的暴击鼓点,吵嚷得让人心烦。窗帘紧闭,房间内仍会随着闪电骤然亮起然后暗下去。

夜太深,时不时闪过的白光让一切都变得惨白惨白,穿云裂石般的雷声响彻城市上空,封闭性极好的建筑也不能全部隔绝,声音仿佛就震在她耳畔。

钟黎被吵醒之后很难再入眠,异常清醒的大脑最喜欢在这种时候回忆一些恐怖画面,她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在往上看到的一张恐怖图片。

穿着红色嫁衣的新娘,半掀起盖头,露出灰白惨烈的一张脸,嘴巴是接近黑色的暗红,两只眼睛如同黑洞,流出两行血泪……

打住!

钟黎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偏偏越遏制,那个画面反而越清晰。

她睁开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下,刚好一道白光乍然亮起,还未来得及照亮屋子全貌,又迅速沉寂。

雨声如惊涛,将本该平静的夜搅动得不安宁。

这样猛烈的雨夜总是充满危险气息,荒郊别墅的恐怖事件、诡谲神秘的凶杀案……最喜欢发现在这种时候。

也许是顶层太接近夜空,接近黑压阴霾的乌云,闪电与惊雷都距离如此之近。

坚固的玻璃在暴烈雨声中仿佛随时都可能崩碎,钟黎莫名觉得瘆得慌,想把西西抱过来保护自己,伸手却摸了个空。

明明睡前还在她身旁的西西不见了。

钟黎不知道这是灵异事件,还是西西又偷偷溜去哪里了,总之在没摸到猫的那一刹,那种阴森的气息和她的恐惧突然达到了顶峰。

五分钟之后,钟黎悄无声息地推开傅闻深房间的门,偷偷走进去。

闪电亮起的时候,她刚刚摸索到床边,并且在那一瞬的白光下,看到了窝在另一半**的猫。

猫的听觉灵敏,她一进来西西就醒了,懒懒地抬起头,身体一动不动,脑袋跟着她转动。

钟黎站在床边,戳了戳她的屁股。

这老猫还挺会糊弄她,前半夜在她房间睡,后半夜就溜来傅闻深房间了。

雨露匀沾就你最懂是吧?

她弯腰正要把西西抱走,就在这时,一道闪电乍然从云层劈下,紧跟而来的是一颗比之前更为暴烈的巨雷。

傅闻深房间的窗帘关得不严,比她房间还要炽亮、更惨白,钟黎冷不防收到惊吓,条件反射一下扑上床。

她不确定傅闻深有没有被她弄醒,保持着半趴的姿势,正要小心观察观察,下一瞬,灯亮了。

傅闻深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钟黎原本是来找猫的,这会和他对视几秒,突然改变了主意。

傅闻深的作用显然比猫有效得多,以他这张扑克脸和人神共愤的渣男品德,鬼来了都得先跟他拜码头。

钟黎声音娇娇的:“打雷了,我害怕。”

渣男显然并不会心疼她,傅闻深沉静的黑眸看着她,神色不明。

“我想在你房间里睡。”

钟黎跪坐在**,在他房间里环顾一圈,这间卧室没有沙发可以睡。她想了想,转回头问傅闻深:“你能睡地上吗?”

傅闻深没说话,平静的神色可以解读出几个大字:你觉得呢。

钟黎从这阵沉默中读出了不乐意,于是退而求其次,勉为其难道:“那要不然你和我一起睡床。”

她说服自己并没花费多少力气,毕竟这件事需要说服的其实是傅闻深。

反正昨天也一起睡了,一回生二回熟,都是夫妻见什么外。

“我应该谢谢你吗?”傅闻深说。

“谢谢老公。”钟黎倒很懂事,冲他甜甜地笑。

傅闻深没有赶她出去。

钟黎自己掀开被子躺进来,窸窸窣窣的小动静持续一会,归于安静。

西西沉甸甸地压在中间的被子上,刚好划出分明的两个区域。

钟黎把被子盖好,半张脸都埋在深灰色的被子里,很乖地对他说:“西西挡着,这次我不会扒到你身上的,你放心。”

她说完这句,西西忽然翻身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走到床脚,跳下地走了。

钟黎:“……”

这孩子真不给面子。

傅闻深对她的保证不置可否,抬手关了灯。

黑暗中,钟黎很安分地躺在另一边,与他保持距离。

今晚只是为了应急,她不打算骚扰傅闻深,但离得太远,傅闻深这个码头的作用有限,尤其当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劈开黑暗,一声又一声的惊雷震动着高楼。

钟黎悄默默往傅闻深那边挪了一点。

她带过来一阵盈盈的香气,这香气在漆黑的夜里**着人的神经。

每次雷声一响,身旁便会窸窣一下,尽管她动作放得很轻,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傅闻深很难不去注意。

他没动,身旁时不时的挪动持续一阵后,终于安静下来。

钟黎睡着了。

傅闻深闭上眼,意识慢慢沉定之后,忽然一瞬又清明。

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他的胳膊。

翌日早晨睁开眼时,钟黎还是整个人缠在他身上。

傅闻深不太清楚钟黎睡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她**摆了很多玩偶,都很小只,不足以被她当做树桩子在夜里攀爬。

她很轻,扒在他身上,重量似乎并不比西西沉多少。脑袋枕在他颈窝,细软的发丝贴着他脖颈。

傅闻深偏头,看到她毛茸茸的黑色发顶,闻到她的发香。

钟黎睡醒时,已经八点多了,身旁的地方空着,傅闻深已经走了。

半夜折腾了半天,她困得厉害,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重新窝进被子里。

傅闻深的被子和她的材质一样,同一个品牌同一系列的产品,但可能是有味道不同,盖起来总觉得跟她的很不一样。

钟黎埋了一会,意识到这是傅闻深身上的味道,又把鼻子露出来。

她补了会觉,睡醒穿着睡衣从房间出来时,刚好遇上晨起在打扫卫生的吴阿姨。

吴阿姨昨天很晚才到,怕吵着两人睡觉全程轻手轻脚,自然也不会没事擅自闯入他们的卧室。

她看着钟黎从傅闻深卧室里走出来,身上是轻薄的吊带睡裙,头发蓬松凌乱,睡眼惺忪,一看便是刚刚睡醒。

又想起清早看到的傅闻深,穿戴整齐、一身清爽……

吴阿姨张着嘴,手里吸尘器的零件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吴阿姨: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