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沈君怀说了周末要去江心洲的事。

路清尘手里的筷子停了一瞬,他知道江心洲,也知道去那里必须要坐船。

“我……还有一些手稿和材料需要整理,参赛的一些准备工作也需要做。”路清尘斟酌着措辞,本能地拒绝。

“这些不急。”沈君怀打断他,“你总在家里闷着,我平常也太忙没法陪你,这次就去散个心吧。”

“好吧……”路清尘只得应下。

转眼到了周五,苏长羡开车来接他们去码头。还没到走到大门口,就听到轰鸣的引擎声传来,随后一辆大红色Cayenne在眼前刹停。身形高大、相貌俊朗的苏长羡穿一身休闲装大摇大摆走了下来,哪里有一点“科学家”的影子。

路清尘提着一个24寸行李箱,跟在沈君怀后面。他第一次见到苏长羡,跟自己心中的形象实在相差甚远,当场惊了一下。

苏长羡来不及跟沈君怀打招呼,直接绕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了路清尘。“清尘,你真是让我好想,沈教授把你藏得真够严实啊!”苏长羡抓着路清尘的手臂,左看看右看看,兀自说个不停,“你这也太幼白了,长成这个样子,怪不得老沈要一个人独占,不给我看。”

沈君怀把他不老实的爪子拍开,将路清尘揽到一侧,“现在你见到了,可以闭嘴了吗?”

路清尘一早就知道苏长羡这个人,也知道他是沈君怀为数不多的值得信任的朋友,想来他就算不是个搞科研的老学究,也得是个严肃正经的人。没想到乍一见,却是让人意料之外的样子。

路清尘本就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这下被苏长羡一番调笑,更尴尬了,只得认真地打招呼:“苏院长,您好。”

“……”苏长羡扶额,使劲瞪了一眼沈君怀,“这好好的小美人,怎么被你带得这么严肃。” 然后又转头笑眯眯拉住路清尘,“叫我长羡哥吧!别那么生分。”

说完也不管沈君怀,接过路清尘手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三人上了车,一路往平洲码头开去。

路上,苏长羡盯着路清尘一张无辜透白的脸,总也忍不住逗他,也不管沈君怀在旁边的脸有多黑,兀自说得热闹。话题多是沈君怀念书时候的糗事,包括他怎么把专业课老师的题目推翻重组把老师气炸,怎么拒绝女生手写情书惹得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是怎么在初恋劈腿之后把情敌打得住了一个月的医院,沈君怀听他越说越离谱,让他闭嘴也不听,只能无奈地扶额。

“初恋……为什么会劈腿?”路清尘在苏长羡唾沫横飞的讲述中,突然小声地问。

“啊?”苏长羡一时没有听清,这一路都是他自己在叽里呱啦,听的人虽然一副俯首谆谆的样子,但并没有插话的意思。然而言者最喜欢与听者互动,这一个问题出来,苏长羡登时更来了精神。

“他那个初恋啊……”他故意拉长了音调,有些愤愤不贫地说,“天天哭闹着说君怀不在乎她,不回应又太冷漠,于是就和别人搞到一起去了。出轨就出轨吧,别吃窝边草啊是不是?可她非要和君怀的一个朋友搞,搞完还跑到君怀那里求原谅、求关注,这就过分了。”

那时候沈君怀在M国H大读大一,少年成名又家世显赫,吸引了不少男男女女,当然也引来不少嫉妒心思。偏偏他又是个低调沉稳的性子,纵使有人想使绊子也难以找到缝隙。那个所谓的朋友大约觉得搞了他的初恋,比较得意,便在一次聚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放厥词,说沈君怀的这个初恋多么放浪、干起来多么爽之类的话。一个女孩这样被当众诋毁,是相当难堪的。

沈君怀从人群中走出来,单手将这人拖到泳池边,照着胸腹打了三拳,最后将已经神志不清的人提起来,一拳轰进水里。这场闹剧最后以这人肋骨断了两根,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收尾。

苏长羡一想到当年这个场景,当下又忍不住“嘶”了一声,当然这么残暴的画面他不会告诉路清尘。“后来嘛,当然再也没人敢挑衅老沈了。”苏长羡转头看沈君怀,“后来那个女孩子来求复合,你是怎么回绝的?”他想了一下,突然压下声音,戏谑着说,“脏。”

路清尘笑容停在脸上。

苏长羡还在说着什么,路清尘有些听不清了,只觉得耳朵里传来嗡嗡的白噪音。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坐在旁边的沈君怀,那人脸上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半仰着倚在头枕上,微闭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他又转回头,盯着自己合拢放在膝上的双手,陷入迷茫中。

直到沈君怀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苏长羡的话还在车里回**着,他断续听到了“老沈年轻的时候手可真黑”“这人控制欲超强”“对伴侣犯错的容忍度为零”一类的话。末了,苏长羡还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不是我说,清尘,你简直就是照着老沈的审美点和严要求量身定制的。”

路清尘低着头,额上的发长了些,遮住了眼里细碎的光。车里冷气开得足,他脸色和嘴唇都有些发白,双手紧紧绞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只手伸过来,覆在他手上。他缓缓抬头,沈君怀正看着他,笑容浅淡,眼瞳深不见底。

两人对视半晌,路清尘先别开视线,勉强笑了一声,说了一句“他很好”,算是回应苏长羡的那句“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尽管来找我”的玩笑话。

到了码头,苏长羡领了号码牌,直接将车开上船。妥当后,三人来到游轮顶层。

实验室项目组来的人不多,大都是苏长羡的合伙人、朋友兼同事,都属于一个圈子,自然也放得开。这会儿,大家都在顶层聚齐,要么喝酒要么玩牌,一个小时很快就打发过去了。

路清尘一出现,立刻成了关注焦点。他站在那里,像隔空在一片色彩浓郁的油画布上投进了一小块黑白水墨,干净分明到极致,便成了另一种耀眼。

不少人过来热络着打招呼,他勉力笑着,是一个温柔爱人的样子。

沈君怀知道他向来不喜人群,更是害怕成为焦点,便一刻不停拖着他的手,带他去包厢歇息。还未走到门口,沈君怀就被几个朋友拦住,于是便说:“我去一下,你自己先进去歇会儿。”他看着路清尘乖巧点头,并目送他进入包厢,才转身和朋友走开。

包厢里没有人,灯很亮,各类酒和小食摆在吧台上。

路清尘关上门,迅速环视四周,然后脱力般,咚的一声靠在了门上。他低垂着头,后背死死抵住门,一动不动。

几分钟后,也或者更久,仿佛静止的画面终于有了动静,他慢慢滑下去,坐到地上,双手撑在膝盖上,慢慢捂住脸。

脑中画面纷杂,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海浪席卷全身,冰凉透骨。

身体从未忘记,并且不断重复创伤。

少顷,他踉跄着爬起来,冲进包厢卫生间,从出门开始积攒了一路的恶心感排山倒海涌来,终于在这一刻达到极限,哇地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已经只剩下苦涩的酸水,他跪坐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

沈君怀在卫生间找到他的时候,几乎吓了一跳。眼前的人脸色白得透明如纸,像一个摔碎了的布偶伏在地上。“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沈君怀一把捞起他,这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应激般地发抖。

一会儿工夫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沈君怀心下大骇,急忙把他抱到沙发上,又用毛毯将他裹住,这才腾出手打电话给苏长羡,让他立刻叫医生来。

跟船的随行医生很快诊断完,开了几粒晕船止吐药,喂路清尘吃下。又略一思忖道:“路先生表象上看是肠胃问题,但他有些奇怪的应激反应,建议回去之后仔细再检查一下。”

路清尘吃了药,渐渐清醒过来。他模模糊糊睁开眼,茫然四顾,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正收拾医疗箱准备离开,看到苏长羡一脸着急,也看到沈君怀脸色很沉。

“我……有些晕船……”他一只手无意识地去抓沈君怀的衣角,带着小心翼翼的解释,还有一种“这其实就是个小问题”的故作轻松,试图不因为自己的存在给周围带来困扰。

沈君怀拿一块热毛巾给他擦脸,安抚着他的敏感:“不舒服要告诉我,知道吗?”

路清尘把脸蹭到沈君怀握着毛巾的手里,贪恋着那一点温暖,轻声说着“嗯”。

他的手真暖,如果一直有这双手抚在脸上,那么再辛苦的路,也能很快熬过终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