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海浪滔天。

路清尘一个人在甲板上,触目皆是黑黢黢的深寒。他漫无目的地走,看见前方舱内有一盏明光。他用力踮起脚,趴在窗口往里望,大厅内音乐旖旎,衣香鬓影,正中间显眼位置是沈君怀。他一如既往地浅浅笑着,右手端着一杯酒,正侧头和人说着什么。

“君怀,我在这里!”路清尘急切地想跑过去,但是找不到大厅入口,只好使劲拍打那一方窄窄的窗口。

但他无论怎么呼喊、拍打,声音都像泥入大海,泛不出一丝声响。

他正焦急地原地转圈,突然黑暗中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臂膀,猛地一扯,将他拖了出去。路清尘惊恐回头,面前浮现出一张他死也不愿意再看到的脸。那张脸狰狞粗鲁地咯咯笑着,眼神中**裸的欲望和癫狂犹如实质,紧紧锁住他每一寸肌肤。

“君怀……救我……”路清尘拼命挣扎,他知道沈君怀就和自己一墙之隔,只要再拼命呼救一下,哪怕一下,沈君怀就有可能听见。那只手穿过他的胸腹,勒紧他全身的肌肤,一步一步要将他拖进黑暗里。他拼命挥舞着双臂,妄图抓住点什么,哪怕是空气也好。终于,他看见沈君怀猝然回头,对上他求救的眼神。

看见我了,看见我了!

路清尘即将得赦般大喜过望,嘶哑着喉咙呜呜作响。然而下一刻,他的心便陷入一片惊惶中:沈君怀冷冷看着他,甚至连刚才的浅笑都不见了。那眼神仿若看着一个陌生人,冷漠、蔑视,并带着一点点嫌弃,直把路清尘的求救钉进地狱里。

那张脸上每一个表情都在夜色中放大,怼到路清尘眼前。

他听到了自己全身的衣物,连同自己的心脏,一起传来的碎裂声。

“唔……”路清尘猛地坐起,冷汗湿透后背,他仓皇四顾,转头便对上沈君怀的脸。

“做噩梦了?”沈君怀一手抚上他的肩,稳住他有些发抖的身体,眼神里略带一丝探究。他在梦里喊自己的名字,凄惶求救,仿佛遭遇了什么不能忍受的折磨。纵然沈君怀还为着晚上萧墨的事烦躁,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是心疼的。

“别怕。”沈君怀低低说着,起身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喂路清尘喝了。

喝完热牛奶,路清尘脸色好多了。他抓住沈君怀的一只胳膊,终于再次躺下,并顺势把胳膊抱在自己怀里。等沈君怀也躺下,他又把自己的双腿缩进对方的双腿中间,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在自己筑造的绝对安全的姿势中,他才沉沉睡去。

夜色中路清尘有些微红的脸,散落在额前潮湿的发,落在沈君怀眼底深处,意味不明。渐渐地睡意袭来,他心头涌起的那一丝莫名沉重,也终于随着路清尘均匀的呼吸消散了。

寒星画社是平洲最大的艺术会所,在整个南方甚至全国都颇有影响力。这次画展除了展出名家作品,还有一部分展区是专门针对新生画家而设。画展定在9月底,低压热浪不再,清冷冰寒未来,是平洲最舒服的季节。画展前一个月,寒星放开门庭,接收来自全国各地新手画家的作品,并请名家评判,对优秀的作品给予展览,旨在发掘优秀画家,也给整个艺术界注入新鲜血液,于是吸引了无数作品从各地纷至沓来。

路清尘是天赋型选手,大学时在南城的艺术圈内,已经小有名气。再加上父母名声加持,他的作品已经是南城各大画展的常客。有灵气、不设限、色彩温暖动人,这是那个小圈子里对他的一致评价。

离开南城来平洲,意味着他抛开了那个已经认可自己的小圈子,从头开始。

他坐在副驾上,食指和拇指轻轻捻着,是焦虑的样子。后座上放着他要参赛的作品,一幅盛开在午夜的曼陀罗华,安静地躺在书画筒里,等待着世人审判。

他手里捏着手机,十五分钟前,他刚刚给萧墨发了一条短信:今天君怀陪我去寒星,再聊。

简短的一句话,算是交代,但对深谙路清尘性格的萧墨来说,这太异常。从行文风格到说话语气,仿佛都不是路清尘的本意。萧墨一个电话追过来,待对方接通,劈头就说了句“我都快到你家了”,随后就沉默了,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路清尘的难堪。

“……萧墨,抱歉没提前和你说,我已经出门了。”路清尘始终不能相信萧墨对自己怀有别的心思,并且坚信沈君怀的误会,所以此刻,对失约于萧墨是心怀歉意的。

“你怎么了?”萧墨问,继而又肯定地说,“他为难你了。”

“萧墨,下次再聊吧。”路清尘直接扣掉电话,又瞥了一眼沈君怀,装作无事发生。他从来没干过直接扣电话这么没礼貌的事情,这在他从小到大的教育里是不允许发生的行为。但在这个密闭的能听清楚电话那头每个字的车厢里,他别无选择。改天专门给萧墨道歉吧!他想。

现在,他更在意的是沈君怀的态度。好在那人只是专注开车,并没什么不妥,那个昨夜还在逼问他的人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自持。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寒星。

填报名表、递交材料、登记作品,一通忙碌下来,已经临近中午。路清尘不敢再耽搁沈君怀时间,让他去学校,自己打车回家。

叫的车停在路边,路清尘要去拉车门的手刚伸出去,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一回头,赫然是一脸凝重的萧墨。萧墨身上带着一种被强压下来的焦急,此时却板着脸不说话,只管拉着路清尘走,直到走到街角一家幽静的咖啡馆里坐下来。

“今天放你鸽子实在对不住,我本来想等君怀离开,再单独找你道歉的。”路清尘看萧墨一直冷着脸,赶紧给他倒上水,做小伏低地笑着,眼巴巴看着萧墨,妄图解释。

在自己面前,这人惯常是会撒娇的。萧墨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有求于他的时候,闯了小祸的时候,路清尘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已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弟弟从朋友的角色,扎进了自己心里,幻化出无数触角,紧紧绑住自己跳动的心脏,融进每一段末梢乃至血肉里。

“哎……你不知道,君怀误会咱俩了。”路清尘继续说,“我跟他解释过了,你怎么可能……”

“他没有误会!”萧墨打断他的话,目光灼灼盯着面前的人,“我就是喜欢你。”

“……”路清尘端着咖啡的手顿在原地,他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萧墨的脸,突然没好气地笑起来,“你搞什么啊?”

“我没搞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一直都是。”萧墨盯着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又说,“而且沈君怀知道。”

路清尘笑不出来了。

当初路清尘和沈君怀在一起,萧墨才意识到自己的喜欢,他想过摊牌。但那时路清尘眼里只有沈君怀,萧墨始终狠不下心孤注一掷,只怕连朋友都没法做。他不能找路清尘,但他能找沈君怀。

如果你对他不好,如果他不开心,我会带他走。

沈君怀面对着还是学生的萧墨,自然不会把这种幼稚的威胁看在眼里,他甚至连敷衍都懒得做,只回了一句,“你要怎么做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没有宣誓主权,没有吃醋愤怒,甚至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沈君怀认为,自己还不至于和一个20岁的小情敌当真。而萧墨认为,沈君怀不在乎路清尘。他凭借着自己贫瘠的爱情经验,综合了以上沈君怀的所有表现,得出了这个结果。因为如果在乎一个人,是会因为旁人的觊觎发疯的。

自此,萧墨心里埋下了路清尘跟着沈君怀便不会幸福这颗疑虑的种子。于是他在等,等有一天那个人累了倦了,然后回来。

再次见到路清尘,他发现了对方隐藏得很深的悲伤。不能否认,这悲伤除了路清尘自己,或许在这世上只有萧墨能发现。

所以,他不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