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手术室之前,路清尘发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抖。

“不用担心。”他眨眨眼,带有一点安抚性质的故作轻松,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

这笑却更加刺痛了沈君怀。

两枚戒指从衣兜里掏出来,样式简单,被放在沈君怀的手心里。“等你出来,就要戴上,往后都不能摘了。”沈君怀将其中一枚看起来略大些的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说:“我先戴上,”又握紧路清尘的手,俯身在额前印下一吻,说:“对不起。”

路清尘听得懂沈君怀的语无伦次,也看得见自己被推进手术室前那人瞬间红透的双眼。

那些都过去了。

时间不能治愈一切,但爱能。

等他出来,他想,一定要告诉沈君怀。

术后恢复良好,路清尘沉闷多时的左耳渐渐可以接收到声音,医生说将来会完全好起来。自从听力恢复之后,他感觉自己脑袋也逐渐清醒起来,心情也一点点变好。有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感觉空气都是甜的。

之前来给他做心理治疗的陈医生在他手术后就重新上门,每周来两次,每次都是闲聊居多。

“最近感觉怎么样?”陈医生坐在三面都是玻璃的画室里,环顾着四周,路清尘坐在画架和颜料中间,穿着一条沾满颜料的粗布围裙,整个人鲜活得耀眼。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素戒,随着手指的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感觉比以前有力气了。”路清尘语气轻快,指着墙角几幅画好的作品,露出些调皮又得意的神情:“这些是我自己搬下来的。”自他出院后,沈君怀就计划着把画室从二楼挪到一楼的花房里来,这里正对着室外院子里大片的绿植,阳光充足,让人心情明亮。

陈医生40多岁的人了,被他这表情逗得合不拢嘴。

剥去支离破碎的外壳,这才是路清尘本来的样子。

诊疗时间结束,沈君怀将他送出门时,陈医生这才斟酌着说:“沈先生,请你以后好好对他吧。如果他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以后都不需要我再来了。”

沈君怀慎重地点头道谢:“我想我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两人又这样浪**着过了一个月,闲散了太久的沈君怀终于被沈老爷子一个电话召回了M国。

下了飞机已是深夜,家里司机开车来接,同来的还有阿韩。

路清尘第一次跟沈君怀回来,虽然明面上的说法是沈君怀要回来处理工作,路清尘只是随行,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沈家想见见人。

沈君怀已经反复强调,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工作,见自己家人只是顺便,但路清尘依然紧张得不行。“如果你觉得压力太大,我们就住在我自己的公寓里,让沈筠陪你逛逛,不用去见他们。等我忙完,我们就回去。”沈君怀一路哄着,连这样的话都说了,也没让路清尘皱成一团的脸放松下来——如果自己真任性到按照沈君怀说的意思来,那太没礼貌了,这也不是路清尘的教养所允许的。

他始终把沈君怀看得太重,而把自己放得太轻。

所以无论沈君怀怎么哄,他都放松不下来。

尤其是坐上回老宅的车之后,情况更严重了。

还好阿韩在车上。

他收到沈君怀的眼神,立刻堆砌出和他硬汉形象不符的一张笑脸:“这个时间,大家都睡下了,老爷子睡得更早,沈先生和夫人也不常住在这里,现在只有小少爷还醒着,说要等你们回来再睡。”

路清尘思考了一会,才想明白阿韩口中的沈先生和夫人是沈君怀的父母,小少爷说的是沈筠。

“今天回去好好睡个觉,明天上午让沈筠带你去大娱乐城逛逛,等我工作完中午找你吃午饭,下午再带你去国家美术馆,然后晚饭和我爷爷还有父母见个面,吃完晚饭我们就回公寓住。”沈君怀把每个时间点都安排得事无巨细,每个细节都考虑周到。路清尘认真想了想,这样安排似乎觉得并无不妥,或许沈家也并不怎么重视他,自己瞎紧张可能有点自作多情了。

他知道沈君怀工作很忙,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让对方担心,又听副驾上阿韩说起沈筠这一年多来的趣事,慢慢地也便放松下来。

沈君怀看着他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也松了一口气。

“你的想法和感受排在所有人和事前面。你是我最重要的宝贝,谁也不能让你受委屈。”沈君怀将路清尘的脸掰向自己,又极为郑重地反问了一句:“知道了吗?”

前面还在拼命说话调节气氛的阿韩顿时被惊吓到。他赶紧回过头,不好意思再向后看。阿韩从小跟着沈君怀,就没见过这人还能这么说话,忍了又忍,好歹多年的职业素养让他没在人前露出见鬼的表情。

路清尘的脸被沈君怀的手搓圆了,嘴里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一边恼着他这样毫无顾忌说话,一边却羞红了耳朵根。

沈家大宅坐落在半山腰,在一片绿树掩映下能窥见庄园一角。

车开进大门,又在庄园内行驶了好一会儿,才到达主楼。主楼里灯火辉煌,楼前的喷泉随着音乐欢快地喷涌着,数位工作人员已经候在门前,一点也不像“大家都睡了”的样子。路清尘被沈君怀牵着下了车,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刚要问什么,就见从里面炮弹一样冲出来一个人。

路清尘感觉自己撞进了那个炮弹的怀里,因为力道太大太突然,甚至一瞬间就要被撞晕过去。耳边也响起了炮弹一样的笑声:“小路哥哥,你终于来了,快让我看看!”

沈君怀用了点力气,才将像八爪鱼一样缠在路清尘身上的沈筠给扒下来。

沈筠长高了不少,一年多没见,不但高了路清尘半个头,连力气都大得要命。他被小叔无情地提着胳膊拖远了一点,仍然忍不住跳着脚喊:“小路哥哥,我还有五个月就成年了,你看看我,可比小叔年轻又鲜嫩唔……”

阿韩上来,一把捂住沈筠的嘴:“小祖宗,你可少说两句吧!”

沈君怀气得鼻子都歪了,理也不理沈筠,拖着路清尘的手就往里走。刚走两步,两人就停在原地。

客厅里,沈老爷子正坐在沙发上喝茶,沈拓和安琢玉夫妇、沈君怀的堂课堂嫂,正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厨房和餐厅里好多人在忙碌着,长条形的餐桌上摆满了红酒和餐具。

沈君怀:“……爷爷?”

路清尘:大家不是都睡了吗?

沈老爷子放下茶,笑容和蔼:“君怀,清尘,过来坐。”然后又回头跟候在一边的管家说可以开饭了。沈君怀拉了拉还在发愣的路清尘,向沈老爷子走去。

沈拓和安琢玉,沈筠和父母也都围拢过来。路清尘站得笔直,礼貌地挨个喊人、问好,又把从平洲带来的礼物给沈家长辈。礼物是路清尘自己挑的,不贵,但很费心思。

沈老爷子收到的是一副路清尘自己画的油画,一个头上顶着光环的天使宝宝,坐在玫瑰丛里,在亲吻一只白鸽。沈老爷子看着很喜欢,当即让管家挂到客厅里。

等大家都坐好,厨房将菜品一一端上来。老爷子看出路清尘拘束,说出的话都和蔼了三分:“清尘,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和君怀都是沈家的孩子,今天是家宴,没有外人,就是为了给你接风的。”

众人纷纷点头。

“君怀,结婚的日子我已经和你爸妈商量过了,就在两个月之后的初九,你们年轻人喜欢的那些形式想怎么搞我不管,但婚礼主场必须要在老宅办,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众人纷纷附和。

“我们沈家家风严谨,结婚之后就认定双方为终身伴侣,不得离婚。君怀、清尘,我希望你们心里明白,不要做对不起老祖宗的事。”

众人纷纷……

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家风?什么时候定的这个规矩?

沈君怀忍住笑意,郑重点头:“我知道,爷爷。”说罢扯了扯旁边正被刚才这一系列消息惊得神游天外的路清尘,冲他使了个眼色,吓得路清尘也赶紧表态:“是,爷爷。”

沈老爷子训完这番话,才满意地下令开饭。

沈君怀父母是学者型家长,儒雅开明,言笑晏晏,沈筠父母常年经商,从容得体,亲切有加,再加上沈筠在餐桌上调节气氛,整个晚饭吃得其乐融融。

路清尘只觉心里堵着的一块石头终于搬走了,沈家人能否接纳自己,无疑是他近期最大的心病。

沈家早就接受了沈君怀的性向,这会儿看路清尘也是越看越喜欢,一顿饭吃到三更半夜也没结束。“清尘,你送爷爷的油画,有什么讲究吗?”安琢玉看着已经被挂到客厅里的油画,忍不住问。

“嗯……就是一个堕入凡间的天使,带来了爱、平安和温暖。”路清尘说。

沈筠插嘴:“这个天使还是个宝宝呢?”

路清尘点点头。

沈筠又问:“宝宝是谁?是谁给我们家带来了爱、平安和温暖?”

路清尘回答地不卑不亢:“是君怀。”

众人纷纷尴尬起来。

要知道沈家人可绝不是路清尘表面上看到的这么平和,要不是因为老爷子提前警告,要不是慑于沈君怀的**威,要不是路清尘这么可爱,他们早就回去睡觉的睡觉,笙歌的笙歌了。

现在又被留在大宅里听沈君怀被人叫宝宝,连沈拓夫妇脸上都挂不住假笑了。

沈君怀才是沈家军用和商用项目的实际控制人,他除了做事不讲情面之外,做人也是不怎么通情理,沈家支系就没几个人敢来招惹他,这几年走动最多的也就是他的堂兄堂嫂了,也就是沈筠的父母。

现在,竟然被人称为宝宝?

“哈哈哈,清尘说得太好了。”老爷子当先发声,对这番解释非常满意,对自己孙子的认知终于有了知音。

众人纷纷颔首。

饭毕,老爷子当着一家人的面,拿出一个文件袋,递到路清尘手上。“这是爷爷给你的见面礼,看看喜不喜欢?”

路清尘对于沈家动不动就喜欢拿出文件袋送礼有点怵头,生怕是什么大礼砸的自己喘不上气来。结果还真是一份大礼,老爷子送了一座古堡。

古堡位于M国东部,建有百年历史,是当时的总统作为特殊贡献者奖励给沈家第一代创始人的,后来这座古堡被邻国储君的小王子借来结婚,一时名声大噪。曾有别国富豪出天价向老爷子买,老爷子都没卖。

好了,现在被老爷子转手送人。

众人皆是一脸黑线。

路清尘从大家脸上的表情推测出这份礼物很是吓人,于是被吓得手一抖,就想把文件袋往回推。

沈君怀手一拦,淡定地说:“谢谢爷爷。”

直到回到房间,终于洗完澡躺下,路清尘还在发呆,今天的信息量太大,够他寻思很久了,不过沈家人接纳了他,这才是最大的收获。但明明前半段融洽温馨,为什么等结束时大家都带着一副那样的表情离开呢?

那表情里有痛心疾首、痛失所爱,还有什么?哦,可能还有痛不欲生?

于是他再次问了那个问题,那个古堡到底值多少钱?

沈君怀笑了笑,附耳说了一个数字,然后意料之中的看到了路清尘变成了一张圆脸——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嘴巴张成O型,鼻头圆圆的泛着一股粉。

“古堡已经在你名下了,并且你也签了不能买卖协议。所以,你以后都不能甩了我。”沈君怀喝了酒,因为太开心甚至喝得有点多,于是更难控制自己的行为,忍不住咬上他粉嫩的脖子,嘴里嘀嘀咕咕说着威胁的话。

是的,路清尘卖一辈子画,估计也就只能支付古堡一年的维护费,所以如果没有沈君怀替他交费,他不出一个月就会负债累累。

沈家人果然都不是表面那么平和,所以,他绝对不能和沈君怀离婚。

沈君怀半梦半醒间缠上他,继续威胁:“结婚以后,也不能和别的男人单独见面,女人也不行,出门、吃饭要报备,一个月不多于两次应酬,一年不多于两次出差,份额用完了可以从来年透支,透支完了就哪里也不能去了……还有,如果有应酬晚上9点前要回家。”末了,他眯着眼想了想,又补充道:“另外,离沈筠这臭小子远点儿。”

说完,这才满意地抿起唇,准备睡觉。

路清尘睁开眼推了推他,不甘示弱:“你所有财产都转给我了,古堡也是我的,如果你三心二意,我就把你的资产都卖了,古堡租给婚庆公司,然后去找我的竹马,从此天高任鸟飞,红杏出墙来。”

沈君怀突然翻身起来,连人带被子扑到路清尘身上,阴森森地质问:“你说什么?”

路清尘立刻怂了:“……没说啥,让你早点休息。”

然而沈教授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眼神危险,表情狰狞,呼吸还越来越重,就像要扑食的狮子。

路清尘赶紧顺毛:“我觉得9点前回家太晚了,8点前回来吧……”然后看了看沈君怀眼色,又说:“应酬都是虚伪的交际,我是一个画家,关注作品就好了,不需要参与这些凡尘俗事……”

“……还有,我再也不和沈筠玩了。”

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天使最终还是长出了两只角,露出了魔鬼的内里,将那些温声软语扑进自己怀里。

再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