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尘僵硬地坐在副驾上,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捏起的骨节泛白,却不及他的脸色更白。他从未见沈君怀哭过,如今却在这个陌生的小城,为了一件一年前的事在哭。

很奇怪,他心里除了害怕,没有太多情绪。能让他害怕的东西很多,但在众多繁杂的原因里,害怕沈君怀为此难过自责,确实排在首位。

就算他们已经走到结束,将来没有结果,他也不愿意沈君怀在自己参与的这段旅程里,留下不美好的回忆。他曾经捧在心头的人,该过得肆意潇洒才对。

“我联系了平洲的医院,我们回去做手术。如果你还想回启智,等你恢复好了我们就回来。”沈君怀情绪失控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刻,之后就冷静下来,有条不紊安排下一步的计划。

“君怀,”路清尘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他踌躇了一会儿,好在沈君怀极有耐心地等他说。

“你不要着急,刚才医生说过,耳朵在哪里都可以治,而且都能治好。我,我不想回去了,想留在这里……”他说完极快地瞥了一眼对方,看沈君怀脸色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这才又说:“我没什么本事,胸无大志,只想有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你……你安心回M国吧,如果想见面,可以随时来看我,也是一样的。”

“想你就可以来看你?看到直到不想你了,我们的关系就到那时候为止,你是这么想的吧?”沈君怀问。

“你给了我5年,我很满足了。以后……以后的事情再说好不好……”路清尘答非所问,但这和回复“是的”意思也差不了多少。

沈君怀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的情绪又要翻涌,他本能去摸烟,这才想起来烟和火机刚才都被他扔了。他以为自己内心已经足够强大,但现在的路清尘就是有能让他瞬间发狂的本事。

“我们在一起5年,你离家出走一年,算起来都快到七年之痒了。怎么,你玩腻了之后,便想始乱终弃甩了我?”沈君怀一摊手,整个身子仰在椅背上,冷笑着给旁边的人扣了一顶大帽子。反正说什么都不行,怎么表态都不信,那就干脆破罐子破摔吧!

路清尘被他的话惊呆了,愕然抬头看他,嘴巴微张,眼睛瞪起来圆溜溜的,像一只被猎人当头逮住的小鹿——他显然没想到正襟危坐了30多年的沈教授,能说出来这样的混账话。

沈君怀接住他的视线,定定看了他一会,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胸口涌起的火焰迅速熄灭,他抬起手,轻轻弹了一下对面人的额头,说了一句“真傻”。

路清尘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车内刚才还凝重别扭的气氛迅速消解。

少顷,沈君怀收了笑。他眼眶还泛着红,眸光温柔地看着路清尘:“5年不够,我要跟你过一辈子。我知道自己前期表现一般,很难让人信任,以后我会改正,直到你相信为止。”

他叹了口气,目光移到路清尘的左耳上:“我之前说过,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你若不想离开,就请专家过来做手术,都随你。”

他又想起那夜,他其实看到了路清尘耳朵里有血,鲜红的血珠沿着耳垂滴下来,空气中都叫嚣着疼。

又想起其实早有征兆,路清尘有时候比较迟钝,对自己说的一些话也常常毫无反应,这都是听力受损的表现,然而他却一再忽略,导致如今这样的下场。他心里实在不好受,转过头不再看他,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混账。

因果皆由自己而生,痛苦却施加于另一个人身上。

“清尘,你如果真的怕我伤心难过,那我就再自私一次。就算为了我,好好做手术,余下的日子让我照顾你吧!”

手术最终定在平洲的一家私立医院。沈君怀以专家过来不便、设备不够先进等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最终得逞。实际上路清尘的七寸被他拿捏地死死的,他知道对方最怕给别人添麻烦,在这上面使使劲,路清尘轻易就会就范。

回了平洲,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沈君怀有信心会让路清尘按照自己的规划来,但他却高兴不起来。这么软的一个人,自己怎么就舍得让他受这么多苦。其实他也知道,路清尘虽软,但韧性十足,每个弱点都在他的掌握中,得以让他这么多年反复磋磨着,成为自己乖巧听话的爱人。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有些伤害已如鸿沟,横亘在他们面前,需要用余生来修缮。

离开启智的那天天气晴好,力叔力婶拉着路清尘的手很是不舍,离别的话说来说去,让大家都红了眼眶。孩子们也来送行,缠着路老师常回来看看。

至于手术完了还能不能回来的问题,路清尘其实心里没底,以沈君怀的性格,怕是不会让他再回来这种地方,而他从手术定在平洲这件事情上一旦开始作出了让步,后面就会步步退让。

没办法,他从来就无法拒绝沈君怀。之前的离开已经是他最离经叛道的壮举了。

害怕也没有用,干脆什么也不想了,如果未来仍是黑暗,那顶多再被黑暗吞噬一次。

没有更糟糕的情况了。

沈君怀临走前捐了一大笔钱给启智,数额多少未知。但蔡校长言谈之间甚是感激,并规划了未来几年要翻建一下校舍,再给孩子们添置一些学习硬件,多聘请几位老师和服务人员,至少力叔力婶不会那么累了。

路清尘也随他去了,只是在回去的路上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画画攒下的钱拿出来补给沈君怀,他这些年赚的钱都存在银行卡里,留在了平洲的房子里。钱不多,但留着也没什么用,想着能少亏欠一些是一些。

于是在飞机上吃过午餐之后,挑了个大家都比较放松的时机,路清尘开了口。

“我还有一些钱,等回平洲之后都转给你吧。就当……我也为学校出了一部分力。”

沈君怀一开始有些疑惑他何出此言,再一想便明白了。

沈君怀快被他的想法气笑了,但转念一想,他们在一起这些年,路清尘几乎没花过他一分钱,对生活的要求也是极尽简单之能事。两个人没有一起出门旅行过,也没有一起置办过房产和车这类大件,更别说互赠贵重礼物了。难怪路清尘分得这么清楚。

由钱又想到其他,平常一些不太注意的事情便涌入脑海。

路清尘其实每年都在沈君怀生日的时候送礼物,大约就是领带、袖扣、钱包之类,在沈君怀眼里可能是普通礼物,但在路清尘那里就是一笔不菲的消费。反观自己,每天都忙着项目和实验,连路清尘生日都没什么印象,只偶尔记得有那么一两次,他回家晚了,路清尘孤零零等在餐桌旁,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蛋糕。看到他回来之后,会不太好意思地说今天是自己生日,然后求个祝福。沈君怀是怎么回应的,他自己也忘了,大约就是敷衍着说句生日快乐之类的吧,也可能会说一句过后补上生日礼物。

但也从来没有兑现过。

这也真怨不得沈君怀,他脑子里就没有经营爱情这根弦,对生活又是那种极其没有仪式感的人,在人生有限的时间里不说废话不做废事一直是他的人生准则,浪漫在他这里绝缘。

苏长羡说得对,他是凭实力丢了老婆。

于是他笑了笑,说:“好啊!”然后话锋一转:“我找你这一年,动用的关系和费用,数目不小,你也得承担一部分。还有,平洲的房子我也买了。还有,我入股了寒星,在M国买了一个画廊。哦,还有,我还定制了一台最新款的Roma,上面印了你的名字。以上这些都是用你的名字买的,也都是买给你的,费用我得算一算……”沈君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勾着,眼神里的情绪也说不清真真假假。

路清尘愣住了,又是那副“真傻”的表情。

只听沈君怀又说:“这些你要都能还上,估计要卖一辈子画。还有——”

他一说还有,路清尘本能挺直腰背,又紧张起来,不知道还有什么巨额债务要落在自己头上。

沈君怀笑起来,直接上手捏住他的面颊,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卖画也不一定够,可能连人都要加上才够。”

事业上功成名就的老男人在爱情上一旦上了道儿就容易变成衣冠禽兽或者斯文败类。

沈君怀不走寻常路的办事风格一时让路清尘涨红了脸。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于是干脆闭嘴。

过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你……”

“对。”沈君怀看着他,不必听他说完就知道他想问什么,“都是在你失踪这一年置办的。我怕你回来找不到家,也怕你生活过的地方和痕迹被别人抹掉,所以就把房子买了。”他说着又自嘲地笑了笑,“所有人都说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不会回来了,但我想,无论你在哪里,如果还有个值得你挂念的地方,说不定哪天你就愿意回来了。

“尽管那里有很多不开心的记忆,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画廊,车,寒星,都是送你的礼物,本来想着以后再告诉你的。但你着急和我把账算清楚,那就现在一起算吧!”

“把你未来的每一天,都算给我吧!直到我们一起变成老头,一起死去,才算账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