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岳是坦**之人,追求不成也不妨碍他欣赏对方的才华和品性。况且,路清尘将来的商业价值也不可估量。

谈妥了第一件事,另一件事也要说清楚。

展岳看一眼沈君怀,斟酌着说:“沈先生,有件事我想和清尘单独谈谈,可否行个方便。”

沈君怀没动,也没什么表情:“展先生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

展岳有些尴尬,但面色很快恢复如常。

他正色道:“清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道歉。”

路清尘和沈君怀听到这话同时看向他,一个表情疑惑,一个表情审视。

“上次约你在星河畔午餐,中途离开,是我疏忽了。”星河畔是路清尘遇到方河的那家私房餐厅,展岳离开之后,他被方河困在包厢里。

“我当时不知道——”

“算了,”路清尘打断他的话,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说,“没事。”

展岳有些尴尬,他本意是撇清自己和方河杜谦的关系,不想在将来的相处中留下心结,但没想到路清尘会如此回避这个话题。

沈君怀脸色也不太好,他当然记得那天,那天他因为看到路清尘扑在萧墨怀里,彻夜没有回家,再后来发生的事他一点也不愿意回忆。

可是展岳为何道歉?那天还发生了别的事?

三人一时有些安静,路清尘突然站起来说要走。

他想要结束话题的意图太明显,以至于连起身的动作幅度都很大,也没有要掩饰的意思。沈君怀也跟着起身,跟展岳简单告别之后,便带着路清尘离开。

这次见面前后不过一刻钟,位置上又只剩下展岳一人。

周末,沈君怀开车送路清尘去洲际酒店。

洲际酒店临海,风景秀美。此次活动行程安排比较轻松,当天下午在酒店内有一场论坛,晚上是酒会,第二天大家自由活动,随后便可以返程。

下午的论坛上,路清尘还作为新人代表展示了自己的作品。他全程很安静,主持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说大家好、谢谢这些客套话,几乎没怎么开过口。

沈君怀一直在台下看着他,等他下来也紧紧握着他的手,丝毫不在意别人诧异的眼光。

晚宴开始前,沈君怀接了一个电话。

路清尘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的侧脸,听他说了几句话,语气有些重,眉头也不自觉皱起来,然后便挂了电话。他走到路清尘面前,脸上带着歉意说,实验室出了一点意外事故,一组机器烧毁了,他得赶回去一趟。

路清尘知道这不是小事,便让他不用顾及自己,赶紧回去。

“抱歉,”沈君怀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我晚上可能赶不回来了,明天来接你。”

临走前又嘱咐路清尘不要乱跑,要好好待在房间里,晚上他会查岗。

晚宴设在酒店东面的露天海滩上,灯光旖旎、酒香醉人。

路清尘碍于流程还得待上一会儿,便躲在灯光暗处小口喝饮料。

“陈徐行这次是不是真的凉了?”

“作品被曝抄袭,还和自己的女学生不伦恋,我看他够呛能翻身了。”

几步之外两个抽烟的男人在聊天,提到的那个名字让路清尘顿了一下。四周依然嘈杂,但他却能听到自己缓慢的呼吸声,还有那两个人的对话,无论怎么屏蔽都能钻进自己没聋的右耳里。

“可惜了,”其中一人说,“那个比利时艺术家不是说要找他维权吗?后来怎么不了了之呢?”

“陈徐行的画在市场上这么受欢迎,要维权很难。那个艺术家应该只是想把他的名声搞臭。”

“这事儿还会继续发酵,也不知道这尊大佛得罪了谁。”

“他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羽毛,怪得了谁!”

那两人抽完烟,又聊了一会便走了。

路清尘站起来,准备回房间。

他走得很慢,动作有些迟缓,刷卡进房间的时候,听到背后展岳的声音。

展岳在通电话,他用眼神示意路清尘等一下,然后继续听电话那端说了什么,顿了一下才说:“不好意思陈老师,我要问问他的意思。”他把电话扣在掌心,看向面前正要进门的人,轻声说:“是陈徐行,想让你接电话,可以吗?”

路清尘看了看展岳,没有答话,转身继续开门。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他动作依然慢,推开门走进去,随手将门关上。

展岳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怔在门口。过了一会才想起来什么,拿起电话说:“不好意思陈老师,他不愿意接电话,已经休息了。”随后便挂了电话。

陈徐行的事在艺术圈里不是秘密,他最近的日子很难过,接连被曝光作品抄袭、私生活混乱、海外的几条艺术品运营渠道随着方家的倒台被封。虽然很多事尚没完全定论,但以前炙手可热的大师已经变得门可罗雀,稍有名气的艺术展和活动几乎没人再请他。

和沈君怀对付方家的手段有相似也有相通之处。

展岳碍于面子接了陈徐行的电话,对方没说别的,却执意要他转交路清尘,这更肯定了他之前的猜测,怕是方河嘴里的那个小画家真是路清尘。

直到真切感受到路清尘的态度,他才后悔自己轻率。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房间里没有开灯,有月色照进来,泻了一地寒凉。

路清尘缩在窗边一个圆形沙发上,裹着一条白色纱棉薄毯,半睁着眼,没什么表情。手机扔在脚边,这会儿已经安静了。

他早在宴会前就接到过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那时候沈君怀刚走。就算陈徐行再怎么落魄,也有自己的眼线,路清尘一落单,电话就来了。电话打通,陈徐行话没说完一句就被挂断,之后换了多个号码,他都没再接。

然后就是通过展岳,不过展岳被他关在了门外。

后来,大概是陈徐行实在没办法了,便给他一条一条地发短信。

先是道歉,小路,之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接着诉苦,我现在事业和名声都毁了,现在只求余生安稳……

最后求情,能否到此为止,让我能保全子女家庭,我会出国,再不回来……

陈徐行还是很擅长谈话,几句就把自己的心存愧疚、悲惨现状、卑微诉求表达地淋漓尽致,但路清尘已经不是当年任他摆布、被他几句话就吓回去的学生了,到现在,他已对别人的痛痒不能感同身受了。

他平静地将短信一条条删除,甚至没什么感觉,直到看到随后发过来的一段视频。

视频很短,只截取了几个镜头,应该是经过处理之后发过来的。镜头里沈君怀的脸一闪而过,而后就是躺在地上赤身**的方河,还有大片的暗红色血液……

他在拥挤的画面里,依然注意到了远处灯塔上微弱的光,于是,几乎当机的大脑里传回一个信息,这是在海上,在船上。

视频后面紧跟着一句话:他们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我也付出了代价,能否请你让他到此为止?

路清尘盯着这句话,有些费劲地思考“你我他”这些主语分别指谁,然后脑子里又不停地回**着方河的惨叫,还有一闪而过的沈君怀的脸。

他脑海里像一幅涂满了暗色颜料的画,只有远处那盏弱光让他得以保存最后一丝神智。

沈君怀在游轮上的报复,无端就和苏长羡口中他暴打女友出轨对象的场景重合起来。

渐渐地,路清尘脑中的声音杂乱起来,那丝神智已不在。他捂住耳朵,紧闭上眼,声音依然从四面八方涌来:

是方河在马场说,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多久!

是苏长羡在去江心洲的路上说,脏!

展岳在宴会上的应酬有些心不在焉。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路清尘关上门之前看他的那一眼,没有愤怒、意外、悲伤,以及任何其他情绪。他的内疚越积越多,最后达到顶峰,不得不抛下宾客,转身向客房走去。

他看了下时间,晚上10点,还不算太晚。他还是决定去敲门试试,道个歉也好,说句话也好,总之不能再让自己心烦意乱下去了。

然而在房门口敲了好久的门,都没有动静。他伏在门上细细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看了下门缝下面,也没有灯光。

出去了?已经睡下了?展岳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偷窥者。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吓了展岳一跳。

“我找朋友,一直敲门也没开,可能睡下了。”展岳有些尴尬。

男服务生端着夜宵,正要去隔壁房间送,便好心提醒他:“这间房里的客人吗?大约半小时前,他出去了。”

展岳一愣:“他去了哪里?”

服务生想了想说:“他应该是去断臂崖了。”

断臂崖在酒店西侧,和东边的露天海滩不同,是一处陡峭的绝壁,因为地势险要,游人很少过去。为此,当路清尘跟服务生问路的时候还被好心提醒,那里天黑不安全,路又难走,想看海去东边的露天海滩就好了。

服务生又说:“那位客人说海滩上人太多,便一个人往西边去了。”

展岳突然之间掠过一个念头,极快,他没有抓住。

他来不及细想是什么,只是心底有些不安。他没多做思考,便出了酒店,快步往断臂崖走去。

断臂崖距离酒店有十分钟步行路程,和东边的沙滩相比是截然不同的风景。其实没什么风景可言,夜色下礁石嶙峋,犹如潜伏在暗处的庞然怪物,在潮水拍打冲击下激**出喧哗悲鸣,越靠近越觉得潮水嘶吼之声夹杂着惊恐狰狞,所以晚上几乎没人会来这里。

展岳踏着湿漉漉的礁石,艰难地寻找着路清尘的身影。

下面都找过了,遍寻不着,他只好攀着几块大石往上爬。他心里着急,衣服和脸都被打湿,好几次差点摔在石头上,整个人狼狈不堪。再往上有一处相对平缓的石崖,基本就到顶了,他心里想着,一定得上去看看,说不定路清尘就在那上面。

展岳终于爬上来,气儿都没喘匀,就被吓得定在当场。

路清尘站在崖顶边缘处,面向大海,黑色帽衫被海风吹起来,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头微低,似乎在看距离自己脚尖不足一掌远的崖壁,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路清尘——”展岳小声唤了一句,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你害我找了好久……刚才摔了一跤鞋子破了,衣服也湿了。”展岳努力笑着,故作轻松地说,“我要从你的代理费里扣。”

展岳声音有些发抖,现在他知道刚才极快掠过的那个念头是什么了。

“酒宴上东西不好吃,我们再去吃个宵夜好不好?”展岳仍在说话,他不知道此刻除了说话还能干什么,他不敢靠前,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崖上那人仿佛是一只流萤,随时会因为受到惊吓展翅离去,跃入大海再不回返。

“清尘……你应该知道我很喜欢你吧!当时我知道你有男朋友,还想着怎么把你抢过来呢,是不是很可笑?”展岳自嘲地哼笑了一声,成年人的理智和面子都不要了,决定把真心话都说出来,“后来知道你男朋友是谁之后,我就放弃了,还劝自己说算了,做朋友也挺好。我活了30多年,什么时候这么怂过?”

“沈先生刚才还给我发信息,感谢我照顾你,说回平洲之后要单独约我当面道谢。”展岳接着哼了一声,“这哪里是感谢,分明是宣示主权。”

路清尘终于在听到沈先生这三个字时,有了一点反应。他缓缓回过头来,看向展岳。

他表情木讷,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眼睛里仿佛浮着一层冰雾,就那么侧着头,静静看着展岳。

“清尘,”展岳看着他,一股心疼和难过涌上来,“你过来,我们回去好不好?”

“沈先生……沈先生不知道到学校了没?”展岳嘴里不停说着“沈先生”,看着路清尘的脸色因为每一个“沈先生”变得渐渐生动,他尝试着向前迈了一步,看对方没有抗拒的表情,才又慢慢向前走。路清尘只是呆愣愣地看着他,直到被他拉住手臂,被他拉进怀里。

夜风太凉,路清尘冻透了。

展岳感觉自己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块没有温度、没有思想、没有喜怒的冰石头。展岳使劲揉搓了一会儿他的手臂,不敢再多待,带着他小心攀下山石。因为提前给酒店打了电话,等他们下到地面,便远远看到酒店接驳车开了过来。

直到回到酒店,洗过澡,喝过热姜汤,路清尘仿佛才恢复神智。

他看着在身边忙前忙后的展岳,脸上有一丝不明显的疑惑,似乎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展岳也顾不得“沈先生的宣示主权”了,坚决要陪着路清尘过夜。他找服务员加了一张床,就睡在路清尘旁边,他不敢冒险,至少在沈君怀回来之前,不能让路清尘一个人待着。

两人分躺在两张**,呼吸可闻,展岳还有些恍惚,更多的是后怕。

路清尘一直安静躺着,就在展岳即将睡着的时候,突然小声问了一句:“你是怕我自杀吗?”

展岳睁开眼:“会吗?”

路清尘沉寂下来,老实说:“想过。”

这下换展岳沉寂了。

“如果你没来找我。”如果展岳没来找他,他在浑浑噩噩中,会跳下去,跳进那片深不见底的礁石丛里,尸体被潮汐冲进大海,最终沉入冰冷海底。

有那么一刻,他听见海浪在他耳边低语,呢喃蛊惑:没那么可怕,来吧,结束吧!

可是又有人在他耳边说沈先生。那是谁,是他的爱人吗?他没有听话又跑了出来,沈先生会生气吗?他死了,沈先生会难过吗?

他没有答案。

于是他屈从了本能,跟着展岳回来,继续投入到为记忆所苦的世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