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尘已经缩到床角,他抱着头,将自己蜷成一小团,嘴里嘟囔着:“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很脏。”

“我每天都会好好洗澡的。”

他说着,仿佛又生出了一点勇气,伸出手想去拉沈君怀的手臂,但伸到一半又收回去,嗫嚅道:“我不碰你,你,你别生气……”

沈君怀咬紧牙关,嘴里尝到了一点血腥气。

这天晚上,沈君怀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路清尘安抚好。他又重新倒了一杯热水,哄着路清尘吃了一颗安定,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让他沉沉睡去。

路清尘睡到第二天中午。

他从客卧的**醒来,像往常一样发了一会呆,扒拉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趿着拖鞋去浴室洗漱。他从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不过此刻胃里有些难受,便想着去厨房找点吃的。刚走到楼梯口,就发现了在客厅里看书的沈君怀。

路清尘怔在那里。

昨夜发生的那些事突然像开了闸门般涌进脑海,耳光、哭喊、失控……他都做了什么?

他眼下发黑,神情慌乱,满心羞愧,呆呆立在楼梯口上下皆难。

沈君怀放下手里的书,几步走上楼梯,牵住他的手,将他带下来。“阿姨熬好了粥,你吃一些吧,不然胃里难受。”

沈君怀将他领到餐桌旁,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转身去厨房端来温好的粥,放在他面前。

看着他愣愣的样子,沈君怀笑着说:“我今天不上班,在家里陪着你。”

“清尘。”沈君怀温柔地喊他的名字,直到对方肯抬起眼来与他对视,这才又说,“下午有一位陈医生要来家里,你最近睡眠不好,他来和你聊一聊。好不好?”

路清尘表情有些疑惑,消化了一会儿才明白沈君怀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出了些问题,以前抗拒去医院是因为不敢出门,现在不想去医院是怕被人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聋子。只要不去医院,在哪里都好。而且,他也不能再给沈君怀添堵了。

于是便点头说好。

陈医生是个中年男人,面貌和蔼,看起来十分可亲。

陈医生头一次上门,也没路清尘想象中那么严肃认真,跟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和他闲聊。从美食到旅行,从艺术到人生,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路清尘话很少,多数在倾听,一开始的戒备和紧张过后,便也慢慢放松下来。

“我们来做个测试怎么样?”

聊得差不多了,陈医生拿出几张卡片。路清尘好奇地看着陈医生把第一张卡片推到他眼前,是一张黑白图片,像是一摊墨迹洒在了白纸上。陈医生关注着他的神情变化,又拿出第二张图片。

路清尘看清第二张图片时,已经把手里的杯子扔了出去。

为了让人获得足够的安全感,两人的谈话一直在画室里进行,正因为此,路清尘一直表现得情绪平和。但他现在扔掉了杯子,在跳起来躲到墙角的时候还不小心踢翻了画板。

他弓着身子,缩在角落里,急促喘息着,脸上绝望而恐惧。

陈医生蹲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轻声细语地安抚:“别怕,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血……房间……他们的脸……”他抬起头,满眼是泪,向着虚空伸出手。

“……我要回家,救救我……”

画室传来声响的时候,沈君怀听到了,他站在客厅里焦灼不安,又不敢上去打扰,急得脸色都变了。

终于等到陈医生下来,他便着急往画室去。

“沈先生,您别急,让他自己呆一会吧!”陈医生示意沈君怀冷静,“我们先聊聊。”

沈君怀这才止住步子。

陈医生受人所托,知道面前这人得罪不起,也知道上面那人病得严重。于是便沉了沉情绪,这才开口道:“路先生受过严重的性侵害,但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和疏导,现在已经发展为比较严重的PTSD,就是我们常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沈君怀怔了怔,他并未提前告知陈医生有关路清尘的遭遇,没想到被对方一眼看穿。

陈医生:“我刚对路先生做了罗夏墨迹测试,他看到第二张图的时候就崩溃了。”他解释道,这个测试是一种典型的透射型人格测试,将10张毫无规律可循的墨迹图片呈现在人眼前,普通人看到的就是正常图案,但是PTSD患者看到的就是悲惨的创伤现场,是发挥了想象力之后的事实和伤害。

基于此,陈医生立刻就判断出了路清尘的病灶所在。

沈君怀脸色阴沉冰冷地点了一支烟,听陈医生继续说。

“路先生的情况比较复杂,他可能会在自己的记忆或者梦中,反复出现与创伤有关的情境和内容,因此会出现情绪失控、抑郁等症状。后续我还要进一步评估他的心理健康状况才行。”

“怎么治?”沈君怀缓了缓情绪,问道。

陈医生:“我开一些药,先让他吃。但心理治疗目前是根治PTSD最为有效的方法,后期可以辅助催眠、眼动脱敏、精神分析疗法等。”

他想了想,接下来的话说得比较谨慎:“他可能还会有情感受限和过分惊吓表现,比如,无法拥有被爱的感觉,也会出现自残或者自杀的倾向。”

沈君怀夹烟的手紧了紧,心底传来一声有什么东西断裂一样的闷响。

确定了后续治疗方案,送陈医生出门前,沈君怀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我能做什么吗?”

陈医生回身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沉默了几秒,才说:“很多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崩溃或者自杀,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创伤本身,而是身边人的二次伤害。”

“他把创伤藏了那么久,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没有信任的、可以分享创伤经历的人。”陈医生心想,遗憾的是,这些“不可信任”的人里往往包括伴侣、亲人和朋友。

不可信任吗?沈君怀思忖着陈医生的话。

恐怕是吧!毕竟自己没做过多少值得托付信任的事情。

路清尘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所有的生活都是以沈君怀为轴心,为他哭为他笑,受了伤也不敢喊疼。而他又为路清尘做了什么呢?将对方的付出与爱视作理所应当,忽略怠慢有之,冷漠暴力有之,占有欲和控制欲爆棚,就是没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伴侣来看待。

显而易见,他这个伴侣实在不怎么称职。

“多陪陪他吧!”陈医生最后说。

送走陈医生,沈君怀独自在小花园里坐了很久,才进屋来寻路清尘。

路清尘已经从测验的刺激中缓冲过来,整个人有种疲累的呆滞。

沈君怀步伐沉重,面上表情却如常,只是再对待路清尘便有了小心翼翼的意思在里头,说话、做事,连表情都十分克制。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四年,沈君怀的微妙变化很快就被路清尘捕捉到。

结果便是,沈君怀越小心克制,路清尘便越是如履薄冰。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柔韧性十足的纱布,看起来薄薄一层,但真要撕破又很难。渐渐地,两人相处起来,气氛也变得刻意而僵硬。

打破僵局的是展岳的一个电话。

展岳郑重地约路清尘见面,说有事要当面谈。路清尘答应过沈君怀不再单独见展岳,便说要问一问家里再决定。

展岳感受到对方有些冷淡。这不像路清尘的性格,他会紧张会害羞,但很难拒绝别人,也非常有礼貌,说不好听一些就是有点轻微讨好型人格表现。

像现在这样冷淡的样子,展岳从未见过。

电话不一会儿便打回来,路清尘在电话那头说好。

两人约在画社内部的咖啡厅,展岳早早就等在门口,看到沈君怀和路清尘一起出现,也不惊讶,笑着打了招呼。

三人坐下,展岳打量着对面的两人。

沈君怀身量挺拔、不苟言笑,优渥的身世背景和超群的智商让他看起来有些傲慢冷漠,气质中有种不动声色的咄咄逼人。而路清尘则相反,他身材纤弱、气质温软灵动,五官也是精致出尘。

这两个人单从外表看倒是很般配。

只可惜,般配不一定是良配。

展岳压下心里有些纷乱的思绪,开口说出了此次见面的第一个目的,周末有个全国知名画家沙龙活动,由寒星承办。寒星派出的签约画家代表里面,有几位是大佬级别,本来这样安排就够了,但这次活动其中一个主题就是“年轻派”,经过协商,主办方希望今年新签约的路清尘作为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参加活动。

路清尘知道这个画家沙龙,它并不像展岳口中轻描淡写的那样只是一个简单的活动。作为新人,能和全国顶尖画家一起参加,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但他不想去。

他觉得累。

展岳惯会看人心思,这次却有着看不透了。路清尘神情恹恹,眼神总是发空,看人的时候眼珠动也不动,貌似在听,但对这些谈话却没什么反应。

展岳眼神中已经带了恳求:“这次活动就在洲际酒店,住一晚,第二天午饭后回来。”洲际酒店在隔壁市,并不远,车程大概两个小时。

这比去北极村近多了。

路清尘依然没什么反应,盯着自己杯子里的吸管发呆。

“好的,那就去吧!正好也散散心,我陪你一起去。”沈君怀突然插话,他握住路清尘的手,稍俯了俯身,将人半揽在怀里,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姿势。

听到沈君怀说话,路清尘怔了半晌,点了点头。

看沈君怀如此,展岳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他知道路清晨的爱人是沈君怀的时候,基本就放弃了追求对方的想法,他还不想变成下一个方河。

现在他更加断定,路清尘这人,谁碰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