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尘是第二天中午醒的,林医生正给他换药。

他看到林医生不再像昨天那样毫无反应,几乎瞬间白了脸。林医生小声安抚着他,说自己是医生,说他的身体没有大碍,换药也不疼,忍一忍就好了。于是他安静下来,不说话,也不反应,有些地方上药的时候疼得狠了也拼命忍着。

林医生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林医生换完药就离开了。

路清尘在**躺了很久,屋里屋外都安静地过分。他试着挪动身体,终于能扶着墙站起来。他慢慢挪到门口,将门反锁,又花了些时间挪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半边脸高高肿着,嘴角破了,一只眼睛充血严重,手掌包裹得像个粽子。

他有些饿,好久没吃东西了,头也晕得厉害。但他不敢出去,他不知道外面还有什么等着他,就干脆扶着洗手池,打开水龙头,用漱口杯接了几口水喝。

喝饱了水,等到有些力气了,他再慢慢挪出来。

昨天情况紧急,苏长羡和林医生把他放到了紧靠着主卧的一间客卧里,以便处理伤情。这恰巧又成了路清尘的幸运,在满是沈君怀气息和物品的主卧里,路清尘现在怕是一刻也呆不住。

客卧没有阳台,但有个半圆形的落地窗,深灰色的窗帘厚实宽大,扯平了像是一块巨大帷幕。路清尘钻进这块大“帷幕”里,将自己裹紧,不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

但是没睡多久,他就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他像一只被外界未知危险突然惊醒的雏鸟,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警惕着每一丝声响。门开了,有脚步声走近,最终在窗帘外面停住了。

他躲在窗帘里面,尽全力屏住呼吸,但仍然控制不住发抖,甚至窗帘都被抖得窸窣作响。他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窗帘,并往旁边扯开。

他不可遏制地嘶哑着尖叫,后背已经抵住墙无法再退,于是只能拼命把头往窗帘后面躲。他大概又哭了,眼泪挥舞地到处都是。他被两只胳膊圈住,那胳膊大概怕伤到他,不太敢用力的样子。他还是拼命躲,拼命喊叫,直到将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来。

一阵兵荒马乱。

许久之后,他终于冷静下来,但还是无法抬头看沈君怀的脸。

他依然躲在窗帘堆里,脸压在胳膊上,只露出一小圈发顶。沈君怀坐在**,两人沉默相对。

“一年前,是……是两个人。”他先开了口,想尽量说得顺畅一些,但很难,“我……被关在船上一个房间里,他们,他们逼我吃药。”

“我不认识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

断断续续的讲述用了半个多小时,零碎混乱的语言不难拼凑出事件全貌。

至此,隐藏的秘密得见天光,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正午的阳光很强,却赶不走房间里的阴霾。

沈君怀坐着,像一座沉默的雕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帘后面的人,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路清尘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猛地停在原地。

躲在窗帘后面的人刚刚经历过一场灾难,形容俱毁,却抖着身子先说了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有人对不起他。可是该道歉的人不见一个,不该道歉的人却诚惶诚恐。

他没再说话,走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房间。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路清尘过得浑浑噩噩。

他白天待在画室里,晚上就睡在客卧。

他不再出门,钟点阿姨每天会过来做饭,把饭端到二楼卧室门口,然后离开。他不愿意去客厅和餐厅,就在卧室里吃饭,吃完后会下楼把碗筷放回厨房。除此之外,他轻易不肯离开二楼的画室和卧室。

他不太能见到沈君怀,两个人总是能完美错开时间,一个早睡晚起,一个早出晚归。其实路清尘不太能睡得着,每天只能勉强睡三四个小时。他闭上眼就能看到黑暗中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景象,像昆虫飞舞,像火花四溅,声音时大时小,样貌依稀难辨。

他能听到沈君怀深夜回来的声音,那时候他通常已经躺在**,睁着眼,听到外面汽车熄火、车门关上,听到沈君怀由远及近的脚步,听到他走进客厅,上楼,然后停在卧室门口。

两间卧室紧挨着,沈君怀似乎每次都会在卧室门口停顿一小会,然后才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进去。路清尘在那一会儿的时间里,会发现自己全身的细胞紧绷起来,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那夜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像一个沙漠里走了很久的旅人,渴望着远方绿洲的拥抱和接纳,又害怕着那绿洲其实是一场海市蜃楼,将他仅剩的生命力吞噬。不敢靠近又无比渴望,就像飞蛾,一边害怕着火的致命,一边却又无法抗拒光的吸引。

他再也没有勇气走出去,像往常那样,笑着对自己的爱人说一句“你回来了”。

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开始不停地看《千与千寻》。

大家都爱千寻,他却爱着无脸男。

那个孤独、怯懦、渴望温暖的无脸男,那个总是戴着微笑面具、独自站在阴影里的无脸男,他用尽全力所能拿出的一切,却不是千寻想要的。他只能安静陪着千寻走完一段路程,然后在结局彻底退出千寻的生活。

路清尘常常把衬衣罩在自己头上,对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看,这就是无脸男。”

他后来画了大簇大簇的红玫瑰,却给玫瑰罩上了黑色的幕布:“看,这就是无脸男。”

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以前就瘦,现在几乎瘦成皮包骨。

这天夜里他从昏睡中醒来,口渴得厉害,可能是睡迷糊了,他半眯着眼,晃**着下了楼。客厅里昏黄的地灯亮着,他低着头,踩着光影慢悠悠走到厨房找水喝。

他潜意识里不想在厨房久留,端着水杯往回走,一回头便撞在一个人怀里。

他迅速后退半步,和对方拉开一点距离。他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用力捏住水杯,尽了全力不让水洒出来。心脏位置又开始弥漫着一股股勒紧的麻和疼,迫使他不断深呼吸。

沈君怀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我,我喝口水就上去。”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解释一下,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话。他害怕沈君怀沉默的样子,因为不知道沉默背后是什么样的情绪和打算。仿佛自己主动挑起话题,主动打破沉默,就能安全了一样。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只剩一些淡淡的淤红,手也能自如活动了,但整个人却像幽魂一般,手脚和表情都落不到实处。

他甚至抿了一口水,接着说:“我喝完了……我上去了……”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成为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的尾音。他全身僵硬着想要赶紧离开厨房,走到门口的时候,沈君怀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抬起头仓促地看了一眼挡在面前的人。

沈君怀伸出手想要揽住他的瞬间,吓得路清尘手里的杯子滑了出去,啪一声脆响,让两个人同时怔在原地。

路清尘手忙脚乱地弯腰欲捡,被沈君怀拦下。“我来收拾吧!”沈君怀很快将碎玻璃收拾好,对着立在一边不作声的路清尘说,“我们谈谈吧。”

我们谈谈吧!

路清尘听完这句话,瞳孔瞬间收缩,他扶着墙有些站不稳。

他害怕谈谈。

沈君怀似乎有些于心不忍,想过去扶他,但考虑到他会害怕,又停在原地。“你别怕,就只是谈谈。”他用很缓慢的语气,尽量将事情讲述的听起来不那么起伏。

他走过去,带着路清尘慢慢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路清尘端端正正坐下,像个等待老师点名问答问题的小学生。

没有等太久,就听见沈君怀说:“方杜两家和陈徐行的事,我会解决,你不要害怕。之前是我误会你,我给你道歉。”他认真地看着路清尘,“对不起,让你受伤,是我的错。”

路清尘紧绷的肩膀落了落。

“还有,”,沈君怀顿了一下,“你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我已经联系好医院,明天就送你过去。”

林医生后来又来看过路清尘几次,并多次建议去医院做一个全身检查。但对于去医院这件事,路清尘有着出奇的固执,他的不配合让他得以在家里“再观察一下情况再说”。

观察就这么一直拖下去,拖到现下,他的暴瘦和精神状态到了任谁都不能再假装看不见的地步。

听到沈君怀说“还有”的时候,路清尘就弓起了后背。

他呼吸很浅,感觉自己的胃在打结。他隔着两个人的距离,看着沙发另一头的沈君怀,暗橘色的光影让沈君怀的脸有些失真,没有表情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凶。

“我不去。”路清尘有些着急。

他尽管还是很害怕,但是他已经原谅了很多事,他每天想事情想到痛苦不堪的时候,就在心里告诉自己,原谅吧,这样所有人就能像往常那样,所有事也都像没发生一样。

他现在就想在家里待着,不离开他依赖和习惯的这一切,为什么还要为难他呢?

“像往常那样”原来是一种奢望。

“听话,你必须得去医院了。”沈君怀预料到他会不配合,但这次他没有那么好说话了。路清尘的身体状况很糟,精神状况也必须干预。

“我不去!”他又往后缩了缩,眼尾发红,嘴角难以抑制地垂下来。

“我不去医院,我不要坐船,我不要画画了……我错了……”

不受控制的话脱口而出,像是藏在潘多拉盒子里的秘密,一旦打开了盖子,就全部涌了出来。

“我不是故意上船的,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他隐忍着哭,弯着身子上前抓住沈君怀的衣袖。

“我以后不画画了,我谁也不见,哪里也不去,你别送我去医院好不好?”

“打我也没有关系的,我不疼的,真的一点也不疼,只要你别生气,我没有关系的。”他的眼泪像流不尽一样的,打湿了沈君怀整条胳膊。

“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做了,别人会做的事我也可以学。”

“我,我还要很多事要做,我要在家里等你回来,烤蛋糕给你吃,我不能去医院的,求求你……”

沈君怀活到30岁,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被无尽的悔恨和剧痛淹没。

“去医院只是看病,不是不回来了。”

“你别哭。”

“我们看完就回家。”

“我不会把你扔在医院不管的。”

“好了,好了,不去了,我们不去了。”

“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家里。”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