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个闭门羹,谢玹没有打道回府,反而蹲在萧陵院内的小塘边折腾池塘的鱼苗。

那鱼苗眼见才巴掌大小,鱼身却已金白分明,想必品相上等,且养殖之人极为珍爱。

几只小鱼苗刚被巨大的关门声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正打算继续惬意游弋,却被不知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手,蓦然捞出了池面。

骤然脱离赖以生存的水,鱼苗们顿时在谢玹的手心挣扎起来。而始作俑者却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指将它们轻轻一拨,带着点做作般的顾影自怜:“这偌大的天地,你们却被拘囿于小小的一方水塘,不知世间广阔,四季变更,实乃你们鱼生一大憾事。”

鱼苗泅于谢玹手心浅浅的一洼,不断有水顺着指缝流下。它们翕张着嘴,一开一合,渴求着水分。

谢玹看了半晌,好心似的,将鱼苗们放回水中。转而不过刹那,又从另一侧捞上一条黑金色的小鲤,继续感叹:“你们也是,就甘愿如此浑浑终日,待年老时回望一生,才觉那是不堪的往日么?”

黑金小鲤哪懂什么是鱼生,撅起嘴甩起尾巴将水溅了谢玹一脸。

水顺着脸滑下,谢玹浑不在意:“既然今日你们遇见我,我定是要为你们寻个好去处的。悠悠人间,逍遥快活固然重要,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身不由己。”

他站起来,郑重而庄严道:“不如,就送你们去御膳房吧,那里的厨子手艺了得,动作也干练,定能成全你们不愿再庸碌的心愿。你们若不喜欢,本皇子亲自下厨也不是不行。”

风声摇曳烛光,院落里的窗前晃过一个黑影。

谢玹佯装不知,余光瞥到一片硕大的池叶下晃动的两只大家伙,愈发提高了声音:“这里竟还有两只成年锦鲤!好事成双,今天我算是来得巧。”

说罢,竟一撩衣摆准备下池去捉那两只锦鲤。

但长有成人半臂的鲤哪会如鱼苗那么好拿捏,鳞片滑手不说,鱼尾摆起来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于是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谢玹和两只锦鲤战了个天昏地暗、斗转星移。

直战得小小的院里鸡飞狗跳——精心装饰的叶片有如残肢断臂,耷拉在水面;锦鲤一只游得精疲力竭,仍在奋力挣扎,另一只已经举双翅投降,如丧考妣地被谢玹夹在咯吱窝里。

而塘中铺设的鹅卵石,也因这些动作,啪嗒啪嗒地滚了出来,其中一颗恰好滚向点着灯的院落门口,在地上留下一滩水渍。

“啪”的一声,院落的主人将门再次拉开,带着浓重的怒意:“滚进来。”

谢玹把锦鲤往池里一扔,水瞬间溅上三尺高:“好嘞。”

萧陵:“……”

屋外是一片霜寒般的凉风,屋内布置虽单调到简陋,但也是一室暖意。有小厮在拨芯掌灯,见萧陵开门后,身后跟着走进来个谢玹,还浑身湿漉漉的,也是一愣。怔愣过后,忙低眉顺眼,不敢多问。

堂屋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火炉,炉中炭火烧得只剩飞灰,唯有几点星子般的火光时而明明灭灭。

谢玹没去管那火炉,反倒一眼相中置于躺椅上的汤婆子。他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也不管发尾是否还滴着水,将那汤婆子一把抱入怀中,舒服地长叹一声。

待四肢稍微回暖,谢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朝远处招招手:“青竹,过来帮我加些炭火。”

小厮青竹仓皇抬头,伸出手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谢玹:“对,就你,难不成屋里还有第二个叫青竹的?”

青竹不知谢玹这主人般的架势是哪里来的,他试图从萧陵脸上分辨出什么,但那张常年冻得似冰雪般的脸,在此时也传达不出什么情绪。青竹只好颤颤巍巍地走入后院,装炭火去了。

屋内的灯芯似乎有些坏了,青竹一走,无人拨芯,灯便肉眼可见地暗下来。灯影摇晃,好似井底倒映的月影。

两人的影子映照在墙面,晃**地犹如倒映在水面的树影。

谢玹将汤婆子又往怀里紧了紧:“先……”

生字还未落地,便被萧陵蓦然打断:“你想干什么?”

谢玹:“我今夜忧思愁闷,心绪难平……”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剑,保证药到病除。”萧陵说,“谢玹,我并没有那么多耐心。”

谢玹止了话音。

到此时,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模样才稍稍收整,即便狼狈不堪,衣袖衣摆都滴答滴答渗着水,眸中却仍有凌然的光。

他缓缓道:“我做了个噩梦。”

谢玹知道萧陵不会接话,停顿片刻后,道:“我梦见我被一箭穿喉,死后尸身分离,被千人唾万人骂。”

萧陵眉眼微抬。

“那梦太真了,把我魇在那场幻境里,久久挣脱不开。然而不知为何,在我极端痛苦的时候,一段平稳的诵经声自远处传来,一声一声,像寺中醒目的钟声,将我从梦魇中拉出。”

就像前世一样。

先生不是先生,天子谢玹的目光拂在萧陵身上时,他已是太傅。紫鸾殿中处处是豺狼虎豹,唯有身世不知、来历不明的萧太傅坚定站在幼小的天子身边。

他助刚登基的天子立于朝堂,斩奸臣,诛小人,雷厉风行的手段令贼子闻风丧胆。他是少年天子龙椅前最后的一道屏障。

尽管他看向天子时的目光像雪一样冷。

太傅喜爱读经,也爱念经,尤其是《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每晚天子总会将太傅唤于龙塌前,借他平稳声线念的佛经驱赶梦魇,方可安稳入眠。

可惜的是,故事的最终,太傅却因背叛被天子被押入大牢。

“你究竟站在哪一方?”彼时的天子已初露锋芒,他站在牢门前,不解地问眼前这位亦师亦友的人,“你若与朕站在一起,又为何与那佞臣勾结,想致朕于死地?”

太傅神色冷淡,一如初见。

“我待如何,与你何干。”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后来传世的史书中,记载着那位眉眼宛如神佛的太傅,言道:及惜哉,盛元三年,太傅冻死于初雪之夜。

*

而在彼时萧陵的眼中,谢玹是被白日那一箭吓得心绪不宁,才会噩梦连连。但他也只是愧疚了一瞬,继而迅速掩去心底的恻隐,轻嗤道:“想让我为你读经?没……”

这下却轮到谢玹先声夺人了。他往后一躺,闭着眼打了个哈欠:“谢谢先生,《心经》即可。”

萧陵:“……”

他的双手放在轮椅上,恨不得将指节捏得咯吱作响,半晌后,才抬起手,抄起桌边刚阅读了半页的佛经。

青竹拖着炭走进屋时,谢玹已然枕着汤婆子躺在了萧陵平日小憩的长椅上。这个年幼的小皇子像不怕伤寒似的,早春时节穿着套被水打湿的衣裳,已然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就见他家先生一伸手:“给我。”

青竹:“?!”

要死了,他们先生要屈尊降贵亲自给炉火添炭?!

青竹瞪圆了眼睛,见鬼似的,把目光死死钉在谢玹的身上。可叹他跟在萧陵身边多年,却压根不清楚自家先生是个什么货色,那添进去的哪是炭?是他那屡屡被堵心中不痛快的怒火。

近日春雨连绵,这些炭被装在布袋里,安放于朝东的柴火房中,打开时便觉潮气四溢,更别提宫中给他的尽是一些烧得剩下的残渣坏炭。冬尽了,往日青竹服侍时,还要挑挑拣拣好半晌,才能生起炉火。

而眼下,萧陵握起一柄长剑,手腕一转,那些炭便顺着破洞的布袋,尽数落进炉中。

半湿的炭与星子般的火碰撞出效果,半大不小的堂屋里,很快升起一阵阵烟雾。谢玹就睡在长椅上,离炉火最近,半梦半醒间好似哪家的屋子走了水,浓重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

谢玹从梦里的烟雾弥漫中惊醒,睁开眼依旧是烟雾弥漫。他捂着嘴,低头看了眼烧得热火朝天的湿炭,又看向早已离炉火站得远远的主仆二人,霎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他只微微一讪,捡起火钳挑了一块举在眼前:“先生患有风咳之症,为何不用好一些的炭?”

青竹瞥了眼一言不发的萧陵,壮着胆道:“先生没有好些的炭。”

“哦?那可有服药?”

青竹还欲再答,却见余光之中乍起一片青白的刃光。

一把长剑蓦然横在谢玹的颈间。

萧陵眼中因谢玹吃瘪的惬意不见,唯剩凛冽的、刺骨的杀意:“你为何知道我有风咳之症?”

谢玹张了张嘴。

“说。”萧陵又将剑送出去半寸,锋利的剑刃几乎割开谢玹颈间的皮肉。

谢玹叹了口气。

看来今日是真的无法睡个好觉了。

他双指夹住剑身,即便自己压根不会武,也一点点将那剑强硬地推离自己的身边。他不喜欢被人胁迫,不喜欢被人用那种眼神盯着,即便是萧陵,也不行。

“我不仅知道你患有风咳之症,我还知道……你腿上的伤,与我父皇有关。你不仅想要我死,还想整个谢氏皇族的人全部下地狱。”

谢玹缓缓站起来,笑得仿佛天真又烂漫。

“而我,可以帮你。”

“啪”的一声,青竹吓得径直伏地而跪。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在宫外的寻常巷陌里,也是无人敢说的!

谢玹才多大!还是个无权无势、连性命都不知道被谁握在手里的小皇子,他是如何敢的!

果不其然,萧陵眼中冷意更甚。他微微眯眼,一字一顿道:“你不是谢玹,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