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皇子居住的玉华殿外又多了好几层守卫。若有人问起,侍卫们却只是摇摇头,说不清楚在防谁。但要是一有人瞧见谢玹,哪怕他只是从玉华殿门口路过,也如临大敌。

是日谢玹刚下学,想趁顺路进殿哄哄十皇子,看这架势,当即脚步一转,循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生气便让他气着吧。谢玹来回几次,耐心告罄,心想爱谁谁。

当日他虽夺了十皇子的风头,亦获得太后的认同,但实际上处境并没有什么变化。在诸多皇子中,表面上最得宠的,还是十皇子。

方才下朝后,太后在与朝臣商议一应事宜之时,陪伴在侧的依旧是十皇子,谢玹连门槛都没摸到。

这使得谢玹像个费尽心思争宠,最后狼狈落败的弃子。

这也在谢玹的意料之中。

因为还需要一把火——那把暗火需要动摇太后心思,要让她觉得,扶持一个聪明有胆识的皇子,远比扶持十皇子这般愚忠之人要好得多。

他离开玉华殿,慢吞吞的、漫无目的地走着。

宫墙内风声幽静,耳畔是不知名的鸟吟。虽是做了十年的江山之主,但他却从未这般闲散地走在这片土地上。在世短短数十年,少有安宁的时刻,而眼下春风和煦,阳光正好,谢玹微微展眉,露出几分酣足的神情来。

这把火……让谁去添呢?

他这般悠然地想着,全然不知自己失了方向,竟慢悠悠地晃到了皇帝的寝宫之外。

经过半个多月悉心治疗,皇帝这来势汹汹的病症也很快痊愈。太医说他不宜多憩,应当趁着大好的春日时光四处走走。

他与淑妃正在距离寝宫不远处的水榭吃茶,眼一抬,便透过半圆的洞门瞧见了谢玹。虽离得远,但彼时日头大,谢玹又穿了件青白色绣袍,晃眼得很。

“那是星澜?”皇帝哼笑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哪去呢?”

身旁的老太监德全也看了眼,呵呵笑道:“怕是贪玩迷路了罢,陛下要叫人过来么?”

皇帝不语,只低头拨着杯中的茶水。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他们这位陛下,于病中时脆弱不堪,但若神志清醒,身上的压迫感便与太后如出一辙。德全惯会察言观色,当即出门去,亲自将谢玹带进水榭之中。

谢玹今日穿得明艳,日光下愈发衬得他唇红齿白,眸发黑亮,连德全看了都心生欢喜。

面见圣上,原本是件好事。那日皇帝病重,诸多皇子不也为那个入殿侍奉的名头争抢得脸红脖子粗?可今日能与皇帝私下见面,谢玹反而却表现得兴味索然,连跪拜之礼都行得敷衍至极。

这让德全心中生了疑窦,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怎么?不想见朕?”皇帝细细打量了他这位幺子一番,笑道。

谢玹低眉:“儿臣不敢。”

“朕瞧着你像不高兴似的,嘴巴都噘到天上去了。若当真不想见朕,便速速离去罢。”

皇帝挥挥手,面上也浮现些许不耐。怎料一句话说完,不经意一抬眼,便瞥见谢玹眼角泛起的一抹红。皇帝一愣,露出一丝无措来:“……怎么哭了?”

谢玹胡乱地挡了一下脸,但也挡不住齿间泄露出的哽咽:“父皇哪记得什么星澜!父皇有那么多小皇子,一个两个无名之人怎敢劳父皇记得!”

他这几句话的声音不可谓不大。淑妃本为了避嫌,坐在水榭之后替皇帝斟茶,闻言也诧异地抬眼往谢玹的方向看去——这谢十三缘何这般大胆?敢用这种语气对陛下说话?

可皇帝却在刹那间展眉解颐。

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拖住杯底,笑得胸腔阵阵嗡鸣,身旁的德全也反应过来,忍俊不禁。

“他这是生朕的气呢。”皇帝一面转过头,一面指向眼眶通红的谢玹,“德全,你看他多小心眼,朕不过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他竟记到如今。”

德全笑着附和道:“十三殿下性情真挚,难能有一颗赤子心呢。陛下,那日家宴上您一句'不记得',怕是伤了小殿下的心。”

笑够了,到末了皇帝长叹一声。他抬手将茶盏放在桌上,往外一推,杯底在石桌上划出一道透明的水痕出来。

德全心领神会,当即差小太监收拾起来,又顺势走到淑妃身侧,躬身道:“娘娘,奴才送您回宫吧。”

淑妃点点头,回头看了皇帝一眼,顺从地走了。

宫侍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偌大的庭院里便只剩下谢玹与皇帝二人。

供人休憩的石座安置在水榭之下、庇荫之处,为了让皇帝平日里更舒适,德全又教人将座椅悉数改造了个遍,眼下皇帝半靠在足以容纳三人的长椅中,一身松散的明黄衣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皇帝拍了拍身侧的软塌:“过来。”

“……”谢玹顿了顿,还是顺了皇帝的意。

院中除了花香,与他常年带在腰侧中香囊的味道,就是皇帝身上浓重的药味。离得近了药味就愈发浓郁。谢玹刚走近,就听他说道:“我早知你聪慧。”

谢玹动作未停,从容地在皇帝身侧坐下:“父皇谬赞。”

“岂是谬赞。”皇帝道,“几年前,若你没有狠下心杀死那两个太监,现下恐怕早就饿死在冷宫里了。星澜,你不仅聪慧,还胆大包天。”

“……”谢玹不语。

皇帝像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忽而乐了:“还有方才,那哭哭啼啼的样子装得倒挺像。”

“那是儿臣的拳拳真心。”

“哦?”皇帝睨眼,“有几分?”

“……十分。”

皇帝便又笑了。

近些年来,因病痛与囿于牢笼的困苦,皇帝已许久不曾真心地笑过。他回首望向谢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尽心尽力保护的幼子,竟已几乎长得与他一般高了。

“你既聪慧,便知道,我为何会说不认识你。”皇帝目光落在谢玹的鬓角,尽显慈爱。

谢玹自然知晓。

不然那日家宴之上,他面对十皇子说的“父皇很喜爱我”,也不会嗤之以鼻。

傀儡皇帝的喜爱,对于皇子来说,无异于饮鸩。那在背后操纵傀儡之线的手,是容不得第二双的。太后的眼睛会盯着每一个疑似有异动的人,若有任何差池,手中的镰刀便会落下。

换言之,她必须保证皇帝始终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皇帝是工具,皇子亦然。

谢玹垂眼。

“你既聪慧……”皇帝继续道,言语间,似乎又无奈地喟叹了一声,“又为何会在我病重那日,进我的寝殿?”

若想借太后的势除叛党,斩奸臣,挣这一挣,必然会受到太后的制约,聪慧的人都懂得如何保全自己,但谢玹走的,却注定是一条有来无回的道路。

“你原本可苟安一世,若运气好些,还能分封加爵……”

“若运气不好,岂不是自此人生无望?”谢玹好似颇为天真,方才刚哭过的眼一片湿润,瞳中眸色愈发清亮,“父皇亦是个聪明人,为何就不能争一争?”

皇帝微怔。

满园春意中,谢玹站起身来,身后是虚幻的花的剪影。

“再说了,父皇,您不是说我胆大包天?”

作者有话说:

收海星,收没人要的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