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玹与十皇子二人回宫后不久,李缙便从永州回到了汴梁。

到达李府时已是半月之后,领事连忙迎上去,李缙却目不斜视,径直越过一众相迎的人,踏进了一间屋子。

屋内,李郁早已等候多时。

李缙将遮风的大氅脱下,随手递过去,问道:“你在信上说,太后有动作了?”

“我不确定。”李郁接过大氅,面露担忧,“只是爹你回永州后,便真有人来府上拜访。”

“哦?是谁?”

“谢端和谢玹。”

李郁站在暗处,头上的伤好了大半,那日绑在头上的绷带便也拆除大半,露出完整的脸后,也愈发教人觉得气质阴沉。

“谢端受宠所以恣意跋扈,太后派他来试探无可厚非,谢玹是什么人?”

皇帝谢青山缠绵病榻,而皇子们大多庸碌无为,于是太后把持朝政。叫得上名号的皇子谢端算是一个,其他人,不过是他们操纵之下一颗不起眼的棋子。

李缙不答。片刻后,他走入屋子的东南角,在一幅山水画上轻轻一按,墙上便有暗格弹出。

暗格里躺着一封信。

字迹清隽有力,笔锋锐利。但有些笔画却又软弱无力,好似写信之人写了一半忽然将惯用的右手换成了左手。

信的内容很简洁,唯一句而已——“谢十三身份有异,我曾试图取他性命,未果,你当自察。”

李郁来回看了两遍,才轻声道:“萧陵?”

得到李缙无声的应答,李郁蹙眉道:“若刚开始收到这封信我倒不会理会,可当谢玹真的来李府之后,我便有些怀疑了。爹,你说谢玹会不会真如萧陵所说,是太后的另一枚棋子?”

“说了多少遍了,不是证据确凿的事,不要贸然定论。”李缙不悦道,“萧陵与我们虽是盟友,但保不准何时会反水倒戈。想要掌握主动权,就必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谁才是真正的棋子。”

“那……”

“谢玹那边自有人去盯,而你,给我把李徵看好。”

说到他那位不肖子孙,李缙眉心的纹皱得更紧了。他回身问李郁:“近日他可有异动?”

“不曾。”李郁摇摇头。忽而他动作一顿,“不对,半月前谢玹来府内时,曾在我眼皮下消失过一段时间。”

李缙目光幽深:“谢玹……”

*

据十皇子回忆,余杭秦氏是文人世家,虽也是跟随谢氏先祖打下这片江山的功臣,但到如今这一代已然没落。权势旁落之际,唯有嫡系一脉仍留在汴梁,其余的早已移居故里杭城,做起了苏绣生意。

秦家人在大周,犹如旧时的王谢二家,世代出文士之大儒,亦有功高之权臣。

而在一众书生为主的秦氏子孙之中,当代家主秦槐序的存在,就显得犹为出挑了。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他文武双全。因幼时喜爱看大侠行走江湖的话本,被爱子的父母送去蓬莱山学了一身的功夫,十岁家族遭逢变故,故赶回汴梁,继任家主之位。

便也与遍地之乎者也的秦家格格不入。

少年时便为一世家之主的英姿,令汴梁城中诸多女子心驰神往。

然而就这样一个霁月清风的人物,偏偏爱喝酒。

“爱喝酒有什么稀奇的,我也爱喝。”谢玹道,“若有机会,我要令天下所有精于酿酒的手艺人同住一屋,我天天去夜夜去。”

“……”十皇子无言,憋了半晌憋出一句,“那你和他还挺志趣相投。”

谢玹故意逗他:“你怎么对这些坊间传闻如数家珍?这些年净翘首搬弄人家的是非去了是吧?”

“?”十皇子怒道,“我这是未雨绸缪!在提前为皇祖母分忧做准备!”

谢玹笑了笑,原本目视前方的他忽而面色一静。

长长的队伍里,六皇子本来走在首位,眼下却调转方向,朝着他们走来。

寂静的宫殿里唯有他们这群人走在日光之下,这是去往上阳宫的队伍——皇帝又病了。

这一回他的病亦是来势汹汹,也比之前格外凶猛,然而宫内上下却少有人慌乱,皆有条不紊地坐着自己的事。

按照惯例,皇子们需要被传唤到上阳宫,跪在殿外听候指示。大多数人都知道,皇帝因这一身的病,手上的权势早已旁落,分散在各个权臣与太后的手中。

皇帝,本该是紫鸾殿上发号施令的人,如今却成了关在笼中的精致的鸟。

而鸟儿,总有被折断翅膀的一天。

他羽翼之下护着的幼崽,便是这四方眼睛盯着的香馍馍。

皇帝谢青山的病情总是反复,既不会夺他性命,也不会让他多么好受。一来二去,皇子们再遇到这例行惯例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紧张。

然而六皇子此时却站在谢玹二人身前,声色俱厉:“絮絮叨叨的说什么呢!父皇生病,你二人却还顾得上嬉笑打闹!成何体统!”

这架势,俨然是把自己当成兄长了。

谢青山原本育有十三子,谢玹是最小的一个。除去四位公主,剩余的都是能争夺皇位之人。只是皇子大多不长命,数年以来,有害病离世的、未长大便夭折的、甚至有睡梦中离奇死亡的。算来算去,如今也只剩下五位仍健全地活着。

六皇子是仅存之中,年岁最大的。

可这皇子二字的分量,可不是按照年纪来称量的。

他话音刚落,十皇子当即反唇道:“六哥生好大的气,我竟不知六哥这般关心父皇的病情。前些日子春猎,是谁不顾父皇体弱,偏要父皇拉弓引箭,说什么彰显天子之威的?”

“春猎之事,本就应由天子开弓引路,祈求来年丰收,我有何错?”

“六哥,我看是你另有图谋吧。”十皇子故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讥笑道,“知道父皇身体不好,所以找借口让自己代替父皇开弓,可惜打错了如意算盘。”

春猎之时,谢玹还没重生,对此前世唯一的印象就是鹿肉的味道不错。

当时自己为了躲避是非,连春猎的队伍都没上。春猎结束后,只听说皇帝的春咳又严重了些,但也不忘将打猎来的东西分发到各个宫中。

另一边十皇子见六皇子气得七窍生烟,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愈发嚣张道:“皇祖母亦为谢氏皇族,为何皇祖母就不能做那开弓引路之人?六哥,野心勃勃是好事,但也要当心害自己走上万劫不复的道路。”

六皇子额头青筋暴起,低吼道:“区区一女眷……”

谢玹骤然出声打断他:“六哥,慎言。”

队伍中的皇子们虽眼观鼻鼻观心,但耳朵却竖得一个比一个长。六皇子在暴怒中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也是他们没想到的。

待谢玹出声一提醒,皇子们便纷纷转过头,权都当作自己耳聋眼瞎。

六皇子也反应过来,他看着十皇子得意的神色,心道上了当。当即闭了嘴挥袖离去,临走还不忘扔给十皇子一个阴狠厉的眼神。

队伍继续浩浩汤汤地往上阳宫行进而去。

十皇子收敛表情,转过头与谢玹咬耳朵:“你不知道,当初在练武场……”

“就是他激将你让你杀我的?”谢玹道,“猜到了,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十皇子:“……”

谢玹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在这时突然发难吗?”

“还能为什么。”十皇子满不在乎道,“我与他虽亲如兄弟,他却恨我如仇人。我那句‘为皇祖母分忧’戳到了他的痛处呗,可那又如何,皇祖母宠爱我,我亦爱戴敬重皇祖母,这般情意,岂是他这种满脑子都是权势的人懂的。”

见谢玹不语,十皇子以为他亦生出如六皇子般的心情,忙安慰道:“其实比起他们,我更喜欢你。虽说你偶而开口就能把人气得半死,但比起虚伪的诸位兄长们,你要真实得多。”

边说,十皇子边搂着谢玹的肩膀,哥俩好似的拍了拍:“你放心,只要你不与我争,我便对那些过往既往不咎了,只拿你当幼弟爱护着。”

那手掌贴在肩头,犹带人体滚烫的热度。

谢玹垂眼看去,看见一双未经世事,未尝苦痛的少年的手,一如他那天真的话头。

*

迎着春日和煦的阳光,他们一行人终于到达皇帝的寝宫——上阳宫。

一进殿内,从后院吹来的幽冷气息便如同穿堂风般,裹住了所有人,也将室外的温暖尽数隔绝在外。

王太后已到达多时,她坐在殿上,手中握着一杯茶盏,身后不时有宫女于里屋与大殿之间进进出出。皇子们到达之后,她也不说话,以至于一时之间,不知是身体上更冷,还是心理上冻结得更严实一些。

许久之后,六皇子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祖母,父皇的病情如何了?”

王太后正在饮茶,闻言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你父皇向来如此,说不上好与坏。”

六皇子点点头,脸上还未做作地露出宽慰的表情给她看,就听得王太后又道:“太医说,若没在春猎中耗费心神拉弓,今日这凶猛的病情,你父皇或许还能扛得住一二。”

“噗通”一声,六皇子径直跪了下去:“皇祖母恕罪,孙儿并未……”

“这么紧张做什么?”王太后笑道,“我又不曾怪罪于你。”

她一颦一笑雍容又华贵,艳丽如初的面孔看起来便是真的所说如所想——但所有人都不敢笃定。

皇祖母掌权多年,虽为少有亲政的女子,但依旧将朝廷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无论是朝中制衡权臣,还是朝外尽心于民,都丝毫不逊于皇帝亲自上阵。

若没有点手段,如何能教上下服气。只是近些年来,到底还是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浮上水面。

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王太后又开口了:“谢端。”

“孙儿在。”十皇子挺直腰板,“皇祖母有何吩咐?”

“你去殿内看看你父皇如何了,可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王太后道,“为儿为臣,当尽心尽力。”

“是。”

十皇子一掀衣袍,预备起身离去。

当朝无太子,是因为立了太子,就等同于承认如今尚且年轻的皇帝即将不久于人世。更是在对外宣称,如今我大周朝的皇帝不过是病秧子一个,连能继承大统的人都平庸无几。

十皇子从小便被王太后抱养在膝下,为的也是告诉世人,十皇子就是那个即将继承大统之人。他在刚出生之时,便已被选择了。

虽无明说,但对此,朝中内外早已心照不宣。

进殿照顾皇帝,身份、礼节上十皇子都是最佳人选,无可非议。六皇子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默默吞下嫉恨,接受事实。

然而也正是这时,谢玹忽然出列,规规矩矩地站在王太后面前:“皇祖母,孙儿有话想说。”

王太后眼露诧异。

但很快,她收敛心神,饶有趣味地颔首道:“何事?”

谢玹俯身跪拜:“请求皇祖母准许孙儿入殿侍奉父皇。”

大殿之内静谧如许,视线却如夹带声音的利刃,刀刀划在谢玹的背上。诸多目光中,唯有十皇子的,最不可置信,也最为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