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永州至京城的路上试图拦下谢玹回京的,一共有三拨人。

第一拨是萧氏旧部里的那位薛先生。围杀谢玹的理由不必多说,谢氏一族的人,在他们眼里都该死。

第二拨是太后的人。谢玹在永州做的那套戏,虽然可以在明面上迷惑一些人的视线,但终究避不过太后的眼。

第三拨,则是谢端,不……或许可以说,是谢端与王骐联手阻止在谢玹回京。

谢玹最初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在这个时候都要阻止他回京。

直到现在,他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

江山要易主了。

太后素来冷静自持,即便见到谢玹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恐慌的表情。看向他时,反而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星澜。”太后轻轻笑道,“你竟真的回了京。”

谢玹:“还得多谢皇祖母照拂。”

空旷的紫鸾殿中,分明只有他们三人,然而一时之间, 不知何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的,这些脚步齐整地围绕着殿外,若再细听下去,还能听见刀剑出鞘,于风中呼啸的声音。

太后的视线落在虚空之处:“那些……是何处的兵力?”

谢玹道:“般若寺。”

太后一怔,继而又恍然:“原来是般若寺。”

太祖年间,京城除了护城军与御林军两种军种之外,还有第三种军队,也称作幽灵军队。从不出现,从不动兵,甚至官阶军衔一个没有。

据闻谢氏先祖信仰神佛到了痴迷的程度,于是彼时的皇帝花了重金在北郊之外建造了一个寺庙,名曰般若寺。明面上是以皇家的名义在城外供奉香火,实则是皇帝手中另一个权柄。

般若寺位置特殊,再加上其中主持的分选并不受外力影响,太后曾屡次试图插手般若寺,但都被不硬不软地挡了回来。

有先祖圣谕,就算是太后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将他们一锅端了。

她一直以为,般若寺里都是凤九渊的人,而凤九渊也向她承认了这一点,没想到……

是假的。

般若寺自始至终都是皇帝的。

太后忽然间有些感慨。

百密之中终有一疏,她被推上这个位置这么多年,算来算去,终是算不过人心。

谢青山犹如断了双翼的困鸟,在这宫里当了三十多年虚假的天子,太后本以为他根本毫无还手的力气。

看来他们谢氏,这一手扮猪吃老虎玩得还真是炉火纯青。

但那又如何呢?谢青山自己是困兽,就算唤来林中所有的幼雀,都无法将他救走。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外求助。而这个被求助的人,也并不是胜券在握。

太后看了王骐一眼:“星澜,你今天赢不了我的。”

谢玹:“此话怎讲?”

此话还需要讲吗?

王骐并非愚钝的人,他选择与谢端合作,并非是真的打算自此成为谢氏的狗,而是因为,谢端既无脑子又无手段,即便心底生出了丝反抗太后的念头,约莫也是被逼出来的。

若是谢端被他扶上皇位,留给王骐的余地还有许多。

但若是换成谢玹,那便截然不同了。

王骐绝不会允许一个杀伐决断的人坐上那个位置!

紫鸾殿中,三人鼎立而站,三方看似皆形同水火,但若目的不同,阵营随时也会进行更改。

所以太后不打算讲了。

她从头上拔出一根发簪,抬手一挥。

金银发簪与紫鸾殿中黄金铺就的对面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这声碰撞犹如战场上的鸣鼓吹瑟之声,嗡的一声震**开来。

随即,殿外的风向又变了。

无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刀戟相交,叮当作响,杀声亦震天。

太后:“星澜,你急急忙忙跑来,是不是忘了御林军还在我手里?”

谢玹脸色微变:“御林军?!”

王骐也反应过来:“御林军……不是在上阳宫?!不……杀他们父子二人根本用不上御林军,你早就……”

太后笑了下。从王骐出现开始,她一直都稳稳立在高台之上,俯瞰着所有的人,如今,像是终于舍得纡尊降贵,拖着长长的锦缎拖尾,走下象征世间万物的九层之阶。

她走到谢玹的面前。

这么久不见,谢玹身形拔高,身姿更是出落得长身玉立,不再是纤细的少年的模样。但他的双肩依旧单薄,那双碧眼盯着人看的时候,依旧给人有种青涩之感。

太后最喜欢看这张脸。

她轻轻抬手,抚上谢玹的侧脸,余光瞥见王骐收手持剑,一幅将拔刀相向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开了口:“叔父,你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王骐,即便你带着部分西南镇军,也不能保证般若寺的神秘军队不会趁势与御林军一起向你反扑吧?

皇室争端,先灭了外人再内斗,这点,你不会不明白吧?

只要你明事理,识时务,我可以保证。

王骐在心里重复了太后的话外之音。

肩甲之侧,持剑的手颓然一滑,隐入胄甲之中。

太后很满意。

这世上之事,即便偶有意外,一切不还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么?

趁此机会,将般若寺归为叛党一网打尽,至此,所有的祸端,便都会消失殆尽了。

她有点怜爱地看着谢玹。

在民间,这个年纪还是深受爹娘宠爱的时候,可惜他生在皇族。

“身上的毒还好么?”太后缓缓抬起谢玹的下巴,看向他的眼睛,“这双眼,和妙音实在是太像了,你若答应做我手中的傀儡,我也不是不能帮你解了毒。”

谢玹自始至终都由她摆弄,好似已经明白过来,自己带着般若寺的人贸然进宫是入了圈套,连挣扎都免了。

直到他听见“妙音”二字。

那是他素未谋面的母亲。

“皇祖母。”谢玹开口道,“你与我母妃关系好么?”

“自然是好的。”

兴许是木已成舟,又谈起故人,太后悠悠一叹,眼中露出一丝温情来,“那时我们成天形影不离,偶尔趁宫侍与先皇不注意,还会偷偷下塘去摘莲藕。藕花珠缀,犹似汗凝妆……”

久居高处,受万人仰视,在享受权势的同时,未免也太孤寂,这是她亲口承认的。为了某些东西而灭了人欲,当她举起屠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称不上是个人了。

少女时与友人相伴,乘舟逸兴,竟成了最后值得回味的时光。

谢玹低下头,喃喃道:“那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喟叹着,不知是在说如今的场面,还是在说他们祖孙三代,亦或者,在感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在太后沉默时,谢玹忽然又开了口:“我知道。”

太后微微抬眼:“你知道?”

谢玹颔首,重复道:“我知道。”

“皇祖母……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皇祖母年幼入宫,半生无所出,但那时皇祖父与您恩爱有加,并不在意您是否能孕育皇子,数十年过去皆是如此。”

“直至后来,皇祖父身患重疾,太医也无力回天。人在面临死亡之时,总是有千般万般的不舍,无论是对这世间的情谊,还是对站在万人之上时享受的无上权力。所以,皇祖父在弥留之际,做了一个决定。”

太后的眼神瞬间冷凝,捏住谢玹下颚的手往下一滑,猛得扼住了他的脖子。

古往今来,要说谁最怕死,当属皇帝。

因为在酒池肉林之中浸泡了一辈子,享受千万人的跪拜,呼风唤雨。天赋皇权,谁能斗得过天?

他踩在千万人的脊背之上,冷眼观世间苦难,而自己不必亲历。

只有在死亡面前,才有众生平等。

当有一天,阎王告诉你,要从你手里夺走这一切,谁会甘愿?

不顾太后眼中的杀意,谢玹继续磕磕绊绊地说道:“他要让你陪葬皇陵。所有妃嫔皆可遣散,或流放民间,或削发出家,唯有你,也只有你,要求与皇祖父一起,合葬于皇陵。”

太后:“谁告诉你的?”

谢玹笑了下:“这些往事在皇祖母肚子里烂了这么多年,想必都腐烂发臭了,如今被人知晓,皇祖母难道不该松一口气吗?”

“是不是凤九渊?”太后的脸上,终于呈现出一种比冷意更为骇人的神情来。兴许是扭曲的畏惧,又或者,是被揭开伤口后的羞耻,“还是谢青山?!”

谢玹并不回答,继续说着:“为了活着,皇祖母伙同王将军,陷害萧氏一党,令王将军取而代之。兵权在握后便亲手杀了皇祖父,为杜绝后患,又一一将剩余的皇子屠戮殆尽,唯剩我父皇一人。”

“权势在手,的确容易成瘾。这样一步一步的,皇祖母便走到了今天……”谢玹几乎呼吸不畅起来,但他还是冷静着,并乐于看太后冷静的假面被撕破,“皇祖母,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懂……”

“皇祖母若早就有亲自坐上皇位的意图,为何不斩草除根,直接杀了我父皇、杀了我们呢?”

为何不在先皇刚逝世之时,便借当时还算壮大的西南镇军,一举坐上皇位呢?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性别与身份根本不是问题。

是啊,太后偶尔也会自问,为何不再心狠一些,杀了所有人。

但每到午夜梦回,她在虚影里见到那些死于她手上的人之时,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时的她究竟是畏惧多一点,还是后悔多一点。

握在谢玹脖子上的手,终于缓缓滑落。

然而,也就是刹那间。

就连有功夫的王骐都没反过来。紫鸾殿第一抹日光从窗棂照进来,合着殿外杂乱的脚步声,一道银光一闪而起!

下一瞬,那银光便没入太后的胸口!

愕然之色还未爬上太后的脸,谢玹便再出一刀!

王骐连阻止都来不及,只得隔空大喊:“住手!你就算现在杀了她,也阻止不了眼前的局面了!”

御林军在外厮杀,王骐手中的兵力还未加入战局。即便如此,御林军依旧占据优势。所谓的幽灵军队,也仅仅只是用在危及关头,与训练有素的御林军相比,般若寺的兵力不过只是蝼蚁。

就算太后死了,局势也无法更改。

然而,谢玹充耳不闻。

他抽出匕首,俯身又将刀刃抵在太后脖颈间,轻轻一笑:“皇祖母,你现在又快死了,害怕吗?”

太后哑然失声。

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理上的骇然,谁也没料到,一直乖觉的谢玹会做出这种举动。

明明是杀人,即便是仇人,谢玹却好似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手起刀落已是两刀。

“皇祖母被逼到这个位置,最初,其实也是因为怕死吧。”谢玹将刀刃往前一递,又逼近了脖颈几分,“因为害怕死在漆黑的陵墓之中,所以才孤注一掷地走到了今天,那时皇祖母多大?十六?二十?只是不知道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皇祖母,还怕不怕死呢?”

谢玹的样貌其实与谢青山一点也不像,若真的要论相似,谢玹则更像他的母亲。妙音是外族的长公主,天生力气大,既英勇又好战,好像任何事都不会令她感受到畏惧。

谢玹也一样。

他抬眼看了看王骐,见他正试图挪动步伐往这边靠近,轻飘飘道:“站住。”

王骐脚步一顿。

谢玹说:“你大可以试试,是你快,还是我的刀快。”

王骐:“我说了,你现在杀了她……”

“无碍。”谢玹轻声打断他。

因方才的动作,谢玹的脸上也溅到了一丝鲜血,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张圣旨,丢到王骐脚边:“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我杀了皇祖母,再自杀。而你,王将军,大概率会被御林军以带兵入殿、谋杀皇子与太后的在罪名当场拿下。二,从皇祖母那儿拿到龙玺,给圣旨盖章,然后走出去,宣立新君。”

那不是什么逼迫太后退位,归还皇权的圣旨,而是一封改立新君的圣旨。

新君二字后,明晃晃地写着谢玹二字。

太后急促地喘了口气,一把抓住了谢玹的衣领:“你……”

“皇祖母别急。”谢玹笑了笑,“所谓金口玉言,等旨意一宣,我便将太医院里的人全叫来给你治伤。但若是再拖下去,我便只能与皇祖母一起去见见阎王长什么样了。”

太后:“……疯,疯子……”

“皇祖母曾夸过我,众多皇子之中,我与您是最像的……”谢玹说,“皇祖母,您觉得呢?”

王骐还想挣扎。他并不想立马迎来一个新君,且还是谢玹这种不好对付的新君。

“星澜,你看,能不能先改立太子……”

“不。”谢玹冷冷回绝,“我就要当皇帝。”

*

宫里的风声一下便变了。

先是太后莫名其妙地宣了旨,直接越过太子谢端,改立谢玹为新君。而且这圣旨还是镇南大将军王骐念的。众人惶然之时,口头上虽然领旨,但心中也是疑窦万分。

再是在京都周围作乱的叛军,莫名其妙地闹起来,又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了。

人人议论纷纷,但不是人人都敢真的议论到点子上。

而最大的事,还是皇帝谢青山。

谢青山快死了。

这是所有宫侍包括朝臣们心知肚明的事。

按照规矩,所有大臣必须到场,就连病得走不动道的叶文栩,也拖着一身病身,翘首站在上阳宫正殿的殿外。

有隔壁宫的宫侍路过上阳宫时,曾见到上阳宫附近三里开外都由重兵把守,每个护卫都穿着重甲,俨然是从边关回来的。

为了小命,他们不敢多问,只敢离得远远的,所有他们自然不知道,这天下早已换了副新天地。

上阳宫里有哭声。

旁人不敢去听,只有几个面色肃静,身着胄甲的将士守在外面。

谢玹走进去时,身上还带着血。那些将士纷纷弯腰行礼,将人迎了进去。

谢青山靠在床榻上,脸色已白得透明,好似即将就能化羽归去似的。

谢端跪在榻前,哭得撕心裂肺,边哭便喊着:“我错了父皇,我不该……我不该和王骐将军合谋,害得皇祖母事先给你又下了毒……皇帝我不当了,太子我也不当了,父皇……”

这个孩子,到头来还在叫着皇祖母,到底是个心善的人,和他一样,不适合当皇帝。

谢青山心想。

而后他目光一转,看见了谢玹。

他现在能随意动作的,也只有那束目光了。

谢玹走过来,与谢玹一起跪下,手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便兀自该在了谢青山的手背上。

两人相对无言,看着看着,谢青山的嘴角终于弯起了一个弧度。

“父皇。”谢玹轻声喊道。

谢青山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他眨了眨眼,似是鼓励,也是在宽慰。

紧接着,他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力气,艰难地勾起了谢玹的手指,开口道:“星……”

谢玹反握住他的手:“您说。”

谢青山:“我要去……”

那声音太小了,几乎等同于气声,谢玹低下头,将耳朵凑上前去,才听到了最后两个字。

于是他重新直起身来,合着身旁谢端的哭声,冷静地一点头:“知道了父皇,我送你去江南。”

*

在前世一无所有的时候,谢玹喜欢念佛,也喜爱抄佛经。

兴许是与先祖的爱好不谋而合,行事之间受了点照拂。

佛常慰以世人,历经苦难方可圆满。以前他爱将佛像挂在胸口,拿手攥紧,撑着一口气聊以慰藉。

但现在,他要做自己的佛了。

跪在殿外的人,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叩拜的声音流水似的哗啦啦从殿内流到了宫外,枝头的新芽几乎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吓得缩回苞中,又颇为好奇地探出头。

那些声音像是一块巨石,沉重而缓慢压在了谢玹肩上。

谢玹的脊背先是缓慢地弯了,而后触底反弹,在谢青山彻底阖眼前,再次挺直得如同一把剑,仿佛能抗下风雨中的一切。

文宣门外,青竹推着轮椅缓缓前行,而原本应当坐在轮椅上的人,却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往前走。

青竹看得心慌,但也不会去扶。这么久了,他早就知道萧陵的性子。

于是他换了个问法:“薛先生那边怎么交代?”

萧陵脚步一顿。

宫内的红墙青瓦彰显着先人的审美,不得不说,颜色的确好看。青竹抬眼时,正好看见墙角的一束桂花枝伸出,正挂在萧陵头顶。那花枝生出一簇小花苞,含之未放。

萧陵仿佛察觉到了青竹的视线,顺势抬眼看去。

恰好有风经过。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清雅的桂,在朱墙之下,也被映照得仿佛被火点燃。

萧陵:“就跟他说,桂花开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番外还会交代一下后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