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重阳祭礼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开场。太子头戴金冠,于高台之上俯身焚香。

这般浩大的仪式,所有有身份的人皆需到场,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皇帝看起来面色红润,目光亦有神姿,太后坐于他身侧,似是不经意瞥了他一眼:“陛下近日倒是容光焕发。”

谢青山:“想必是上天安排,先祖们不愿让朕狼狈地见他们。”

太后笑道:“那陛下今后也得好好养身体才是,争取早日亲临朝政,早日让哀家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太后回后宫享清福。”

分明只是寥寥的几句家常问候,立在皇帝身侧的德全却听了一身冷汗。这个时候,也只有赵闲才敢多嘴。

“娘娘怎么能这么说呢,娘娘日夜为国操劳,陛下可是看在眼里的。”

太后淡淡道:“是么?”

这下,就连赵闲都被太后言语中的寒意呵退。

祭礼定于皇室宗祠之外,放眼望去,整个宗祠外乌央乌央地挤满了人。为确保祭场的秩序与安全,王骐将军亲自带领御林军镇于文宣门之外,而祭场周围也安插了许多暗卫,势必守护祭礼顺利进行。

然而太后看起来却毫不在意这些。

她的目光落在站在高处的谢端身上。

那是临时为祭礼搭起来的祭坛,也是离天最近的地方,贡品与皇室先祖的牌位皆在于此。世俗都说是天授皇权,古往今来,无数天子在这方寸之地诞生,而今,轮到谢端了。

众臣们心道,太子殿下只要能圆满地主持完这场祭礼,那么在皇帝仙逝之后,皇位便非他莫属。

谢端的太子之位是太后给的,除非太后失权,或者……皇帝另立新君。

祭祀用的香自然是天下最好的香,众臣俯身之际,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浓郁至极。三支香燃至一半,鸣鼓吹笙,祭礼成。

绵长浑厚的鼓声砰砰砰的传去了千里,只要人在宫中,便能听见这个象征皇权威仪的鼓声。

礼成前敲三下以慰先祖,礼中敲三下以告神明,礼后再敲三下,方可谓大周延绵百世。

砰——

砰——

砰——

砰!

有的朝臣听出了不对劲,忐忑地向身边的同僚求证:“是我耳背了么?我怎么听见敲了四下?”

同僚也吓得不行,连连捋着自己的胡须:“没听错没听错,是四下。看来要出大事咯……”

旁边一位壮硕的中年人冷哼一声:“能出什么大事,太后娘娘在这里坐镇,你几时见过事情在她眼皮底下出岔子?”

那位焦躁到不停捋胡子的,是一个四品官员,他闻声一看:“你是谁?怎的不穿官服?”

不穿官服,便不分品阶。大周几千位官员,衣服一脱谁能认识谁?官服在身才好根据品阶来调整自己的态度。四品官员见这中年男子一身读书人的气质,不免心下犯了疑窦。

好在,中年男子昂首挺胸,自报家门:“我是庄家家主。”

四品官员:“不认识。”

庄家家主:“……”

“我只知道四大世家——王李凤秦,庄家是哪家?种地的?”

周围一圈支起耳朵听热闹的官员纷纷忍不住憋笑起来,笑得庄家家主面色愠怒,又耳根红透。其中夹杂着“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在秦家手下做事的那个庄家?区区几十个人的家族就敢自称家主了,也不怕被笑掉大牙”云云。

庄家家主深吸一口气,面露寒光地看向谢端所在的方向。

四下鼓声传出去后,已有更多的人发觉不对劲,一人发出质疑声还好,人数众多之下,即便声音再小,在空旷的祭坛之下,也显得躁动异常。

众多声音窸窸窣窣地传开来,在座之下,亦有稳坐如山的人。

譬如太后。

谢端手心冒汗,这么大的动静他不是没察觉,鼓声的异常他也看在眼里,但他要稳住,这么重要的祭礼不能败在他得到手上。

焚香之后,便是要率领众臣叩拜祖先。

但在此之前,要先叩拜如今的天子。

然而,天子失权,太后坐的位置比天子还要高上一阶,众臣便要更改叩拜的对象。大周朝自建立以来,便没有叩拜女子的先例,即便太后手握重权,执管天下人的生死。

正此时,一声厉色之声忽然破空而来。

“慢着——”

众人纷纷翘首看去。

只见在人群的最末端,一个玄衣之人疾步走来,大声喊道:“太后王锦瑟罔顾伦常、弑夫杀君、残害忠良、罄竹难书!真相蒙尘多年,今日正理必将斩落奸邪!”

满场哗然。

谢端手一抖,险些碰掉祭坛上的贡品。但他极力扼住自己颤抖的手,缓缓吁了一口气。

与他相邻之隔的高座之上,德全与赵闲已然惊恐地跪在地上。唯有皇帝与太后神色淡然,皇帝尚且能理解,被病痛折磨这么多年,他早已练出一副石头般的面孔,但……

陡然被指数条罪名,太后依旧毫无表情,甚至都没站起身,仿佛正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有人靠衣物分辨出那人的身份:“金领荷纹……那是凤家的玄金卫!”

“莫非……九王爷在京城?!”

“这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像是印证了他们的猜想,在玄七高声喊完之后,凤九渊便缓缓从人群中站起了身。

怀远王——九王爷,因常年不在京城,鲜少人能单靠面容认出他。若要先识别出身份,便要率先认出,上任怀远王凤易留下来的玄金卫。

凤家亦是皇亲国戚,虽是异姓王,但地位不容小觑。如今,就连凤家都站出来指责太后,这下,太后恐怕不能再如对付京中流言一般对付他。

弑夫杀君……难道,先皇是死于太后之手?!

这般骇人的想法,渐渐在众人心中萌生。

如若先皇是死于太后之手,那太后的手段与心性,便绝非常人所能窥探!

人心惶惶中,太后缓缓开了口。

“九渊。”太后平静道,“若你只是听信了流言,哀家可以恕你无罪。”

凤九渊:“娘娘是想要证据?”

他轻笑一声,反手从拥簇着他的玄金卫中拎出一个人:“这个证据如何?”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人身着玄金卫的劲装,但眉眼中依稀有几分与谢青山相似。那位捋胡子的四品官员姓柳,看见这人的第一眼便瞪大了眼:“这是……这是……雍王!”

雍王谢青彦,谢青山的兄长。

大周谢氏皇族好似有个什么诅咒,皇室的子孙不知从哪一代开始,便再也不见枝繁叶茂的盛况。好不容易开枝散叶育后,又死的死疯的疯,夭折的占了大半。尤其是先皇逝去那一年,大周皇室子孙死得仅剩一个谢青山。

按理说,谢青彦早该在平嘉三十二年,也就是先皇在位的最后一年,因病离世。

缘何如今还会重新出现在此?

除非……当年皇室子孙的死另有蹊跷。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凤九渊既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谢青彦抛出来,就一定做好的完全的准备。

玄七冲着凤九渊点点头,上前一步:“当年先皇受太后王锦瑟毒害薨逝,其膝下皇子亦惨遭毒手。为了隐瞒这弥天大谎,也为了窃取皇权,她痛下杀手,将先皇的数十位皇子屠戮殆尽!”

“雍王殿下死里逃生,为凤家所救,至今被养在北疆。九王爷本想彻底埋下这段往事,岂料多年后,太后竟故技重施,将当年对待先皇的手段用在了当今陛下的身上!”

“是啊。”柳大人心道,“先皇子孙凋敝,缘何到了陛下身上,膝下的皇子也没几个?要说没什么猫腻我可不信。况且,太后总对外宣称陛下病重,又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如今想来,简直漏洞百出!”

他正思忖间,忽觉身侧有一人“刷”得一下起了身。

柳大人定睛一看,竟是最初和他们起争执的那位庄家家主。他从记忆力搜刮片刻,终于想起来,这人好像是秦家家主秦庭的叔伯,叫什么……庄青!

庄青看起来极其义愤填膺:“单单推出一个人来,就可以指认他是雍王殿下了?谁都知晓,凤家在十年前被逼到北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如今怎么证明九王爷不是记恨在心,故意陷害太后娘娘呢!”

“哟,叔伯,许久不见,嘴巴变利索了许多啊。”

忽地,又有一道声音自凤九渊身侧传来。

只见原本应当蹲在永州河岸吃泥巴的秦庭,慢悠悠地从凤九渊身后走来。无论何时何地,就算是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他穿了一身肃正的官服,也要随手戴上一把折扇。如今掏出来,笑得风度翩翩,又有些欠揍。

“叔伯,你不是说你誓死不向谢氏皇族低头么?如今太后娘娘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这般急赤白脸地去维护?”

庄青顿时变成了铁青:“你!”

“不过……下官也不信这回事。”秦庭话音一转,伸出折扇指向凤九渊,被后者用二指推开,“叔伯说的其实有道理,谁知道这个雍王殿下的身份是真是假呢?”

说罢,他又像自证一般,朝着远处的太后一叩首:“太后娘娘,下官虽与叔伯持有相同观点,但赤忱的心是庄青叔伯比不了的,太后娘娘明鉴。”

庄青脸色更黑了:“秦庭!”

原本应当震惊朝野的旧案,因为秦庭的出现,逐渐开始往诡异的方向发展。众臣惊骇的心绪被这玩闹似的场景冲散了大半,再想起来看太后的反应时,太后依然稳坐在高台之上。

于是他们犯起了疑窦。

难道……凤九渊才是那个胡说八道的人?

霎时间,局势如迷雾里看花,教人分不清方向。

直至一个惊雷般的消息,轰的一声在人群里炸开来。

前来通报的小太监估计是刚来的,一路冲进祭场,脸上慌慌张张的神情溢于言表。他一路越过诸多大臣,然后“砰”的一声跪在太后的脚边。

“太后娘娘!王骐将军托小的来报,永州叛军已围至京城外,另有一批不知何时已潜入皇城!”

柳大人噌的一下站起身:“什么?!”

叛军在此时出现可不是小事!

更何况他们竟然无孔不入地进了宫中!一时之间,因今日突变而被困在祭场的众臣们纷纷惊慌起来。

危及生命的事如何能不惊慌!

柳大人急得团团转,试图想个法子先溜出皇宫再说。如只是小规模的刺客便罢了,若来的真的是需要出动军队的叛军,那他们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臣们该如何自保!

然而,他这一边在着急忙慌,隐藏在诸多朝臣中的暗涌,亦在此时悄悄冒了头。

柳大人没有注意到,他们在听到叛军出现时,脸上一闪而过的兴奋。

正在众人乱成一团的时刻,太后站起了身。

她的身长在女子之中算不得高大,但由于站在高台之上,又是当今的天下之主,旁人见她便只能仰视。

她的视线一一扫视过众人,焦急的、愤慨的、畏惧的、看戏的,众生百相。

片刻后,她回头看向谢青山:“陛下,你觉得呢?”

谢青山:“什么?”

“他们给哀家列了无数条罪名,陛下,你信还是不信呢?”

谢青山微微抬眼。

其实若论起来,谢玹与他的样貌只有三分相似。而这三份相似的地方,就在这一抬眼之间。

乱哄哄的祭场在太后出声之后,便诡异地安静下来。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谢青山的身上。

谢青山沉默片刻,忽然笑道:“皇兄在十多年前便已经死了,不可能死而复生。”

“陛下的意思是,九王爷带来的雍王是假的?”

“是假的。”谢青山远远地看了谢青彦一眼。后者隔着山水迢迢的人群听见这句话,就算是个痴儿,此时也急得想要跑上前去,结果被玄七一把拎了回来。

他泫然欲泣,不知是在伤心谢青山不认他,还是在伤心,自己无法传达思念。

于是太后笑了:“确实是假的。”

众臣面面相觑。

有些人跃跃欲试,特别是在太后亲口否认之后,那想要就地谋反的心思更是呼之欲出。

“啪啪啪——”

太后拍了拍手:“但即便是假的,也要大家信服才是。”

随着声音刚落,两个御林军挟持着一个人影缓缓走来。

只见这人穿着囚服,头发披散,在御林军的强迫下仰起了头,那面孔,竟与站在凤九渊那一头的“谢青彦”一模一样!

太后:“雍王的确没死,不过在十多年前,他暗杀陛下未果,被御林军当场抓获。陛下念及兄弟亲情,才将他关在了皇家祠堂的地下水牢之中,不曾想,竟在十年后被人做此文章……”

她遥遥一望,看向凤九渊的方向:“九渊,你是否也被贼人所蒙蔽?”

凤九渊微微垂眼。

“还有座下的众人,你们谁忠心耿耿,谁包藏祸心,哀家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太后移开视线,在众人之间扫视一圈,忽而厉声道:“御林军,全抓起来!”

“是!”

柳大人却还处在懵懂的状态,直至与他坐在一起的同僚忽然间一撩官服换上胄甲,瞬间变成了固守皇宫的御林军,他才恍然明白过来。

诸多御林军伪装在朝臣之间,随着太后的一声令下,如潮水一般,瞬间席卷了所有的暗流。

混乱之下,大多臣子被簇拥着往安全的地方转移,只有庄青捂着脑袋左躲右闪,生怕乱箭射伤了自己。

他孤身前来,并未带亲卫。但即便此时他狼狈万分,心中也是欢喜的。

他赌对了!秦庭在此时与凤九渊站在一处,整个秦家恐怕都要遭殃。庄家被秦家压制了这么久,是时候翻身做主人了!

“铮——”

忽地,一根箭飞射而来,嗡的一声扎入了庄青头顶的柱子上,打断了他的臆想。

庄青大叫一声,砰的一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箭的主人才堪堪收回手。

被玄金卫保护着与凤九渊一同撤离时,秦庭还有闲心射出这一箭。

然而他的箭术实在是不敢恭维,三尺开外的距离,连影子都射不中。秦庭轻轻“啧”了一声,将弓往凤九渊身前一递:“你箭术好,帮我杀了他?”

凤九渊:“?”

“早看他不顺眼了,此刻正是良机。”秦庭盈盈笑着,眼中却是浓重的杀意,“留下他,是后患啊~”

凤九渊转身就走。

秦庭不甘心,一边眯着眼再次架起箭,一边嘴上不停:“你帮太后做戏,让她揪出朝中上下对她依旧有反心的人,就不怕她届时毁约,摆凤家一道?”

凤九渊:“她也得有那个机会。”

“嗯?”秦庭隐约听出了点什么,拉弓的手微微一顿,“殿下他打算……”

利箭在他手中,再一次如雷霆般射出,也将他后半句话的话音掩盖。

这一回,不知是他走了运,还是庄青松懈下来,不再如狗一般趴在地上。他刚直起身,一根利箭便破风而来,携着罡风瞬间贯穿他的面门。

庄青瞪大了眼,门板似的倒在了杂乱的脚步之中。

“中了!”

秦庭收回手,回身一看,发现凤九渊在看另一处。

那是举办祭礼的高台。三根香燃了大半,皇室先祖的排位仍在其中,摇摇欲坠地看着祭台之下混乱的人群。

而原本主持祭礼的人,却已然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