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徵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太后还在锦鸾宫等他。

兵部内部职位调整、各方镇军更替与调动,都彰示着此番祭奠仪式非同寻常。无论是主持者的更换,还是近日里疯传的流言,亦是隐隐有动**的边防,这些零零碎碎的小问题,无不动摇着京城中人躁动的心。

他将谢玹抱起来,原本是打算将人带走,找个地方养养伤,宫里那些生啊死打啊杀的“小”事,一概不管。

但只是想想谢玹都不会同意。

他既然冒着风险回到京中,心中就必然有数。

临行前,李徵再三踌躇,步伐几番回转,甚至半柱香都过去了,人还停留在谢玹面前。谢玹看着他原地打转,心中好笑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怅惘。

这些人,对他好像都是真心的。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李徵凶狠似狼的眼神。虽说看起来凶神恶煞、好似抬首就能嚼下敌人的一块肉,可那时他的眼中,的的确确是存着死寂的。

似乎,是他的到来,稍微扭转了李徵走向灭亡的道路。

一抹微小的风,就能在千里之外卷起六尺高的沙尘。命运好似是冥冥中注定的,但又在某些地方稍微开了点小口,让人们能够有机会逆天改命,重获新生。

谢玹拉了拉李徵的衣角——他太高了,谢玹早已抽条,也早已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可他与李徵说话时仍需稍微踮起脚。

只见李徵略一倾身,谢玹便捧住了他的脸。

“应寒。”谢玹道,“此次事毕,你觉得我会安然无恙么?”

李徵愣了一下,目光亦柔和起来:“会。”

“承你吉言。”谢玹笑道,“我会平平安安。”

曾有人指着李徵的鼻子骂他:你生来就是孤星,命又硬又短,活不过几年,你斗不过天。

于是他要向上爬,想要将命运握在手上,要将所有人的性命踩在脚下。

可现在有人对他说,承你吉言。

你不用往上走,不用孤零零地面临这人世间的一切,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他不再是孤星了,他有了自己的星星。

*

李徵走后,谢玹整理好衣物,抬起头时,院内一株桃花枝正好被风吹落,掉在他的眼前。

这样一个小小的院落,走一步就会印一脚的尘迹,却也是他曾经唯一的家。故地重游,心境和处境都截然不同。谢玹弯腰捡起那根枯枝,岂料它已腐朽到一触就碎的程度。

碎屑归于尘土,谢玹终于不再看它。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楠木色的香囊,上面绣着金丝银边,隐隐还带有线香的味道。

线香,亦是佛香,只有佛门才会用点这种香。

它味道重,且经久不散,谢玹身上的沉木之香压的并不是药的味道,而是它。

香囊虽用金丝勾边,但用料精简,小巧玲珑,只有巴掌大小。

谢玹解开绳子,从中拿出了一块木牌。

片刻之后,经年无人造访的冷宫大门再次被人推开。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有一身着轻罗的背影,缓步走出,而后沿着小径往深宫走去。

直到身影被路的尽头吞没。

*

谢青山与谢端一路走一路停,说的是祭祀事务繁忙,这父子俩却仿佛被宫里的秋景吸引了注意力,不知怎么就停在了御花园的凉亭中。

德全是一直跟着的,且一路上都在心惊胆战地观察着谢青山的身体状况——许多年前谢青山的身体便已经垮了,他不能做费力的事,更不能劳心费神,病体拖得正值壮年的他,宛若一株刚刚新生便要夭折的枯苗。

但中秋前的三个月,谢青山不知怎么忽然就好了些许,除了依旧无法管理政事外,人看起来倒是比以往精神许多。

直至今日,甚至能给谢端办的事兜底。

德全心中喜悦之余,不免更小心翼翼。

在宫中行事,要想不掉脑袋,就要随时察言观色。

德全想起来以前十三殿下还在宫里的时候,谢青山也喜欢四处闲逛,但那时他还需要乘作轿辇。偶尔遇见谢玹,有时候会远远看上一眼,要是实在避不开了,才将人唤到身前。

这位太子殿下却不一样。

德全只知皇帝的喜怒,但若要他分辨皇帝的真心,他还是无法分辨出来。

谢青山即便一身病骨,那也是天子,帝心深似海,何人敢妄言参透。

他只知道,谢青山与谢端相处时,虽也是其乐融融,但与谢玹在时的感觉并不相同。

二人谈笑间已经坐了下来。

谢青山边笑边接着话题道:“你个臭棋篓子,要你陪朕下几局都不愿?”

谢端:“若父皇觉得杀儿臣一个片甲不留能心情快慰,儿臣自然是愿意的。”

原来他们又聊起了棋。

德全心道,陛下果然爱棋。

他回身朝侍者使了使眼色,起先侍者还未反应过来,德全心下无奈,又低声道:“拿两副,象棋与黑白子各一副。”

侍者领命离去。

果不其然,谢青山又道:“围棋若不会,象棋如何?你的象棋还是朕教的,正好让朕考考你的行军之力。”

谢端苦笑道:“看来今日父皇不下个什么棋便不罢休了。”

二人相对而坐。侍者很快将棋子取来,摆放在二人桌前。秋日的阳光还有些艳,谢端悄悄抬眼,让目光飞快地在谢青山身上飘过,不知怎么,看出了几分透明的虚弱。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四处张望了。

谢青山下围棋时,还秉承着几分君子之礼,不会将人一口气逼进死路。但下起诞生自战场上的象棋时,就好像是自己亲自驭马出征,对面的人不是坐着的谢端,而是携带着千军万马的敌人。

河界对岸的十六枚棋子吃得只剩六枚,九宫之中,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将。谢青山依旧不依不饶,抬手又打出一只車,堵住了谢端最后一条生路。

“将军。”

谢端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不仅不认输,还带着一丝撒娇意味:“父皇真就欺负人。”

谢青山摇摇头:“技不如人,还耍赖呢?”

谢端嘿嘿一笑:“只对父皇耍赖,父皇若是龙颜不悦,罚便是了,谢端愿意承担。”

他似乎吃准了谢青山的性子。

这位出生没多久就为别人而活着的皇帝,还未明白人生的定义,就已失去了它。于是生命中,唯有亲缘能汲取温情。

他享受儿孙承欢膝下的感觉。

然而这一回,谢端失算了。

他话音刚落,谢青山不仅没笑,反而将手中的棋子随意一扔,凉凉道:“你学星澜的样子堪称拙劣。”

棋子不重不轻地砸到了谢端身上,他蓦然跪下身去:“父皇!”

“他不会怕朕,亦不会用如此惶恐的眼神对着朕。”

谢青山觉得索然无味,眼神又冷了几分。到底是天子,眯眼间威严骤增,瞬间压得谢端抬不起头。

“你为何要学他?”

谢端眼眶一热:“儿臣……”

“你毋需模仿任何人,你便是你,在这世上独一无二。”谢青山淡淡地打断他,“做太子,便要有太子的威仪……罢了,起来吧。”

话已至此,谢青山最后一点兴致也被消磨殆尽。他面容倦怠,兴致缺缺地一抬手,叫德全扶着站起来,转身离开。

他将谢端丢在凉亭里,步子没迈出去多远,又像想起什么,回身道:“听说近日你与王将军走得很近?”

谢端一惊。

王骐在半个月前刚从西南镇军回来,无人知道理由。但碍于王骐与太后的亲缘关系,许多人都见怪不怪,谢端身为太子,见见西南镇军的首领也无伤大雅。

换句话来说,这并非是什么大事。

谢青山似乎也只是这么一提,他甚至压根没瞧见谢端听见问话后的惊异,道:“王将军骁勇善战,面对敌军时有千万种应对之法,你若有空,可以带着象戏子与他切磋切磋。”

谢端半边脸在凉亭的阴影里,憨厚的脸上有汗躺下来:“……是,儿臣知道了。”

“不必紧张。”谢青山看见谢端的神情,不免摇摇头,温声道,“端儿,做事随着自己心意便可,你不必成为任何人。”

祭祀的事依旧要谢端操办。

他在御花园里下的这局棋已经耽误了些时间,匆匆赶回去时,恰好撞见从锦鸾宫出来的李徵。

二人隔空望了一眼,互相行了个礼,又错开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而刚回到上阳宫的谢青山,正扶着桌面忍着咳嗽声,直至抓住桌角的手青筋暴起,喉头咽下一口腥甜。

淑妃在外凄声请求,依旧被拒之门外。许久之后,等门外没了动静,谢青山才缓过劲来。

他冒了一身的冷汗,虚脱般地靠在龙椅上,屏风之内,有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那是一个光头和尚。

袈裟裹身,头顶顶着九个戒疤,合手走出时,一声“阿弥陀佛”亦跟着飘了出来。

和尚眼神悲悯地看着谢青山:“你已时日无多。”

谢青山神色木然:“我早该死了。”

和尚道:“提前用尽命数,为了什么?”

谢青山微微一怔。

良久,他依旧沉默。

上阳宫殿是皇帝的居所,位于整个寝宫的最高处,若回首往外看,无论是晨昏还是暮晓,都能看见广阔的天。

是谓,天子。

谢青山想了想,笑道:“为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