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缙若死去,尸体上不能留下明显的伤口,即便有李郁伪装成他的模样,也应当为事成后做些准备。意外落水,死在湖底,是他最好的结局。

因为他的擅自行动,太后陷害萧家忠良一事比预计时间更早地传开来。这些流言顺着风吹到了京都的汴梁城,最终成了小孩口中玩闹时诵唱的歌谣。

想打败一个人,就要先击溃他的心防。

可惜太后天生冷心,这些没有证据的传言只如隔靴搔痒,并不能拿她怎样。她代掌一国之君,谁多嘴,她就能让谁闭嘴。

堵住悠悠众口的方法有很多,绝对是实力就是其中一个。

王骐得知了京城的异动,曾与她修书一封。内容寥寥,唯有一句:“可有把握揪出所有逆党?”

太后也只回了八个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一来一回,便将太后真正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今天这个局面,或许是她在暗中推波助澜的。早在让谢玹离京奔赴永州之际,她就决心,与其继续封存这个秘密,不如自己主动抛出。当这个流言一出,四海之中诸多双想置她于死地的手,不会没有动静。

届时,所有能危及江山社稷、危及她手中权力的人,都将如沙地上的水珠,看的一清二楚。

王骐与她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当年萧家军遇难,做决定的是太后,出手的,可是王骐自己。西南镇军看似处被王骐握在手中,实际上,太后才是那个操盘之人。

是故,无论是街头巷陌,还是高堂庙宇,一旦有动摇江山的人言出现,很快,便又像一阵风一般消散了。

彼时农历八月廿五,中秋刚过,重阳将至。朝中上下人言谨慎,话都烂在了肚子里。

另一边,谢玹失踪的事还被瞒着,一来,监造司的人顾不上将这事上报,二来也有顾时清在其中兜着的原因。

谢玹离开前曾暗示他的话,他一直记得。虽然不知道谢玹要干什么,但他知道,谢玹需要时间。

与永州只有一座山相隔的另一边,谢玹也即将启程。

只不过在启程之前,他还得履行一下自己的“金口玉言”。

轻罗小帐翻红浪,灯影摇曳人一双。

那夜谢玹视线受阻,行动被限制在狭小的一方,仰着面毫无遮挡。

他被控制得动弹不得,又什么也看不见,触感与听觉便被无限放大。秦庭好像很喜欢让谢玹处于未知的状态,无法触摸,无法看见,无法掌控。

只有失控。

翌日。他坐在马车里,神色怏怏,连手都抬不起来。

马车哒哒地走着,并不快。四处都是崎岖的山路,偶尔路过不平坦的地面,抖得宛如山崩,谢玹都会蹙起眉头。

越过山路进入官道,才能快马加鞭赶路。车上只有谢玹与车夫一人,暗处虽有护卫,但隐蔽了身形,连谢玹都不知道人在哪。他借着车窗外的光掀开自己衣服看了眼。

大片的青紫与绳痕,尤其是腿根处,刺眼到谢玹只瞟了一眼就立马拉起了衣物。

闻着车内助眠的沉香,谢玹揉了揉手腕,倚着车壁浅眠。

又是一日,官道至。谢玹撩开车帘往后望去,竟再也看不见来时的路了。

宫外偶有流言纷纷,宫里却是一片祥和。

重阳佳节,宫中向来重视。去年是太后亲自主持的祭奠仪式,今年的人选迟迟未定,期间还夹杂着一些新旧流言。碎嘴的人都猜想,太后今年想必会为了避嫌,放弃主持祭奠。

果不其然,距离重阳还剩三天,人选终于才被敲定了下来。

是新任太子不久的谢端。

祭奠是祭祀先祖,谢氏的先祖是真刀真枪,一马一箭将江山打下来的。若没有称皇称帝,那也是能成为一方豪杰的。

谢端不敢怠慢,凡事都亲力亲为,无论是礼单,祭祀流程,亦或者伴驾的人选,他都要一一过验。

但即便是当了太子,他的脑子也没变得多么聪明。看了一上午的蝇头小字,看得谢端头昏眼花,好几处都险些有了纰漏。

不过好在谢青山近些日子精神不错,握得动笔,可以替他兜底。

今日宫里新进来了一批宫女,需要过一遍身份。活儿原本是内务府的,但内务府被谢青山支去检验祭祀时的守卫了,一时腾不出人手。

于是看起来忙,实则帮不上什么事的谢端自告奋勇,说要去看看。

宫女入选其实也有许多规矩,身份清白自不必说,样貌也必须清秀,不说各个都是绝色吧,但看起来也要顺眼。

谢端坐在主位,眼前一批又一批的宫女来来回回,看得他眼花缭乱哈欠连天。

好在他维持好了太子的威严,并未露出不雅之举。

忽然间,一个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宫女,在一众莺莺燕燕中也分外显眼。虽然如她这般身形的女子处处都是,但几乎无人有她这样的仪态。

他似乎……还在这宫女身上看到了他十三弟谢玹的影子。

谢端不免多看了两眼,心道,他不会是眼睛出问题了罢。谢玹不是在永州?不对……谢玹怎么会变成宫女!

被太后派来辅助谢端的赵闲见此情景,将拂尘一挥,抿嘴笑道:“太子殿下有别的心思?”

谢端的脸登时一红。

赵闲道:“太子殿下莫怕,太后娘娘吩咐了,殿下想如何便如何,无人敢阻拦。”

谢端沉默一瞬:“那本宫也不能在这时……算了,说不清。”

他摆摆手站起来,金色的太子服看起来有些晃眼:“你在这看着罢,本宫去父皇那儿看看。”

赵闲笑了笑,同时亦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恭送太子殿下。”

可行至一半,谢端脚步一顿,似乎还是对那个宫女放不下,隔空冲着她一指:“她留下,去东宫候着,本宫有话要问她。”

赵闲脸色骤然难看起来。他刚刚劝过,此时若是反对,岂不是反复打脸惹人猜忌……可那是十三殿下,哪是什么宫女,万一这谢端色心大起……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谢端的色心。

思至此,赵闲心中某处又忽然一动,一个诡谲的念头冒了出来:谢端他真的会在这个时候起色心?平日里这位太子殿下并不是娇奢喜**之人,顶多愚钝了点,是个木头脑袋。此时又是临近祭祀的重要节点,他会在这时带一个宫女回东宫?

赵闲不免又多看了谢端两眼。

只见他脸上还有未消散的红晕,明明已是成年之姿,神色间又有几分少年的憨厚。

赵闲心道,难道是他想岔了?

可眼下容不得他多想。

他受陛下所托,如若谢玹在此时暴露,无异于功亏一篑。

谁知赵闲心中念着陛下,念着念着,竟然真的将人念叨出来了。

不仅谢青山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赵闲在上朝的时候见到过——那是兵部侍郎李徵?

赵闲心思百转,口中的词已然唱起来了:“恭迎陛下——”

这一嗓子,喊得谢端顿时收住了脚步。

往年宫里但逢大事,见到的都是太后的身影。皇帝既不在众人面前现眼,亦不会管理各项朝政,以至于“陛下”二字,仿佛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里。

但今年初夏伊始,谢青山终于不想再窝在那虚有其表的天子龙殿里,久违地穿起了皇帝的衣服,开始四处走动。

谢青山体虚,走得慢,谢端却依然不敢造次。

他忙不迭地走上前来,熟练地扶住谢青山的胳膊:“父皇怎么过来了?”

“朕瞧你许久不见,怎么,你是赖在这内务府了?”谢青山刻意板着脸,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在佯装不悦,“祭祀那边都忙疯了,你倒好,窝在这偷懒?”

谢端挠挠头,傻笑了一下:“没有没有,父皇,你是不是一个人看那些名单啊文书的太寂寞了,所以才来找我啊。”

谢青山看着他。

半晌,还是破了功,摇着头,眼角泛起笑纹:“你啊。”

似乎姓名前面冠有“太子”二字,就让谢端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似的。若他还是十皇子,恐怕早就因谢青山这两声责备而跪地请罪了。

李徵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谢端身上扫视而过。

去永州的这两年里,谢端身上,似乎也有了一些不可捉摸的改变。

但太子亦是尊贵的九天之子,李徵的目光并不能堂而皇之的在他身上停留,一扫而过后,最后落在了谢玹身上。

他站在一应宫侍中,含胸低头,看不清样貌。

李徵目光灼灼,好半晌,才收回视线。

谢青山与谢端父子二人其乐融融,将一应外人隔绝在外,半晌后,谢青山才看向那些低着头不敢发声的宫女,抬首道:“赵闲。”

赵闲连忙跪下:“是。”

“未经验身的宫侍还有多少人?”

“回陛下,这是最后十人了,都是要送到瑢妃娘娘宫中的。”

“那便你去办罢。”谢青山道,“祭坛那边还有需要人盯着,太子就先行一步了。”

边说,边看向一侧垂首不敢吱声的宫女身上。

那些宫女哪知道自己有机会面圣,一个个的吓得不敢动弹,有的甚至还微微发着抖。很快,谢青山移开目光,对李徵道:“你方才说是不是要去锦鸾殿?”

李徵:“回陛下,正是。太后娘娘召见臣说是有事相商,张大人已经到了。”

张大人是兵部尚书,也是李徵的顶头上司。谢青山悠悠点头:“那便莫耽搁了,快去罢。”

谢青山没有多说什么,但李徵听懂了他的意思,又道:“锦鸾殿与瑢妃娘娘的宫殿在同一方向,若内务府支不开人,臣可以给她们带带路。”

谢青山顿了顿:“也可。”

他像是特意来带谢端回去的,连脚步都未停下,便与谢端一前一后出了院子了。

宫女们还在等,李徵负手走来,对赵闲道:“赵公公,我便带人走了?”

赵闲笑道:“那便劳烦李大人了。”

李徵颔首:“举手之劳。”

宫女们面面相觑。

有些年纪小胆子却大的姑娘,见皇帝走了,不免心下一松,竟未经允许擅自抬了头。

骤然看见李徵的脸,小姑娘先是一懵,还没来得及感叹眼前之人的俊美,恐惧便挟持住了她。

这般不守规矩,是要被当场拖出去斩首的!

她们脸色惨败。

然而,李徵却并未怪罪。他只是扬了扬首,沉声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