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奔腾不息,表面看来,犹如卷起了滔天的巨浪,瞬间就能席卷一切。可水下却是一片祥宁,甚至三尺之外还能依稀可见水下的景色。

谢玹对这里的水下并不熟悉,但他水性好,一个猛子扎进去,憋气的时间都比寻常人多上一倍。

那是他前世练就的,虽然许多人不知道。

谢玹享受掌控,一切事物,只要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他便有着至上的安全感,更何况是自己的命。

自从当年险些被六皇子扔下池子喂鱼,那能令人上下浮沉的水便已然成了谢玹必须征服的一部分。

他在河中游得宛若一条灵活的鱼。

按照既定的计划,接下来只需要找个无人看见的地方上岸,然后去与接应的人会和。

离河岸不远处有座荒废的旧庙,无人问津,也是谢玹最开始选定的地方。他顺着河流前进的方向漂了片刻,才隐约可见下游处某处,有一块凸出来的浅滩。

时值八月,盛夏时令,但被四面八方的地下之水浸泡着,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谢玹必须尽快上岸。

他歇了口气,看准浅滩的位置,再次潜入水中,打算一气呵成游过去。

忽然间,一只冰凉的手搭上谢玹的肩。

谢玹猛地一惊。

水里有人?!

是埋伏还是刺客?亦或是他计划中没注意到的纰漏?

谢玹脑子转得飞快,顷刻间,一个念头在心中落地成型。

无论是谁,必须在水下杀了他。

一旦上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谢玹,保不准会死在武人的刀下。他能感受到这只手上大片的厚茧,定是身手不凡。

谢玹眉心一拧,即便是在扑腾的水泡里,也能看清他眼底的狠厉。水下借力杀死这人,然后再上岸,是他唯一的活路。

可不待他反应,那人的手亦如同游鱼,触感从肩部滑至腰际,冰凉得不像个活物。同时,他双腿向上一蹬,接着水压的力道把谢玹向上推去。

——他在送我上岸。

谢玹反应过来,下一瞬,他就在波纹**漾的水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脸。

“哗啦——”

谢玹被人拎着领子揪出水面,四溅的浪花喷了他一脸。视线还未清明,又被人狠狠地一掼,整个人便仰面朝上被摁在浅滩之上。

阴天天色暗,即便面朝日光,谢玹依旧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孔。

白衣很适合他。

都说少年青衫薄,在萧陵身上,这五个字着实是展现得淋漓尽致。被水浸湿的薄衫紧贴着身体轮廓,勾勒出劲瘦但有力的身形。天光之下,轮廓边有雪似的光芒洒下,无端给这人镀了层柔和的光。

即便常年待在轮椅上,被覆盖在衣物下的轮廓依旧是充满性张力的。肌肤内的热力被冰冷的河水刺激外放,清冷感亦被中和,剩余的,更是诱而不俗的美。

然而它的主人却眉眼冰冷,俯首之间,湿漉漉的头发垂至谢玹胸口,又有水滴如泪,滴答滴答地落在谢玹的眼角。

他就那么一眼不发地盯着谢玹看。

在萧陵层层遮掩的情绪之后,谢玹毫不费力地触及到焦急与恐惧。

他张了张嘴,想喊句先生,却被人瞬间堵住了嘴。

谢玹一怔。

火光一刹引燃。

萧陵的吻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狠,唇与齿的碰撞宛若两军对垒,互不相让。谢玹没见过这样的先生,一时招架不住,使得萧陵整个重量全部压倒在身,谢玹只能仰起头被迫承受。

即便被水浸泡了一场,萧陵身上依旧有驱散不开的药香,尝之则苦,闻之却又有一股别样的香。

谢玹没忍住舔了舔。

萧陵的眉头皱得更狠了,他一手扣住谢玹的后脑勺,插进他松散的发髻中,让人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怀里。

二人皆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身上黏腻的衣物更是将触感放大无数倍,暧昧的呼吸与水渍声中,谢玹被勾起了火气,浑身躁热,不该躁动之处亦隐隐有抬头的架势。

他伸手搭住萧陵的肩,用尽全身力气才攀附上去,肌肤相触到一起都是滚烫的。

“我不会死的。”谢玹微微让开一点,面色绯红犹如欲滴的花,眼睛亦狡黠有光,“我还要活着当皇帝呢。”

萧陵伸手碰了碰他的鬓角:“我知道。”

谢玹看见他的表情,面上从容调笑之意终于不见了。

方寸的距离,谢玹连萧陵瞳孔中细碎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更别谈表情。

那是一种脆弱的,挣扎的神色。

他与萧陵对视良久,附身又吻了上去。

*

哔啵的火升起来,照得破庙宛若镀了层金光。萧陵将自己的外衫褪下架在火上烤,又回身朝谢玹伸手:“你的。”

谢玹照做。

黑袍吸热,再加萧陵有意无意地使上了内力,很快,袍子便在他手中飘**起来。做完一切,他又朝谢玹招招手:“过来。”

谢玹宛如一个没手没脚的残废,乖乖在萧陵身边坐下,又乖乖的张开手臂,任由萧陵伺候。

萧陵的手指很细长,但又不似女子那般白嫩,指节与掌心各处都有很厚的茧子——方才在水中谢玹便已感受过。

他这双手挽过长弓,降过烈马,触摸过西南粗粝的沙与寂寥的月光。如今年月流转,痕迹却未曾消弭。

屋外天色愈寂,昏沉的火光中,萧陵**的上身显得分外消瘦。

谢玹安静地任由萧陵帮他把衣袍系好,目光从他的肩头移到胸口,又缓缓往下,落到他那双腿上,最后没忍住触碰了一下。

萧陵抬眼看他。

谢玹:“先生的腿好了?”

“算是吧。”萧陵收回手,也移开目光,落在正架在火上烤的衣物上,“偶尔能走走,时间长了还是要借助轮椅行动。”

没被拍开手,谢玹又得寸进尺地撩开下袍,凑近去看伤口。

其实并没有多少**的伤口,那些陈年的旧伤,即便当时再刻骨铭心,如今也淡若无痕。剥夺他正常行走能力的,是藏在内里的,与心口的伤。

看着看着,谢玹想起了前世。

离世的前几年里,他常常梦到死于他手下的冤魂。谏言的臣子、垂老的将军、新任的敢于直言的青年、温柔的哄他入睡的宫嬷。

但他最常梦见的,还是萧陵。

人活一世,总会惦念着那点温情。即使处在疯魔的状态,谢玹在面对萧陵时,依旧耐心地压抑着暴戾的性子,去问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会一一给他送来。

要说前世的萧陵对谢玹有多恨……或许是没有的。

萧陵恨的只是这座江山。

这一世无疑也是。

谢玹想了想,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缓缓道:“先生还记得,我曾问过你,若人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如何做吗?”

萧陵回过头来,示意谢玹继续。

“我……”谢玹顿了顿,“我的人生的确重来过。”

这是个秘密。

但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

深沉如凤九渊,在梦到前世记忆的时候,也会深陷怀疑自己的风波中。若于现世中,有人听见旁人说“我是重生而来,活了两辈子”这句话,恐怕会大声嘲笑这人是个疯子。

若人人都有重来的机会,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

但谢玹还是讲了。

他把自己如何从冷宫中出来,如何得到皇帝的信任与宠爱,如何在争斗中被当做随意丢弃的棋子与傀儡,又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一讲了出来。

刚回来时,谢玹是孤独的。

他偶尔会跳脱世外,用一种旁人的视角去看待一切。他会觉得眼前可触碰之物是假的,所念所想亦皆是他的臆想。

直到凤九渊的出现。

而现在,他把自己这个秘密,又告诉给了萧陵。

萧陵听得很认真,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如波纹**漾开的火光里,他的目光温柔得不像样子。

“……先生。”

“先生!”

从恍惚中抽身,萧陵眉心一动,才发觉自己刚才走了神。

他深深凝望着谢玹的眼。

那一双极其漂亮的瞳,让人看了一眼便难忘。

萧陵稳了稳心神,轻轻应了一声:“嗯。”

“我知先生对谢氏恨意滔天,不送他……”谢玹顿了顿,笑着改了口,“不送我们入地狱难消心头之恨……”

“不。”萧陵轻声打断他,“我心中早已无恨意。”

谢玹一愣。

萧陵抬手将谢玹垂下来的碎发挽至耳侧,微微错开了眼。

他年少轻狂,跟着萧慎独走南闯北的时候,心中的理想万千。

他想做一个顶天立地,为国捐躯的好男儿。可后来他发现,茫茫世间,不是每一片土地都值得抛头颅洒热血的。

志气被磨砺,赤心被玷污,长枪覆满苍老的尘灰,亘古的月光照的是累累尸骨。

他茫然四顾,满目皆山河,满目皆非山河。

青竹还在他身边时,总以为他如今所有的谋划都是针对谢氏。后来问起,萧陵才似是而非地说了句:“若非山河,便重整山河。”

天地之间,换谁当皇帝都一样。

若这片天地不值得,他就搅它个天翻地覆,一切覆灭之后,再回首相望,便是一片新的山河。

青竹问他:“您是想让这天下大乱?”

萧陵不语。

后来又一日……大约是在宫里,大火燃起之前。

萧陵坐在残败的桃树下,手心里躺着一柄断刃。血迹斑驳,陈腐的锈与血色交杂,看不清本来面目。

青竹从屋后走过,忽然听见萧陵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想再问,萧陵又不肯说了。

但若青竹再等等,等上片刻,他就会听见萧陵再次出声,仿若自言自语。

“我这颗污秽的心,他敢接吗?”

时间转到现在。

萧陵侧眼看向谢玹。

夜色是温情的被。

萧陵问他:“你会做一个好皇帝吗?”

谢玹愣了愣,笑道:“当然。”

于是萧陵亦轻浅地弯了眉。

他拢住谢玹的脸,将人带到跟前,轻声道:“我相信你。”

风不知何时吹了起来。破庙四面窟窿,处处漏风,风声穿过狭小的缝洞,犹如鬼怪横行的呜咽之声。

唯有那块火堆,照亮一方的暖。

萧陵亲了亲谢玹的唇,动作比蜻蜓点水还轻,却比任何时候都动人。

作者有话说: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