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的萧陵和坐在轮椅里的萧陵没什么两样,依旧冷淡的好似一根冰碴子,旁人路过瞅一眼都觉得冷气扑面的程度。

然而他实在是长得好,在秦庭这样的皮相面前也毫不逊色。就算常年拉着一张驴脸,半天蹦不出一句话,初次见面,也教人生不出厌恶的心思来。

桌上的菜琳琅满目,他目不斜视,偶尔夹起一筷子放到嘴里。看起来仿佛不是在品尝,而是在麻木地果腹。

不知什么原因,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四人,在萧陵出现后,骤然显现出一个短暂的平衡来。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到瓦当之上,势要把天砸出一个窟窿。这么大的雨暂时封住了他们的去路,也将平生绝无可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张桌前的四人,硬生生按在了板凳上。

沉默蔓延开来。

监造司里准备了些酒。谢玹不是很爱,无论品质多好的酒,饮完后皆有腥臭的味道。但酒有助兴之意,酒过三巡,是最好的谈话时机。

谢玹手握一口上好的瓷杯,捻动杯口缓缓转动。

不久之前,他刚刚做下回京的决定,这四位祖宗便陆陆续续从暗处冒出了头。

是有人走漏了什么风声?

不可能。

谢玹心中笃定,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这个计划,即便是处在其中最关键一环的青竹也一无所知。至于只知道她要回京的檀夏,不会多嘴,也不可能多嘴。

那便是,这四个人蜂拥至此的目的,便与这运河有关了?

躲在暗处的李缙,压迫在众人头顶的太后,还有莫名坐上太子之位的谢端……恐怕都与眼前这些人脱不了干系。

人心隔着一张皮,再深沉的情意,身处群山之中,也会觉得雾里看花、当局者迷。

座中唯有碗碟碰撞之声,可惜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也尤其显得不足为道了。

谢玹将葱烧鲫鱼中的葱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才扒拉出一块干净的鱼块出来,放进了嘴里。

他想饮酒,却发现杯中酒水已净,杯底晶莹透底。

看了半晌,谢玹搁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噔”的一声轻响。很轻微的动静,几乎引起不了任何人的注意。

“秦庭。”

正在调汤的秦庭一愣,懵然抬眼:“叫我?”

谢玹摩擦着杯侧的纹路:“你随我出京,又在运河事宜上出钱出力,几乎掏干家底,你那些叔伯舅侄没找你麻烦?”

反应过来后,秦庭扔下手中的汤匙,笑着往靠椅上一仰:“有啊,但与助殿下做想做之事相比,这些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如我帮你把他们都解决了?”谢玹淡淡抬眼。

他敛眉,只堪堪用掀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人时,总有些不自觉的不怒而威。

秦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解决?怎么解决?”

“秦家没落后,他们随你父母迁居杭州。在艰难困苦之时,那些人不仅不与秦家同舟共济,反而在刚刚兴起的生意上钻营夺利,像蚊蝇一般吸血。而后,在你将秦家从生死边缘挽救回来时,他们又死皮赖脸地黏上来,妄图分一杯羹。”

“这样的世家远亲……不如一刀了结,彻底断了繁冗的根?”

秦庭:“殿下说的哪里的话,虫蚁有时虽有些烦人,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用处的。”

他以为谢玹打算从头算账,虽然面上不觉,心中还打鼓似的,抓着枫扇的两侧轻轻捻磨。

谢玹总是能干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果不其然,提起秦家,谢玹似乎只是临时起意,点了三两句之后,便不再继续,反而掠一抬眼,看向始终面沉如水的李徵。

“李应寒。”谢玹一字一顿地连姓带字地喊他,“找到你父亲的踪迹了吗?”

李徵脸色不变:“未曾。”

“那你可要抓紧些。”谢玹轻笑,“风雨倾倒山川,那些藏在暗处的漩涡,也会在这个时候浮现。你若错过了,放了虎归了山,再想抓到什么,可就难上加难了。”

李徵父子有一笔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在这个世上,挚爱都可能互相残杀,淡薄的亲缘又何谈和解。

谢玹不待李徵回答,又道:“你说西南兵事起,按理说,这数月过去,就算是在北疆,民间也该将这些事传得沸沸扬扬了,怎么?王骐是有通天的本领,能悄无声息地将高句丽那些蛮子赶出边境?”

兵部侍郎,谢玹无法知悉太后为何会将李徵放到这个位置上,但他能知悉的是,那九天之上,头戴凤冠的女子,如同金子一般让人又爱又憎。

爱的是她手中的权力,利用它、接纳它,它便能助力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恨的也是她手中的权力,一句话,一封书册,一个眼神,就能决定某个人的一生。

被点穿心思,李徵也并不恼怒。他平静地凝望着谢玹,凝望着,这个风姿艳绝侃侃而谈小皇子。

如一汪盛满暗潮汹涌的潭。

谢玹轻轻一笑。

他的姿态懒散下来,甚至有闲心撑着头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瓷杯。

声音不大,但频繁而细小的声音,依旧牵动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就那么懒骨头似的半趴在桌面,脚底却像生了九重阶梯,睥睨着一切。

“还有你,凤九渊。”谢玹看向他:“谢端……”

“谢端是我推上去的。”凤九渊率先开口,打断谢玹的话,“太后最开始也许是真心想推你上位,但两年多的时间已经足够她反悔。最初她担忧谢端无法与李缙抗衡,所以在你送上门时,顺水推舟选择了你。但两年过去了,李党的势力早已不如从前。”

谢玹接话:“所以王锦瑟又想起了谢端。一个在面对她命令时言听计从,说一不二的人,比我这种喜欢剑走偏锋的要好掌控得多。”顿了顿,他意有所指,“凤九渊,你是不是还在暗中帮我解决许多麻烦?”

推谢端上位,吸引暗箭。进可顺水推舟,让谢端坐上皇位;退则釜底抽薪,与前世一样,让天子二字落到谢玹头上。

从知道谢端要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起,谢玹就已经预料到背后即将发生的一切。

背弃约定、甚至过河拆桥,若这一些发生在寻常人家,身处其中的人或许还能指责一二。

但他生在皇家。

早在前世,他已不信任何的口头承诺。

唯有利益,也只有利益,才能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捆绑在一起。

一起生,共同死。

一切欲望都得给它让行,即便其中还有纠缠的情意。

但,身处利益纠葛的漩涡中,最危险的,绝不是他谢玹。

“谢青山很安全。”萧陵冷不丁开了口,“他被王锦瑟软禁着,若你回京,他必死。”

谢玹于是将注意力从凤九渊身上抽离,轻飘飘地飞到萧陵身上。

他素来知道自己的先生无所不能。

前世的谢玹在坐上皇位的时候,孑然一身。

他满身伤痕,甚至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死,他分不清仇恨与爱意,终日陷在浑浑噩噩的梦魇之中。

是萧陵第一个向他伸出的手。

虽然目的不纯,但至少,恨比爱长久。

谢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回京做什么?”

萧陵并不理睬他的谎言:“太子之位既是幌子,亦是诱饵,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在此时回京,并非最优选。”

“那我何时回去?”

“等。”

“若我不等呢?”

萧陵不语。

他垂眼整理被雨打湿的袖口,仔仔细细地用掌将他熨平。

谢玹扯了扯嘴角:“你想拦我?”

良久的沉默中,萧陵摇摇头:“我拦不住你,但你既然叫我先生,我便还是要拦上一拦的。”

“哐当——”

谢玹抬掌一挥,方才还被人宝贝似的揣在怀里揉搓的瓷杯,瞬间寿终正寝。这股动静压着萧陵的尾音,仿若无声的愤怒,亦让在里面蹲守的那几位纷纷探出头去看。

叶一见惯了这种场面,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闲心拎着顾时清的领子将他跃跃欲试的脚步拉回来。

“你出去干什么?”

“殿下怎么发那么大火?”顾时清挣扎着,但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在叶一手里就像一只蹬着腿的鸡崽。

“和你有什么关系?”叶一说,“小心引火上身。”

“殿下体恤下属,温良恭俭,几时发过这么大火?怎么就引火上身了?”顿了顿,他回身拧起眉头:“你是谁啊? ”

青竹坐在旁边,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愚蠢。”

顾时清:“?”

他反应过来,一把拍开叶一的手:“不是,你们谁啊!我是监造司大司空兼工部司虞,谁给你的胆子把我拎起来的!”

然而并未有人理他。

谢玹动了真怒,一个瓷杯摔出去,竟然瞬间摔得粉碎。其中有一块碎片飞溅起来,划伤了谢玹的手臂。

“我是不是问过你们想要什么。”谢玹道,“你们也答应了,是不是?”

秦庭动了动嘴唇,似乎有心想说什么,但到底是放弃了;李徵一双黑澄澄的眸子就那么盯着谢玹,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遮挡;凤九渊端起一杯新酒,浅尝了一下,又缓缓将它放下;而直面谢玹怒火的萧陵,始终岿然不动。

“你们要什么才不会挡我的路?”

无人回应。

谢玹站起身,轻轻“哦”了一声。

“你们想要我。”他说道,“也行。”

叶一阖着眼,甚至想把自己的耳朵闭上。他“深受其害”,早早明白一个道理,神仙打架,凡人有多远就躲多远。

可惜顾时清是个愣头青,他不仅不躲,还扒拉着门框往外看。

叶一起身想离这个傻子远点,结果刚抬脚,就听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殿下……殿下他怎么在脱衣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