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固执,萧陵第二,没人称得上第一。

萧陵给青竹的理由是:“既然当初决定放你自由,那你今后便是自由身,想去哪、想追随谁都与我无关。”

青竹急道:“为什么!我伺候先生这么多年,为什么就突然……”

“那这样吧。”萧陵似乎退了一步,“你去给谢玹带个信,并且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在此时回京。即便谢端真的坐上了太子之位,也万不可靠近京城一步。”

“因为这个消息,可能是引我回京的诱饵?”谢玹把玩着茶盏,“京城……是有什么好东西出现了吗?”

谢端在他离京后上位,谢玹不是没有想过。

但这个时间段……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还是谢端自己抓住了什么机会?

然而无论是哪种可能,在这个消息散布开来之前,谢玹都处在危险之中,皇子中,有资格与谢端夺嫡的,如今就谢玹一人。

萧陵让青竹给他带来这个消息,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任务完成,青竹恶狠狠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摔,起身就走。

谢玹掀了掀眼皮:“去哪?”

青竹:“回去求先生收留我。”

“先生已经决定的事,求便能让他改变主意?”

“……那我也要去!”青竹咬咬牙心一横,“一日不成便三日,三日不成便五日……”

谢玹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然后你跪死在他门口,他都不会看你一眼。”

青竹:“……”

有时候他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谢玹已经认识了萧陵两辈子似的,萧陵想什么他都知道。明明是他跟着先生更久,对先生更为了解。

经由谢玹这么一说,青竹脑子里已经联想到自己跪在萧陵门口凄凄惨惨的模样了。

“那怎么办。”青竹颓然道,“天大地大,离了先生我还能去哪呢?”

烛火摇曳。摇摇欲坠的灯罩燃尽最后一滴油,发出噗的一声响。唯有另一侧的油灯,依旧矜矜业业照亮一屋暗室。

只听谢玹冷不丁开了口:“你跟着我吧。”

青竹:“?”

顾时清:“??”

谢玹神色自若:“我身边缺个会武的近侍,我看你就挺好的。”

“……”青竹一脸麻木,“逗我好玩吗?”

“我认真的。”

谢玹换了个坐姿。椅子是驿馆里的,长椅靠背,两侧还有舒适的把手,谢玹很喜欢,就叫人搬来了监造司。他懒洋洋地向后靠着,嘴上说着认真,实际上却教旁人看不穿真假。

“你留在我身边,见到先生的机会也会很多,假使有一天他忽然改变主意了呢?”谢玹循循善诱,“你现在既不知去何处,先生那儿也回不去了,不如考虑考虑?”

青竹:“……”

见他眼神微动,谢玹笑了下,指了指一旁的顾时清,隐隐带有上位者的威严:“再说了,你打伤我下属,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莫名其妙被拉进来的顾时清:“……”

威逼利诱之下,青竹挣扎了许久,最终妥协。

翌日,监造司的护卫们,便瞧见谢玹身边多了一个一言不发的近侍。狐疑之余,他们也不敢多问,只是偶尔控制不住目光往那人身上瞟。

运河建造的很是顺利,倒是顾时清莫名告了假,说是生病了。这位一年四季不曾懈怠的工作狂告假可谓是稀罕事,连余潜这个老古董都感叹道:“压力大啊。”

确实是压力大。

这般浩大的工程,无论是官场上还是民间,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水路通畅之后,世家们世代储存的黄金,便不能安安稳稳地私藏在自家宅院里。几年前,叫停科举令的那些人,隐隐约约觉得复科举一事即将要被提上日程,他们窝在一起,试图找出一个解决办法,好让官位调动继续把控在他们这些世家的手里。

“立谢端为太子”这个消息,也在宫中暗自流传。有些利益相关的大臣们,观望着这个运河最终的命运,以此好站队。

至于民间……

百姓们虽然多多少少都知道,开凿运河是那些大人物们斗争的手段,但那些事离自己太过遥远。他们担心的,只是吃不吃得饱饭,养不养得起家人。有秦家人发的工钱,他们暂时不用下田,也不会饿死,那来年呢?

不论余潜与顾时清,就连他们下面新来的那批监工,心理压力都很大。

而主持一切的谢玹,好似在状况之外,终日悠然。

六月,萤火漫天。

宫里立谢端为太子的文书彻底批下来的时候,谢玹正蹲在河岸边,抓着一抔黄土。

在监造司待这么久,整日在太阳底下晒着,谢玹看起来终于不像那些细皮嫩肉的书生了。青竹在他头顶举着伞,也被晒得满头是汗。

他跟在萧陵身边许多年,被萧陵养成了一个口无遮拦的性子。好在谢玹随性,对这些礼节性的表面功夫不在意,倒是檀夏横竖看他不顺眼,谢玹再亲和,好歹也是一朝皇子,怎么被一个侍卫呼来喝去的。

譬如此时。

“回去吧。”青竹说,“太阳大,别待会被晒晕了。”

谢玹撒掉黄土,拍了拍手站起来,果然眼前一黑。

“啧。”谢玹扶着青竹缓了缓,“蹲太久了。”

青竹:“回去我给你冲些糖水。”

“嗯?”谢玹回头,“还挺细心。”

青竹:“……”

他从小就照顾萧陵,十年如一日地担忧着萧陵的身体,这些琐事他手到擒来。

别看萧陵弱不禁风,寒风席卷时都能咳嗽两声,但他就如同一株顽强的枯草,旁人看去,只觉得他行将朽木,实际上却根深如斯,任风雪摧折也屹立不弯。

想着想着,青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玹看了他一眼,了然道:“想见你先生?”

青竹:“?”

谢玹弯了弯嘴角:“那就听我的。”

青竹当然知道与谢玹有关的那些纠葛。

曾经他对这种情啊爱啊的嗤之以鼻,何况是两个男人之间。断袖虽自古有之,于皇家更甚,但他压根不相信自家先生与这两个字有关。

站在萧陵的角度,他不懂为什么先生会对谢玹那么特殊,甚至有些为萧陵不值。

世间来来回回诸多人,谢玹身边莺莺燕燕依旧,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而现在,谢玹在烈日潋滟之下,回眸来的一笑,晃得他眼晕。

青竹抿了抿嘴,不说话,只将伞举起来往谢玹的方向靠了靠。

“我想起来有个事忘记问你。”谢玹负手转身,青竹连忙跟上:“什么?”

谢玹:“你那夜来找我,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

青竹微怔,连脚步都随之一顿。

谢玹也不管头顶是否还有伞。他缓步从伞下的阴影走入无边的艳阳里,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慢且稳:“你离开萧陵身边时,他在哪?”

青竹:“……”

他脸色不自在了一瞬,又佯装镇定道:“我是在野外与先生相见的,先生有自己的事,要避着我……”

谢玹:“哪个野外?哪个林子,附近可有村镇?河流呢?”

青竹想辩解,但他惶惶的神色早已出卖了他。

谢玹也不特意为难,像是在说最寻常的家长里短似的,缓缓开了口。

“是在永州与衢州的那座深林罢。”

青竹握伞的手一紧。

谢玹笑道:“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李缙?”

青竹陡然收伞,想要逃:“殿下,太阳太烈了,我有点目眩,想……”

“装病也没用。”谢玹笑意一凝,那双碧色的眼泛着浅浅冷色,“我曾与先生在宫中有断袖传闻,若他与李缙合作,多少都得给点投诚的好处,否则李缙不会尽信。青竹,告诉我,好处是什么?”

青竹:“……”

还能是什么呢?

自宫里那场惊天的私盐一事起,李缙便彻底失去了主动权。这般谋逆的罪名,太后治他一个死罪都是轻的,可在世家之下,太后不敢。李缙遂轻飘飘的落了一个告老还乡的结果。

但李缙是恨的。

这一切的根源,是谁?

如若有利益在手上,他又会向萧陵要求什么?

谢玹神色淡淡,负手看向崎岖蜿蜒的河道:“是我的命,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