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太傅还能喜欢他吗?"

"陛下说笑了,臣怎么会喜欢他呢?不过是又妒忌又羡慕罢了。"

"臣身后有家族,有党派,有一众人依附着臣活着......臣这二十余年,爱不敢爱,恨不敢恨,有一半都是为别人活的。"

"他倒是洒脱,把臣不敢做的都给做了。"

"陛下喜欢他,臣也能理解。"

慕容纾扬起脸来,他没想到,竟然有一天可以从卫泱嘴里听出裴確的好话来。

"只是陛下,年少情深也有走到陌路的时候,陛下再喜欢他,也要为自己留下后手,不可以一颗心全扑上去。"

慕容纾别过脸去,"所以太傅要见朕,只是为了说这些?"

"陛下就真的这么急着离开吗?"

卫泱低着头看他,眼神柔和,"臣只想多看陛下几眼——"

慕容纾打断了他的话,紧紧抿着双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太傅不要再说那么多废话了......朕有就算想要饶了你,也过不了自己良心那关。父皇在天之灵,若是看到朕这个样子,会失望的......"

"太傅,"他哽咽了一下,"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他红着眼,"朕的意思是,你不要再管朕了。你那里,还有有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卫泱看着他摇了摇头,笑得一如既往的风清霁月。

"陛下,臣能抱抱您么......"

小皇帝摇了摇头。

卫泱面露失望,弯腰捡起地上的长刀,刀刃颤巍巍的,闪着寒光,对准了慕容纾。

慕容纾红着眼眶,面色瞬间苍白。

他往后退了两步,声音发抖,"太傅要杀我?"

卫泱上前走了一步,那刀刃对着慕容纾又近了一步。

慕容纾摇了摇头,"太傅?"

卫泱深深看了他一眼,"陛下怎么会认为,臣会对你不利呢?"

他的动作极快,扬起胳膊刀刃对准自己的腹部刺了进去。

小皇帝吓得僵在了原地。

卫泱另一只手也握上了刀柄,狠狠用力,将刀深深捅了进去。

他双腿脱了力,跪在地上。

"太傅!"

慕容纾回过神来,扶住他的肩膀,眼泪往下掉,"你怎么......你怎么......"

那只染血的手白的几乎透明了,青色的筋都嶙峋可见。

他手掌第一次不顾君臣的身份放在他的陛下脸上,"不哭......"

他说着话,大股的鲜血不住地从唇边溢出,"臣本来就活不长的......"

他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咳了两声,再放开时,脸上都是鲜红的血液了。

"臣本来也该欠陛下一条命,如今用这没有多少日子苟活的身子补上,是臣赚了......"

慕容纾哭着摇头,泪水沾了满脸,他像个犯错的孩子,"太傅......太傅......"

"朕知道错了......"

"呜......朕不该拿这种绝情的话来伤你的......"

"朕只是难过......朕吓唬你的......"

"朕怎么会杀你呢?朕会偷偷留下你的命把你送出去的......"

"朕是恨你......但是朕不想真的要你的命啊......"

"陛下……"

卫泱摩挲着他的脸,"陛下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的......"

"臣死了,就有交代了......"

"臣这一生活的虽然短,但也活的够累了......"

"破败孱弱的身子,无穷无尽的担子......臣已经背够了......"

他的手掌渐渐从慕容纾脸上滑下来,留下斑驳的血迹。

"陛下……"

他艰难地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要引起心口剧烈的震动。

"陛下......臣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先帝之死......"

"陛下......先帝之死不是臣的本意......臣知道的时候......毒性入骨......早已救不回了......"

他唇角溢出一股鲜血,"当时先帝已有察觉,所以开始重用裴確了......这种情形,更让他们害怕了

"卫党一脉,同气连枝。他们害怕先帝......加重了剂量......臣得到消息时,已经无法挽回了......"

卫泱握紧慕容纾的手,"我欠你的,也欠先帝的......"

"陛下,这条命,臣赔给你了......"

他看着小皇帝哭花的脸,心底抽痛,语气酸涩,"只是不能陪着陛下长大了......"

"便宜他了......"

"太傅......太傅……"

小皇帝摇着头哭着。

"若是......若是以后他有负于陛下......臣就是化为厉鬼,都不会放过他的......"

他艰难地回握着小皇帝的手,"陛下......为君之道......赏罚分明......严惩有道......制衡......"

小皇帝胡乱的点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朕知道了......朕都知道了......"

"太傅以前讲过......朕都听下去了......"

卫泱深深的看着他,又像是在通过看他,在回忆以往的岁月......

"陛下当时才那么高......"

卫泱比划了一下,"那是臣这一生......最好......最好的时候了......"

他看着慕容纾,眼角已经有泪花了。

"陛下......臣好冷啊......"

慕容纾紧紧抱着他,"太傅......太傅......"

"这样……就好多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软,像是以前书房里循循善诱的时候。

他脑袋搁在慕容纾肩头。

这么小的孩子,如今也已经长大了。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缓缓阖上眼皮......

这一辈子,停在这一刻。

好像也值了......

陛下声嘶力竭的哭声从殿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跟了进去......

那个大周最璀燦的星星,那个十二岁科考夺魁的少年,彻彻底底,陨落了。

昭平三年。

年假还没休完,大周就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动**。

武平候一案有疑,先帝之死有疑。

缉拿,捉人,下狱,审问。

抄家,流放,囚禁,砍头。

一时间,人人自危。

处理的大臣太多,空出来的职位也太多,幸好马上就到春闱,正好能选出些人才用上了。

日子过的飞快,所有的人都在忙,慕容纾也不例外,他刚刚亲政,什么都不顺手,要学的更多。只是一夕之间,他好像沉默了许多。

他非常努力地在学着做一个好皇帝,早起,晚睡,批折子,准备春闱。

沉默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

心有余悸的朝臣感慨着,陛下越来越有了帝王的样子,于大周而言,这是好事。

只有裴確知道,他的小陛下,是在内心的撕扯中被迫长大的。

他的陛下,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悄悄依偎进他怀里,指尖抠着他的领口,声音轻轻的。"裴卿,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裴卿,是朕把他给逼死了......"

"裴卿,朕的心,是不是太狠了......"

这时的裴確会将双臂收紧,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慢慢哄着。

哄着怀里的人擦掉眼泪,哄着怀里的人困意升上眉头,闭上双眼。

日子一久,慢慢总会好的......

今年的春闱是陛下亲自盯着的。

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一系列手续下来,二百八十名贡士的名单交到了慕容纾手上。

他粗略地看了一眼,就将名单递了下去。

"不看了,明日殿试,自然就能看出来了。"

来人带着名单下去了,慕容纾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裴卿呢?"

李文忠及时地递上茶水,"陛下,千岁爷忙着筹备攻打黎国的事宜呢!"

如今天渐渐暖了,河水化冻,地里的土块也松软了。

征讨黎国的战书已经发了过去,等到把战争的一应事宜准备妥当,就能挥军南下了。

算起来,他亲政以后要准备春闱,而裴確要准备出兵,两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除了早朝和晚上,其它时间能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了。

忙起来倒还好,一旦能空闲下来,就忍不住想他了。

慕容纾点了点头,"走,去看看他!"

裴確在军备库。

这是最后一次对衣甲器械的检查了,他看的尤其仔细。

大周十多年未动兵戈,保不齐就有人蠢蠢欲动了。

这一仗要打,更要打的漂亮。

一方面灭了黎国,寻回解药,以消心头之恨。另一方面,更是对那些蠢蠢欲动之人的敲打威慑。

所以这一仗,马虎不得。

"爷,陛下过来了。"田震迈着小碎步进来。

裴確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盔甲,"在哪?"

"裴卿!"

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即使已经故作沉稳了,还是掩盖不了其中的激动。

一个明黄身影从门口弹进来,"唰"地一声,小猫咪一样,弹进了他怀里。

裴確被他的小皇帝撞的后退了半步,赶忙环住他的腰,低头亲在他光洁的额头上。

"陛下怎么过来了?"

"朕忙完了,就来看看你!"

小皇帝环住他的脖子,跳了一下双腿盘到他腰上。

"朕想你了......"

裴確给了个眼神,示意田震把人带下去,他嘴里笑着,"陛下究竟是想臣了,还是专门过来查臣的岗的?"

他双手托住小皇帝的屁股,把他往上托了托,"一声不吭就过来了!"

怀里的人哼唧了一声,小脸在他脸侧蹭了蹭,"朕查你干什么?难不成,你还色胆包天,敢给朕戴绿帽子么?"

小皇帝咬了咬他的脸,留下一片口水印。

"裴......小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