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泱抬起头,看了眼小皇帝震惊无奈难以置信的脸,迅速闪开,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先帝之死是他清清白白一生的最大污点。

因为这一点,他尽心尽力的对陛下好,试图去补偿他,又不敢再进一步。

在裴確之前,他有很多次机会去握住他双手,甚至他在午夜梦回时臆想过无数次,怎么把那具娇软的身子抱进怀里......

可就算是做梦,剩下的梦,他也不敢想了。

先帝之死是悬挂在他头顶的一把剑,他时时提防着,又怕等到剑落下来这天。

他怕陛下对他好,不论是陛下在咳嗽拍他的背,亦或是其它的一点儿怜惜......

陛下对他一点点的好,就让他心存不安。

他是杀死他父亲的刽子手,又怎么能够对着那双懵懂的眼睛,坦然接受他的好......

甚至这一瞬间,面对陛下的质疑,他多少年提心吊胆之下,心头隐隐升起一股释然。

他背着的秘密,终于有大白于天下的这天。

他终于不用在陛下面前装成一个好人。

只是,秘密说出来了。

太傅也就不是太傅了。

自此以后,也就再也没有太傅了。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微弱的音节,"臣......"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辩无可辩。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水之隔,那边根本看不到殿内的剑拔弩张。

土财主被毒死了,他的小妾和为财主瞧病的大夫苟合到了一起。

管家做出戚哀的表情,扶着这家的少爷抱着牌位送葬,只是管家抬起袖子擦泪的瞬间,那张戚哀的脸上显出一抹笑,活灵活现。

张潜抱着脑袋,不敢再听,他扑通一声跪下,打断了卫泱的话。

"陛下!陛下!不怪我啊!"

"陛下!他们给臣下了套啊陛下!"

他抹着眼泪,哭的声嘶力竭,"陛下一一"

他爬着往前走了几步,指着息太后的手直哆嗦,"是她,是这个贱妇!她勾引我!"

"不怪臣啊!"

"陛下!臣是被逼无奈啊!"

一旁的息太后坐着,脸上虽然有些慌乱,但也仍比张潜冷静。

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对着张潜轻轻啐了一口,"没用的废物!"

说完看了眼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陛下,还有一脸看戏表情的裴確,施施然起了身,跪在了大殿中间。母后跪了儿子,娘娘跪了大臣。

她脸上没有任何不适,声音缓缓地,将往事阐述了一遍。

进宫的怨怼,先帝的冷落,家族的利用,权利的纠葛......

大周的世家女在尔虞我诈中被浇灌成了一株藤萝,她攀附着权势而上,在这恶毒的滋养中,成了一株食人花。

她脸上表情惬意,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是个该死的罪人,好像她只是个旁观者,徐徐道出了这深宫浮沉的许多年。

慕容纾跌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紧紧抓住裴確的袖子,脸上没有半点儿血色。

息太后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明白,可连起来的话,却让他忍不住把头摇了又摇。

他指尖掐进掌心里,又被裴確掰开。

他跌跌撞撞的走下台阶,扯住卫泱的领子,和他面对面。

"太傅,她说的什么啊?"

"太傅,你不辩白吗?"

"卫泱......你说话啊!"

他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涌出来,"太傅......你快说啊......"

"你告诉朕事实啊......"

卫泱低着头,被他剧烈的动作拽的身子晃了晃。

他垂下眼睛,眼皮剧烈的抖动着,不敢再看慕容纾一眼。

他的心脏像是正被一把锈了的斧头捶打着,一下又一下,锤地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看。

慕容纾狠狠擦了把眼泪,从一旁的侍卫身上抽出刀,双手握住刀柄,正对着卫泱心口。

他举着刀的手都颤抖着,声音尖锐,像是受了伤的小兽,"你说!你说啊!"

卫泱看着那把在自己胸口晃来晃去的刀,闭了闭眼,"臣无话可说。"

他嗓子里都像是灌了铅,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慕容纾的手抖了抖,他咬着牙,将刀往前送了送,卫泱寸步没有后退,那刀刃刺破了皮肤,血色蔓延出来。

卫泱咳了咳,忍不住弯了弯身子。

他很快直起身子来,"臣杀了先帝,陛下却对臣怀有旧情,下不了手吗?"

他抬起眼眸,眼底复杂,"臣杀了你的父亲,你也对我动不了手吗?"

慕容纾像是被激怒的小兽,咬了咬牙,又抽出刀来,狠狠举了上去一一"太傅!"

裴颜一声尖叫,快速跑来,挡在了卫泱身前。

小皇帝举着刀的手顿了顿,回过脸看了看身后的裴確。

裴確摸了摸他的头,轻嗤一声,没再说话。

"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我的话。"卫泱淡淡开口。

"有弱点的人是活不长的,"他眼睛看向裴颜,"更别说是一个有弱点的蠢货。"

"稍作试探,就跳了出来。"

"我费心把你送进来,有什么用。"

裴颜似乎有些畏惧他,低着脑袋,"我怕他伤害你......"

"他没有伤害我,"卫泱一只手推开了身边的人,"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

他说完看向裴確,眼神平静,"你早就知道?"

裴確掀了掀眼皮,"你自己不也说了,一个蠢货,稍作试探,就能自己跳出来。"

卫泱叹了口气,"早知道,不走这步险棋了。"

"世上没有早知道。"

裴確浅笑,笑中全是冷意,"卫大人,伏诛吧。"

卫泱向前走了一步,又托着小皇帝的刀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砍头颜面尽失,未免太过难看。"

他声音清清冷冷,"臣还是想给陛下留个好印象,陛下自己动手吧。"

他往前走了一步,刀尖噗哧一声,深入皮肉里,溅出的鲜血逬射到了小皇帝脸上,他被吓得抖了一抖,双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刀柄,扑进了裴確怀里。

裴確给他擦干净脸,抱在怀里轻轻拍着,笑的恣睢又嚣张,眼底却渗着寒意。

"押下去!"

"陛下,"卫泱挥手挡住了侍卫的动作,"陛下,臣能不能用这十年的师徒情分,换一个和陛下说几句话的机会?"

小皇帝把脸从裴確怀里探出来,他腮边还挂着泪痕。

"陛下,臣有话说。"

裴確低头给他擦掉了眼泪,小皇帝委委屈屈,瞪着一双眼睛看他,"什么话?"

"能不能私下说。"

小皇帝抬头看了看裴確一眼,迟疑了一下。

裴確搂着他的腰,脸上并没有不愿意的神色。

"陛下......臣这一去,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和陛下相见了......"

卫泱捂着胸口,笑得凄惨,"我害了先帝,愿意以命相赔......"

"只是臣看着陛下长大,心里总有一些话没有来得及说,就这样走了,也放心不下。"

卫泱咳了几下,"陛下,臣最后的话,您就听一听吧......"

他说这话,嘴角又溢出几缕鲜血。

小皇帝的心头动了动,他从裴確怀里出来。

十年相伴的感情在这里,他不可能面对这一切,仍然熟视无睹。

裴確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了卫泱一眼,带人走了下去。

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陛下是不是恨我?"

他叹了口气,"陛下也应该恨我。"

小皇帝看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上前一步,慕容纾后退一步。

"陛下在防着我?"

他说完话,不再向前,站在了原地,神色有些黯然。

"臣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但又总觉得不说些什么,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这些年臣对陛下的心思陛下心里是不是明白的?"

慕容纾张了张嘴,神色黯然,"朕知道一些。"

"那陛下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瞬间,也有考虑过臣呢?"

"朕以前年幼,并不懂得情爱。"他看了卫泱一眼,"太傅和朕自幼相伴,我们之间情谊当然深厚,朕拿太傅,当兄长,当老师,也是当玩伴。"

卫泱的目光浅浅地落在他眉间,"除此之外可还有其它的?"

"臣每次患病,陛下都亲自去府中探望;臣咳嗽一声,陛下也都会把手炉和披风拿过来;陛下还特许乘的车马直接驶入皇宫,难道这些都不能代表什么?"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太傅又以为这些能代表什么?"

"太傅本来是朕最信任的人,你身子又弱,朕给予一些特殊的优待,也并不过分。"

"在往前数的十年间,太傅确实是朕心底最好最好的人了......"

他红了眼眶,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我父皇的死,是我自以为最好的人做的......"

"那现在陛下心里最信任的人,最好的人,是不是就是他了?"

慕容纾看了他一眼,"太傅想说什么?让朕和他保持距离吗?还说裴確是奸佞,让朕夺了他的权,最好能杀了他,斩了他吗?"

卫泱苦笑了一下,"臣在陛下心里,已经是这种人了吗?"

"臣确实讨厌他,可同时臣又羡慕他。"

"臣和他的人生倒像是反过来的......"

"他患难的时候,臣年少成名。等他大权在握的时候,臣又要步入到死局中了"

"陛下想不想知道,臣是怎么看裴確的?"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什么?"